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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雪就来了。雪对生长在高原上的我们来说,并不是啥稀奇的东西。可是大家对雪的偏爱远远超出了可口的糖果,因为雪一来,我们就可以去抓野鸡了。

野鸡经常出没在有粮食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农林牧区的接合地,在那里野鸡才有广阔的活动余地。它们从酸刺的缝隙里钻出来,然后昂首阔步进入农田,或大摇大摆在附近的草垛四周巡视,吃饱喝足后,又大大方方迈向荒地原野。倘若有人喊叫一声,或因其他动物的出没而被惊扰,就会嘎啦啦啦一下飞远了。一旦飞起来,想再看到它们漂亮的身形,就需过河,或爬过山梁去。可对我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健步如飞,赤脚过河,也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有两个季节是野鸡最难度过的,一是大雪封山,二是春日初临。这两个季节里的野鸡没有力气,因为吃不饱,因而也飞不动。高原寒冷,温差很大,但这些并不能阻止野鸡的行动。野鸡抗病力强,能耐受三十多度的高温,也能抵抗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它们在雪地觅食,能喝带冰碴的水。然而高原冰冻三尺,可供野鸡吃的食物极为有限。荒山野岭,野鸡只能给自己做孤独的王子或皇后了。一直到初春来临,雪地消融,才能觅到食物。这之前,一般很少见到野鸡,但村子里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一到冬天,大场里会堆满柴草和没有打尽的谷物。柴草和谷物的堆放,起初招来的并不是野鸡,而是成百上千的麻雀,之后是野鸽子,最后才是野鸡。老鸹总会栖在高高的杨树顶端,不屑低处的热闹。这期间偶尔还会听到布谷鸟的声音,但它们似乎不愿加入麻雀和野鸽子的合唱团里来,显得孤傲而不合时宜。

雄野鸡的羽毛十分鲜艳,黑褐相间,两颊绯红,颈部呈紫绿色,尾羽长而漂亮。相比而言,雌野鸡就没有那么漂亮了。雌野鸡的羽毛夹杂着黑栗色或褐色,尾巴也短,更没有雄野鸡那样美丽的颈部。

我们抓来野鸡,不是为羽毛。大人们总要有一阵骂骂咧咧,然后拣几根漂亮的羽毛插进花瓶,放到摆有佛像的橱柜里,之后便不让我们随意取动了。

盼望下雪,是我们最大的愿望。如果只是盖住地皮的薄雪,抓野鸡就毫无希望了。倘若是半月都消不开的大雪,全村孩子们就会集聚一起,手拿木棍,各守一方。野鸡会伺机而动,第一天按兵不动,第二天不露声色,第三天只会发声,第四天才出现在雪地里。雪地茫茫,只要野鸡一露面,那身形、那色彩,再加上它那高亢的嘎嘎声,绝对是洁白世界里的天使。可是野鸡不会知道,它的美丽其实是一种过错。但野鸡要想很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先要吃饱肚子。我们追逐野鸡,不仅仅为了它美丽的羽毛,更多是为吃一碗美不可言的野鸡肉面片。

野鸡有点笨,如果它们在稠密的酸刺林里觅食,我们也没办法。可它偏偏要来到雪地大野,而且还发出嘎嘎嘎的欢叫声。

起先是一声尖厉而悠长的喊叫——打——之后便是各地塄坎和山头间的呼应——截住——打……野鸡飞不了太长距离,飞一段,总要歇息一下。当它刚刚落地,蹲守之人便将手里的木棍飞掷过去,就算打不到,野鸡也会因惊吓而再次起飞。如此三番,野鸡就精疲力竭了。精疲力竭的野鸡不会躲进酸刺林,而是将头埋进厚雪之中,静静等候我们来抓。野鸡的躲藏纯属掩耳盗铃,而我们的做法更是无比自私。也不怪,追逐野鸡的并非一两人,有时邻村的孩子们都会加入。抓到野鸡的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满山叫喊——我抓到野鸡啦!我抓到野鸡啦!

任何事情只要做了,总会水落石出。或是串门,无意间看到插在花瓶里的羽毛;或是忍不住透露野鸡肉面片的无限美味。总之,只要发现,迎来的便是整个寒假的孤独。

谁愿意孤独呢?可在抓野鸡这件事情上,全村孩子都似乎喜欢孤独。于是,雪地追逐渐渐变成了孤独的行动。没有了群策群力,抓野鸡的办法更需精益求精。

最为常见的就是将豆子浸泡一天一夜,然后用针穿孔,拴一条很长很结实的和豆子颜色一样的细绳子。浸泡豆子不能明目张胆,大人们看见了会被责罚。因为抓野鸡需要小半盆豆子,而不是一两颗。豆子浸泡一天一夜,便会膨胀起来。撒在酸刺林或雪地上,还会继续膨胀。饥不择食的日子,能遇到豆子,野鸡会疯一般扑过去。当它们使尽全力将豆子一一咽下去时,才发现上当了。就那样,扑棱棱折腾一天或是一夜,最终死死挂在酸刺上,或勒死在雪地里专门用来绑绳子的石头旁。

我和安红联合抓过一次,但我俩都没有孤独过,因为那只野鸡从头至尾都由安红的姐姐来处理。

放寒假后,安红的姐姐就回来了。姐姐一回来,安红就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他缠着他姐姐,要么看手机,要么让他姐姐讲故事。他姐姐烦了,才会让他来找我。

终于等到下雪了。雪停之后,又盼望天晴,那种盼望比盼过年还急切。

天终于晴了,我迫不及待去找安红。一听要去抓野鸡,安红立马不和他姐姐好了。德吉草和杰道都去了冬牧场,河对面的孩子们不和我们一起玩,再说了,抓野鸡人越少越好。

我和安红想了好多办法,就是找不到豆子。

“大场的土堆里有。”还是我想起来的。

秋天的时候,我们从青稞架上偷过豆子,那些豆子全埋在大场的土堆里了。想起埋在土堆里的豆子,安红马上就去拿铁锹。还好,那堆土没人动过,当初摆在四周的小石子都在。大概是家家都用上了电暖气炕,要不土堆早就填进炕洞去了。

土堆冻得很扎实,铁锨挖不开,安红又取来了斧头。我和安红轮流着用斧头剁了好一阵,终于剁开了土堆,可是我俩看到那些豆子时,失望极了。埋在土堆里的豆子足有一小盆,两个多月时间,那些豆子都发芽了。半黄半青的豆芽没有完全舒展开,它们像洗锅的钢丝球一样,缠在一起,抱得很紧。发芽了的豆子不能用来抓野鸡,我和安红只好拿着铁锹与斧头,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还是安红有办法,也是因为他家种了豆子。安红又开始缠住他姐姐不放。姐姐反对我们抓野鸡,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姐姐将煮好的豆子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偷偷交给我们。穿针引线的活姐姐不会,穿豆子的活一直是杰道做。我们三人穿过许多豆子,却没有抓到过一只野鸡。

阿爸经常钉马笼头和缰绳,钉完后总是将大针插在柱子上。不用费力,针和绳子很快就解决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安红蹲在大场草堆里穿豆子。豆子已煮得很大,但中心处还是有点坚硬,我们只好拿石头将针钉到豆子里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串起来的豆子还不到二十粒,针却坏了。我的手冻得麻木了,安红也是,他一边擦挂在鼻尖上的鼻涕,一边说:“回家吧,没有杰道,我们啥都干不成。”

我说:“没有杰道,我俩更要努力。”

安红说:“针都坏了,怎么穿呀?”

我说:“就穿五十粒,剩余的撒到酸刺林里,总不能让所有野鸡饿死吧。”

五十粒豆子穿了好久。我们是用小钉子穿的。穿完后,天色已不早了。寒风很紧,安红的姐姐不放心,她跟我俩去了酸刺林。

酸刺林距村子不远,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听着雪欢快的叫声,心里充满了期待。走到酸刺林时,太阳已落山了。寒风席卷而来,吹得山坡上的嘛呢旗发出扑啦啦的巨响,吹得我们的身子不住摇晃。

姐姐将未穿线绳的熟豆子撒到酸刺林里,将穿好线绳的豆子拴在枝干上,最后又找了一根枯枝,边擦扫脚印,边说:“你俩在大路边等着。”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擦扫脚印。

回家的路上,姐姐说:“如果不擦扫脚印,别人会去捡我们抓的野鸡。”

我们很佩服姐姐,她虽然反对抓野鸡,却又对抓野鸡的事情如此上心。然而我们担心的是,野鸡吃不吃我们穿好的豆子?毕竟还有那么多豆子撒到酸刺林里去了。

说好第二天要早早去酸刺林的,可是一觉睡醒,红红的太阳已经爬过了墙头。我脸都没洗,就跑到安红家去了。安红比我还懒,我趴在他睡觉的炕头,大喊了几声,他才醒来。

“抓到野鸡了吗?抓到野鸡了吗?”安红一边揉眼睛,一边问我。

“我也刚起来。”我说,“这么迟了,就算抓到,也被人捡走了。”

安红慌忙穿上衣服,拉着我就跑。

姐姐在扫院子,见我俩慌慌张张的样子,便说:“你俩要去哪里呀?”

“去酸刺林。”我俩异口同声地说。

姐姐用扫帚挡住路,说:“这么迟,野鸡早被人捡走了。”

“不会的。”我说,“没人去酸刺林的,你不是擦扫脚印了吗?”

安红说:“快跑,野鸡肯定还在。”我们从姐姐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姐姐没有追来,但我们听见了她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和安红跑到昨天放豆子的地方时,看见雪地上果然有许多脚印。没有抓到野鸡,可穿好豆子的绳子也找不见了。肯定被别人捡走了,会是谁呢?回来的路上,我俩一边猜测,一边咒骂。

姐姐的心情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好。她一见我俩沮丧地回来了,就不住地问:“野鸡呢?野鸡呢?”

“被人捡走了。”安红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也很难过,哽咽着说:“野鸡肯定是抓住了,但找不见,穿豆子的绳子也没有了。”

“谁让你俩起来得那么迟?”姐姐说,“肯定被人捡走了,多可惜呀。”又说:“浪费了那么多豆子,野鸡的毛都没见到。”

哇的一声,我和安红一同哭了起来。姐姐呵呵笑着,似乎没有心疼我俩的意思。

安红跑过去,轻轻踢了姐姐一脚,说:“肯定是你偷走了。”

我也大声说:“肯定是你使的坏。”

姐姐笑得更加欢快了,她说:“我可没见到你们抓的野鸡。”

我俩抱住姐姐的腿,使劲哭喊——“快还我们抓的野鸡!快还我们抓的野鸡!”

“好啦,先擦干眼泪。”姐姐笑着说,“坚强的孩子从来不会掉眼泪的。笑一个,我就告诉你们。”

听到这里,我们再也不担心野鸡被别人捡走了,于是破涕为笑。

野鸡果真被姐姐藏在幽暗的马厩里,用背篓扣着,隔着背篼的缝隙,我和安红看了又看。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那天,我和安红在姐姐的使唤下,扫院子,搬牛粪,写作业,背课文……

当真抓到一只野鸡的时候,姐姐的心情比我们还要好。姐姐处理野鸡的手法出卖了她反对抓野鸡的做法——羽毛不能进炕洞,怕别人从冒出来的烟味里判断出谁家抓到了野鸡。不能在饭点上吃,怕别人闻香而来。野鸡扣在背篼下,夜深人静时才能动刀子。羽毛进了后院的菜地,野鸡肉装入烤馍馍的焪锅里,埋进了炕洞。没有闹钟,但姐姐对时间的把握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鸡叫三遍,野鸡就熟了。打开焪锅,看见的便是脱了骨的野鸡肉。骨头也不能放过,统统嚼碎送到肚子里去了。

“再下场大雪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姐姐拿了一块野鸡肉,吃了一口,笑着说:“野鸡肉一点都不好吃。”又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抓的话,你俩也会变成野鸡的。”

我和安红偷偷笑着,但彼此心里依旧盼着再下一场大雪。 RLgTYouSNZ9RCOLp9buo/XtBC/XPDnlOnBfj0g1/niJpYC2ikn5LAsypOm6Ze2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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