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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要不是学校放假,要不是安红给我半个月饼的话,我还不知道八月十五已经到了。

村里一半人过八月十五,一半人不过,但月饼家家都要买。当我拿着安红给的半个月饼,跑回家时,阿妈用双手使劲拍打了一下大腿,说:“忘了,忘了。”阿妈对日子的计算比日历还准,怎么会忘记呢?是她吝啬,不愿意花钱。我没有哭闹,已经下午了,想买也来不及了。

安红给我的月饼太好吃了,我舍不得几口吃完。吃了一小半,将剩余的藏在糌粑盒里。

安红给我月饼,是偷偷给的。安红特意说:“不能让德吉草和杰道知道,月饼刚刚蒸熟,妈妈不让吃,闹了一阵,才给了一个。”

我问安红:“为啥不让吃?”

安红说:“要等晚上祭完月亮,才能吃。提前吃了,月亮会不高兴的,就躲在云层里不出来。”

我说:“安红,你知道的真多。祭月亮时热闹吗?”

安红说:“忘记了,都是妈妈说的。”

月饼是安红妈妈做的,和小碟子一样大,但没有碟子那么圆,却多出了和生长在密林里的八角莲叶子一样的八个角,并且分了三层,第一层白,第二层黑,第三层全是花生、核桃与芝麻,还在上面浇了蜜。安红分我一半时,蜜都流到手指上了。吃了一小半,我竟将指头嘬了好几遍。

藏好剩余的月饼后,我们很快就集合在一起。德吉草和杰道不知道我和安红已经吃了月饼,但都知道,第二天一定会相互交换月饼的。

巷道尽头是几家人共同打碾粮食的大场,我们经常在那里玩。今天的情形不一样,当我们来到大场时,已有好多孩子们在那玩。他们分成两队,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条形木板,在“打蚂蚱”。

“打蚂蚱”是村里孩子们非常喜爱的游戏。“蚂蚱”是用木棍削成的,两头尖,肚子圆。打时先将“蚂蚱”栽在地上,然后由一人用木板打飞。“蚂蚱”飞到对方跟前,对方再打过来。如果“蚂蚱”落在谁家场地上,谁家就输了。赢家要骑在输家背上,在大场里走一圈。

“打蚂蚱”时双手抡圆木板,两头尖尖的“蚂蚱”如子弹一样飞向对方,防不住“蚂蚱”会打伤人的。不过玩起来就没深浅,即使皮肤打成一团紫红,却从未哭过,只听到胜利的欢呼。

“打蚂蚱”的游戏我们好久都没玩了。安红又想打“蚂蚱”了,他叫嚷着要找木棍,削个“蚂蚱”来。德吉草对打“蚂蚱”不感兴趣,杰道也不赞成。于是,安红的一番叫嚷在大家的不愿意下熄火了。

德吉草提议跳绳,我们三个却不同意。在大场里看了一阵,又觉得没意思。于是,我们就去了村头的青稞架下。

剥豆子的主意是杰道出的,他说剥好豆子,藏起来,等下雪了就可以用来抓野鸡。对杰道的这个主意谁都没反对。青稞架是公用的,谁家的豆子熟了,就先挂上去。等挂干打碾完,继续有人挂豆子。挂完豆子挂燕麦,挂完燕麦挂青稞,挂完青稞就剩甜菜和芫根了。总之,青稞架常年立在村口,从来没有空闲过。

青稞架很高,豆子被挂在半虚空里。安红胆小,不敢上架。杰道很结实,谁都担不起。德吉草是女娃娃,不允许冒险。剩下只有我了。杰道蹴在青稞架下,我踩着他肩膀,手扶青稞架,说声——好了。随杰道慢慢站起身,我的手也渐渐摸到了豆秆。先是一个豆荚一个豆荚地扯,扯下来的豆荚扔在地上,安红和德吉草把它们捡起来,一一剥开,放成一堆。扯了一阵,杰道在下面就开始喊叫,说坚持不住了。于是我抓了一把豆秆,就那么一使劲,结果将杰道踩翻在地,我也被重重摔了下来。没有感觉到疼,我们飞一般躲到了青稞架背后。一直到太阳落山,牛羊下坡。

豆子剥了很多,可是藏到哪儿呢?大家想了好久,最后决定将豆子埋在大场的土堆里。

天已经黑了,我们不怕被别人看见,耀武扬威地走在大路上。豆子装进裤兜里,有点沉,一路上我提了好几次裤子呢。当我们把豆子埋进土堆,做好记号时,才发现月亮已经爬到树尖了。

大家在大场里喊叫着,奔跑着,都不愿回家,安红都忘记了祭月亮的事儿。其实,村子里孩子们夜夜都在玩,夜夜都玩得很晚,玩累了就在门口的驴槽里睡一会儿。一道道土墙立在月光下,风嗖嗖从它们身上剥下土渣,又把土渣轻轻撒到他们身上,直到晨曦初露,他们才从酣睡中惊醒过来,用瑟缩的小手拍拍衣服,向家跑去。那样的日子,我们都有过。

当我们玩得正高兴时,突然听见安红妈妈大声喊安红。大场里突然安静了,巷道里也很安静,一排一排的土墙立在月光下,没有任何声音。天空洁净,月亮很大、很圆,它挂在高高的空中,笑眯眯看着我们回家。

阿妈坐在凳子上捡曲拉(去掉酥油后剩下的奶子,经熬制而形成的奶渣),见我回来,就露出甜蜜的笑容。

桌子上是用碗扣着的两个碟子。我连忙揭开碗,就看见了碟子里的月饼。一个是阿妈做的,另一个是我藏在糌粑盒里的。

“饿了吧?整天不见影子。”阿妈笑着说。

我说:“我的月饼你怎么找见了?”

阿妈笑着说:“是月饼自己跑出来的。”

我很快吃完了安红给我的月饼,阿妈做的月饼看起来也很香,可是我不能吃,因为吃了,就再也没有月饼和别人交换了。阿妈知道我的心思,她笑着说:“吃吧,阿咪姥姥(藏语,对孩子的爱称,意为妈妈的宝贝),锅里还有呢。”

我突然问阿妈:“我们怎么不过八月十五?不祭月亮?月亮会不会伤心呀?”

阿妈呵呵笑了起来,说:“我们过的节日还少吗?雪顿节、瞻仰节、香浪节、燃灯节……”

我又问阿妈:“不过八月十五,不祭月亮,怎么还做月饼呢?”

阿妈依旧笑呵呵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馋。”

“阿妈。”我说,“不是我馋,安红他们吃月饼,故意惹得我馋。”

阿妈说:“月圆的日子是吉祥的日子呀,我们也有团圆节,只是时间不一样。大家住在一起,要相互团结,其他人过,我们为啥就不过呢?”又说,“月亮才不会伤心呢,它还很高兴地送你们回家来了呢。”

我拉开窗帘,看见了稀疏而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月亮挂在头顶,好大,好亮,并没有躲进云层里,它胖胖的脸蛋早就笑成了一朵花。 Idz/P5dvNXAKAzuLC/pkIIquUz+6YirFPgz8ZUfPoYbfdWSn5cDXUceU41wau1TM



3

过完八月十五,心就不在学校了,我们的心时时刻刻落在老奶奶的园子里。只是可惜,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要等到周末才可以进行。等待的时候,时间过得可慢了。做游戏时,也是魂不守舍。吃饭的时候,也不专心。阿妈小心试探着:“是不是学习太难了?慢慢学,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低着头,不肯说话。阿妈又自语着,“想你阿爸了吧,周末他就回来了。”我暗自发笑,阿妈哪里知道我们内心的秘密呢!

到了周末,安红早早就来找我。吃完饭,我们就去玩了,我们的目标就是老奶奶的园子。园子不大,而园墙很高,四周还罩满了黄刺。但我们依然找到了可以挤进去的空隙,跳了下去。不是为园子里的萝卜,而是为了酸果子。园子里那棵果树一到八月,枝干上面就挂满了拇指蛋大小的青果子。青果出墙,我们就管不住腿了。

园子的主人是个老奶奶。老奶奶的家人在牧场,只留她看守园子。奶奶对我们一点都不友好,远远看见就叫嚷,不让我们靠近园子。她越是不让靠近,我们就越是觉得园子里有宝贝。

园墙上有个小洞,穿过小洞便是马路。园子后面是不高的一个台子,离墙头近,因而高台那面被奶奶罩了黄刺。从黄刺的空隙里跳下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到果子完全成熟时,奶奶能吃到的果子只有挂在树尖的几个。

其实奶奶并不喜欢吃果子,果子成熟的那段日子,我们总是等着她家人回来。奶奶家人从牧场回来时,我们就站成一排,那个叫旺秀道智的阿克(藏语,叔叔的意思)会给我们分果子。分果子时,奶奶会站在一旁,一边监视,一边笑眯眯看着我们。多分一个,她会提醒阿克旺秀道智;漏分一个,她也会提醒。尽管如此,大家依然不喜欢奶奶。

园子里除了一棵果树外,还有几棵花椒树。拇指蛋大小的青果挂满枝头时,花椒恰好泛红。村里有庄稼的都去拔草了,有牧场的都去了牧场。奶奶不种庄稼,也不去牧场,她专门看守园子。园子靠马路,园墙上有一个小洞可以进入园子,但那有一扇门,常年从外面扣着。奶奶就坐在马路边,不给我们一丝机会。

从黄刺缝里跳下去,是我观察多日才想出的办法。当然,在外面放哨的永远是安红,因为他不敢从台子上跳下去。等奶奶进屋喝水,且听到我们在园子里发出暗号时,安红会及时打开小洞门。之后,我们便窜到巷子深处。青果艰涩,无法入口,花椒闭气,全进水沟。

我们的做法引起了奶奶的警觉,于是,我们和奶奶展开了长达一个夏日的游击战。奶奶无论智力还是体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奶奶穷尽智慧,只好告诉我的阿爸,说我是最坏的那个。阿爸批评过我多次,但没有阻止住我们的行动,反而变本加厉,对奶奶恨之入骨了。

最后一仗,我们还是输给了奶奶。

等我们折断许多枝干,摘光所有果子,并用长棍将花椒打得七零八落,开始和外面对接暗号时,才知道奶奶临走前将那个小洞之门上了锁。

烈日炎炎,从中午到下午,一直到月光洒满村子,我们依然出不去。奶奶明明知道我们在园子里,可她就是不开门。我们听到她和大人的对话,可谁也不敢出声。园子里越来越冷,月光也没有在巷道里奔走时那般美好。

行动是从月亮完全升起开始的。园子靠马路一边的小洞之门被我们挖倒了。走在巷道里,我们无比欣喜,为大家的机智而高兴,也嘲笑老奶奶将铁锨、镢头放在园子里的蠢笨。

最后一仗,其实是老奶奶输得一塌糊涂。

一年,两年……果树和花椒树越来越茂盛了,可是奶奶已经走不动了,她对我们不再那么严厉,但依然不让我们靠近园子。

有天晚上,阿爸从牧场回来,给我说起了奶奶的故事。

阿爸说:“奶奶的儿女都不在了,阿克旺秀道智不是奶奶生的,但阿克旺秀道智叫奶奶阿妈。”

我问阿爸:“不是奶奶生的,怎么还叫阿妈呢?”

阿爸说:“阿克旺秀道智是孤儿,是奶奶养大的,不叫阿妈叫啥呢?”

我又问阿爸:“奶奶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她的园子?”

阿爸说:“奶奶阻拦你们,不是为那些青果子,而是怕你们糟蹋花椒。”

我似乎明白了,可是我们的确已经糟蹋了不少花椒。

阿爸说:“花椒是金贵的东西,糟蹋了花椒,村子里就再也没有清香了。”又说,“阿克旺秀道智在牧场上的牛羊不多,那些花椒够他和奶奶吃一年。”

我完全明白了,可是花椒已经让我们糟蹋了不少,于是我难过得大声哭了起来。

阿爸摸着我的头,说:“去给奶奶认个错吧。”

炎炎夏日,我们几个围在奶奶身边,七嘴八舌像一堆麻雀。

“奶奶,什么是生命?它是什么颜色的?”我们问奶奶。

奶奶慈爱地抚摸着我们的头,乐呵呵地说:“生命就是花椒,它是绿色的,也是红色的,等你们长大后就知道了。”

于是,我们急切地盼望快快长大。

我又做梦了,梦是五彩斑斓的。梦中,蝴蝶是我的朋友,蜜蜂是我的伙伴,太阳像爷爷一样带着笑脸,月亮似姑姑一般美丽。绿水,蓝天,白云,红花……

梦中,我对自己说,多么美好呀,生命的色彩多么斑斓,并不是单一的绿色和红色。

当我梦醒时,奶奶不再守园子了,她静静地坐在园子里晒太阳。奶奶再也不用担心有人糟蹋花椒,因为我们知道了,花椒不但能让村子充满清香,还可以给阿克旺秀道智节省许多钱呢。 Ptek2F+boXj3QIc0AAi9/ZomzPXxBof4EEkOA2LLppkLsFgLnlJFbMem3VkYVJCE



4

八月底,雪就来了。雪对生长在高原上的我们来说,并不是啥稀奇的东西。可是大家对雪的偏爱远远超出了可口的糖果,因为雪一来,我们就可以去抓野鸡了。

野鸡经常出没在有粮食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农林牧区的接合地,在那里野鸡才有广阔的活动余地。它们从酸刺的缝隙里钻出来,然后昂首阔步进入农田,或大摇大摆在附近的草垛四周巡视,吃饱喝足后,又大大方方迈向荒地原野。倘若有人喊叫一声,或因其他动物的出没而被惊扰,就会嘎啦啦啦一下飞远了。一旦飞起来,想再看到它们漂亮的身形,就需过河,或爬过山梁去。可对我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健步如飞,赤脚过河,也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有两个季节是野鸡最难度过的,一是大雪封山,二是春日初临。这两个季节里的野鸡没有力气,因为吃不饱,因而也飞不动。高原寒冷,温差很大,但这些并不能阻止野鸡的行动。野鸡抗病力强,能耐受三十多度的高温,也能抵抗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它们在雪地觅食,能喝带冰碴的水。然而高原冰冻三尺,可供野鸡吃的食物极为有限。荒山野岭,野鸡只能给自己做孤独的王子或皇后了。一直到初春来临,雪地消融,才能觅到食物。这之前,一般很少见到野鸡,但村子里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一到冬天,大场里会堆满柴草和没有打尽的谷物。柴草和谷物的堆放,起初招来的并不是野鸡,而是成百上千的麻雀,之后是野鸽子,最后才是野鸡。老鸹总会栖在高高的杨树顶端,不屑低处的热闹。这期间偶尔还会听到布谷鸟的声音,但它们似乎不愿加入麻雀和野鸽子的合唱团里来,显得孤傲而不合时宜。

雄野鸡的羽毛十分鲜艳,黑褐相间,两颊绯红,颈部呈紫绿色,尾羽长而漂亮。相比而言,雌野鸡就没有那么漂亮了。雌野鸡的羽毛夹杂着黑栗色或褐色,尾巴也短,更没有雄野鸡那样美丽的颈部。

我们抓来野鸡,不是为羽毛。大人们总要有一阵骂骂咧咧,然后拣几根漂亮的羽毛插进花瓶,放到摆有佛像的橱柜里,之后便不让我们随意取动了。

盼望下雪,是我们最大的愿望。如果只是盖住地皮的薄雪,抓野鸡就毫无希望了。倘若是半月都消不开的大雪,全村孩子们就会集聚一起,手拿木棍,各守一方。野鸡会伺机而动,第一天按兵不动,第二天不露声色,第三天只会发声,第四天才出现在雪地里。雪地茫茫,只要野鸡一露面,那身形、那色彩,再加上它那高亢的嘎嘎声,绝对是洁白世界里的天使。可是野鸡不会知道,它的美丽其实是一种过错。但野鸡要想很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先要吃饱肚子。我们追逐野鸡,不仅仅为了它美丽的羽毛,更多是为吃一碗美不可言的野鸡肉面片。

野鸡有点笨,如果它们在稠密的酸刺林里觅食,我们也没办法。可它偏偏要来到雪地大野,而且还发出嘎嘎嘎的欢叫声。

起先是一声尖厉而悠长的喊叫——打——之后便是各地塄坎和山头间的呼应——截住——打……野鸡飞不了太长距离,飞一段,总要歇息一下。当它刚刚落地,蹲守之人便将手里的木棍飞掷过去,就算打不到,野鸡也会因惊吓而再次起飞。如此三番,野鸡就精疲力竭了。精疲力竭的野鸡不会躲进酸刺林,而是将头埋进厚雪之中,静静等候我们来抓。野鸡的躲藏纯属掩耳盗铃,而我们的做法更是无比自私。也不怪,追逐野鸡的并非一两人,有时邻村的孩子们都会加入。抓到野鸡的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满山叫喊——我抓到野鸡啦!我抓到野鸡啦!

任何事情只要做了,总会水落石出。或是串门,无意间看到插在花瓶里的羽毛;或是忍不住透露野鸡肉面片的无限美味。总之,只要发现,迎来的便是整个寒假的孤独。

谁愿意孤独呢?可在抓野鸡这件事情上,全村孩子都似乎喜欢孤独。于是,雪地追逐渐渐变成了孤独的行动。没有了群策群力,抓野鸡的办法更需精益求精。

最为常见的就是将豆子浸泡一天一夜,然后用针穿孔,拴一条很长很结实的和豆子颜色一样的细绳子。浸泡豆子不能明目张胆,大人们看见了会被责罚。因为抓野鸡需要小半盆豆子,而不是一两颗。豆子浸泡一天一夜,便会膨胀起来。撒在酸刺林或雪地上,还会继续膨胀。饥不择食的日子,能遇到豆子,野鸡会疯一般扑过去。当它们使尽全力将豆子一一咽下去时,才发现上当了。就那样,扑棱棱折腾一天或是一夜,最终死死挂在酸刺上,或勒死在雪地里专门用来绑绳子的石头旁。

我和安红联合抓过一次,但我俩都没有孤独过,因为那只野鸡从头至尾都由安红的姐姐来处理。

放寒假后,安红的姐姐就回来了。姐姐一回来,安红就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他缠着他姐姐,要么看手机,要么让他姐姐讲故事。他姐姐烦了,才会让他来找我。

终于等到下雪了。雪停之后,又盼望天晴,那种盼望比盼过年还急切。

天终于晴了,我迫不及待去找安红。一听要去抓野鸡,安红立马不和他姐姐好了。德吉草和杰道都去了冬牧场,河对面的孩子们不和我们一起玩,再说了,抓野鸡人越少越好。

我和安红想了好多办法,就是找不到豆子。

“大场的土堆里有。”还是我想起来的。

秋天的时候,我们从青稞架上偷过豆子,那些豆子全埋在大场的土堆里了。想起埋在土堆里的豆子,安红马上就去拿铁锹。还好,那堆土没人动过,当初摆在四周的小石子都在。大概是家家都用上了电暖气炕,要不土堆早就填进炕洞去了。

土堆冻得很扎实,铁锨挖不开,安红又取来了斧头。我和安红轮流着用斧头剁了好一阵,终于剁开了土堆,可是我俩看到那些豆子时,失望极了。埋在土堆里的豆子足有一小盆,两个多月时间,那些豆子都发芽了。半黄半青的豆芽没有完全舒展开,它们像洗锅的钢丝球一样,缠在一起,抱得很紧。发芽了的豆子不能用来抓野鸡,我和安红只好拿着铁锹与斧头,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还是安红有办法,也是因为他家种了豆子。安红又开始缠住他姐姐不放。姐姐反对我们抓野鸡,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姐姐将煮好的豆子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偷偷交给我们。穿针引线的活姐姐不会,穿豆子的活一直是杰道做。我们三人穿过许多豆子,却没有抓到过一只野鸡。

阿爸经常钉马笼头和缰绳,钉完后总是将大针插在柱子上。不用费力,针和绳子很快就解决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安红蹲在大场草堆里穿豆子。豆子已煮得很大,但中心处还是有点坚硬,我们只好拿石头将针钉到豆子里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串起来的豆子还不到二十粒,针却坏了。我的手冻得麻木了,安红也是,他一边擦挂在鼻尖上的鼻涕,一边说:“回家吧,没有杰道,我们啥都干不成。”

我说:“没有杰道,我俩更要努力。”

安红说:“针都坏了,怎么穿呀?”

我说:“就穿五十粒,剩余的撒到酸刺林里,总不能让所有野鸡饿死吧。”

五十粒豆子穿了好久。我们是用小钉子穿的。穿完后,天色已不早了。寒风很紧,安红的姐姐不放心,她跟我俩去了酸刺林。

酸刺林距村子不远,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听着雪欢快的叫声,心里充满了期待。走到酸刺林时,太阳已落山了。寒风席卷而来,吹得山坡上的嘛呢旗发出扑啦啦的巨响,吹得我们的身子不住摇晃。

姐姐将未穿线绳的熟豆子撒到酸刺林里,将穿好线绳的豆子拴在枝干上,最后又找了一根枯枝,边擦扫脚印,边说:“你俩在大路边等着。”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擦扫脚印。

回家的路上,姐姐说:“如果不擦扫脚印,别人会去捡我们抓的野鸡。”

我们很佩服姐姐,她虽然反对抓野鸡,却又对抓野鸡的事情如此上心。然而我们担心的是,野鸡吃不吃我们穿好的豆子?毕竟还有那么多豆子撒到酸刺林里去了。

说好第二天要早早去酸刺林的,可是一觉睡醒,红红的太阳已经爬过了墙头。我脸都没洗,就跑到安红家去了。安红比我还懒,我趴在他睡觉的炕头,大喊了几声,他才醒来。

“抓到野鸡了吗?抓到野鸡了吗?”安红一边揉眼睛,一边问我。

“我也刚起来。”我说,“这么迟了,就算抓到,也被人捡走了。”

安红慌忙穿上衣服,拉着我就跑。

姐姐在扫院子,见我俩慌慌张张的样子,便说:“你俩要去哪里呀?”

“去酸刺林。”我俩异口同声地说。

姐姐用扫帚挡住路,说:“这么迟,野鸡早被人捡走了。”

“不会的。”我说,“没人去酸刺林的,你不是擦扫脚印了吗?”

安红说:“快跑,野鸡肯定还在。”我们从姐姐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姐姐没有追来,但我们听见了她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和安红跑到昨天放豆子的地方时,看见雪地上果然有许多脚印。没有抓到野鸡,可穿好豆子的绳子也找不见了。肯定被别人捡走了,会是谁呢?回来的路上,我俩一边猜测,一边咒骂。

姐姐的心情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好。她一见我俩沮丧地回来了,就不住地问:“野鸡呢?野鸡呢?”

“被人捡走了。”安红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也很难过,哽咽着说:“野鸡肯定是抓住了,但找不见,穿豆子的绳子也没有了。”

“谁让你俩起来得那么迟?”姐姐说,“肯定被人捡走了,多可惜呀。”又说:“浪费了那么多豆子,野鸡的毛都没见到。”

哇的一声,我和安红一同哭了起来。姐姐呵呵笑着,似乎没有心疼我俩的意思。

安红跑过去,轻轻踢了姐姐一脚,说:“肯定是你偷走了。”

我也大声说:“肯定是你使的坏。”

姐姐笑得更加欢快了,她说:“我可没见到你们抓的野鸡。”

我俩抱住姐姐的腿,使劲哭喊——“快还我们抓的野鸡!快还我们抓的野鸡!”

“好啦,先擦干眼泪。”姐姐笑着说,“坚强的孩子从来不会掉眼泪的。笑一个,我就告诉你们。”

听到这里,我们再也不担心野鸡被别人捡走了,于是破涕为笑。

野鸡果真被姐姐藏在幽暗的马厩里,用背篓扣着,隔着背篼的缝隙,我和安红看了又看。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那天,我和安红在姐姐的使唤下,扫院子,搬牛粪,写作业,背课文……

当真抓到一只野鸡的时候,姐姐的心情比我们还要好。姐姐处理野鸡的手法出卖了她反对抓野鸡的做法——羽毛不能进炕洞,怕别人从冒出来的烟味里判断出谁家抓到了野鸡。不能在饭点上吃,怕别人闻香而来。野鸡扣在背篼下,夜深人静时才能动刀子。羽毛进了后院的菜地,野鸡肉装入烤馍馍的焪锅里,埋进了炕洞。没有闹钟,但姐姐对时间的把握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鸡叫三遍,野鸡就熟了。打开焪锅,看见的便是脱了骨的野鸡肉。骨头也不能放过,统统嚼碎送到肚子里去了。

“再下场大雪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姐姐拿了一块野鸡肉,吃了一口,笑着说:“野鸡肉一点都不好吃。”又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抓的话,你俩也会变成野鸡的。”

我和安红偷偷笑着,但彼此心里依旧盼着再下一场大雪。 Ptek2F+boXj3QIc0AAi9/ZomzPXxBof4EEkOA2LLppkLsFgLnlJFbMem3VkYVJ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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