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学校放假,要不是安红给我半个月饼的话,我还不知道八月十五已经到了。
村里一半人过八月十五,一半人不过,但月饼家家都要买。当我拿着安红给的半个月饼,跑回家时,阿妈用双手使劲拍打了一下大腿,说:“忘了,忘了。”阿妈对日子的计算比日历还准,怎么会忘记呢?是她吝啬,不愿意花钱。我没有哭闹,已经下午了,想买也来不及了。
安红给我的月饼太好吃了,我舍不得几口吃完。吃了一小半,将剩余的藏在糌粑盒里。
安红给我月饼,是偷偷给的。安红特意说:“不能让德吉草和杰道知道,月饼刚刚蒸熟,妈妈不让吃,闹了一阵,才给了一个。”
我问安红:“为啥不让吃?”
安红说:“要等晚上祭完月亮,才能吃。提前吃了,月亮会不高兴的,就躲在云层里不出来。”
我说:“安红,你知道的真多。祭月亮时热闹吗?”
安红说:“忘记了,都是妈妈说的。”
月饼是安红妈妈做的,和小碟子一样大,但没有碟子那么圆,却多出了和生长在密林里的八角莲叶子一样的八个角,并且分了三层,第一层白,第二层黑,第三层全是花生、核桃与芝麻,还在上面浇了蜜。安红分我一半时,蜜都流到手指上了。吃了一小半,我竟将指头嘬了好几遍。
藏好剩余的月饼后,我们很快就集合在一起。德吉草和杰道不知道我和安红已经吃了月饼,但都知道,第二天一定会相互交换月饼的。
巷道尽头是几家人共同打碾粮食的大场,我们经常在那里玩。今天的情形不一样,当我们来到大场时,已有好多孩子们在那玩。他们分成两队,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条形木板,在“打蚂蚱”。
“打蚂蚱”是村里孩子们非常喜爱的游戏。“蚂蚱”是用木棍削成的,两头尖,肚子圆。打时先将“蚂蚱”栽在地上,然后由一人用木板打飞。“蚂蚱”飞到对方跟前,对方再打过来。如果“蚂蚱”落在谁家场地上,谁家就输了。赢家要骑在输家背上,在大场里走一圈。
“打蚂蚱”时双手抡圆木板,两头尖尖的“蚂蚱”如子弹一样飞向对方,防不住“蚂蚱”会打伤人的。不过玩起来就没深浅,即使皮肤打成一团紫红,却从未哭过,只听到胜利的欢呼。
“打蚂蚱”的游戏我们好久都没玩了。安红又想打“蚂蚱”了,他叫嚷着要找木棍,削个“蚂蚱”来。德吉草对打“蚂蚱”不感兴趣,杰道也不赞成。于是,安红的一番叫嚷在大家的不愿意下熄火了。
德吉草提议跳绳,我们三个却不同意。在大场里看了一阵,又觉得没意思。于是,我们就去了村头的青稞架下。
剥豆子的主意是杰道出的,他说剥好豆子,藏起来,等下雪了就可以用来抓野鸡。对杰道的这个主意谁都没反对。青稞架是公用的,谁家的豆子熟了,就先挂上去。等挂干打碾完,继续有人挂豆子。挂完豆子挂燕麦,挂完燕麦挂青稞,挂完青稞就剩甜菜和芫根了。总之,青稞架常年立在村口,从来没有空闲过。
青稞架很高,豆子被挂在半虚空里。安红胆小,不敢上架。杰道很结实,谁都担不起。德吉草是女娃娃,不允许冒险。剩下只有我了。杰道蹴在青稞架下,我踩着他肩膀,手扶青稞架,说声——好了。随杰道慢慢站起身,我的手也渐渐摸到了豆秆。先是一个豆荚一个豆荚地扯,扯下来的豆荚扔在地上,安红和德吉草把它们捡起来,一一剥开,放成一堆。扯了一阵,杰道在下面就开始喊叫,说坚持不住了。于是我抓了一把豆秆,就那么一使劲,结果将杰道踩翻在地,我也被重重摔了下来。没有感觉到疼,我们飞一般躲到了青稞架背后。一直到太阳落山,牛羊下坡。
豆子剥了很多,可是藏到哪儿呢?大家想了好久,最后决定将豆子埋在大场的土堆里。
天已经黑了,我们不怕被别人看见,耀武扬威地走在大路上。豆子装进裤兜里,有点沉,一路上我提了好几次裤子呢。当我们把豆子埋进土堆,做好记号时,才发现月亮已经爬到树尖了。
大家在大场里喊叫着,奔跑着,都不愿回家,安红都忘记了祭月亮的事儿。其实,村子里孩子们夜夜都在玩,夜夜都玩得很晚,玩累了就在门口的驴槽里睡一会儿。一道道土墙立在月光下,风嗖嗖从它们身上剥下土渣,又把土渣轻轻撒到他们身上,直到晨曦初露,他们才从酣睡中惊醒过来,用瑟缩的小手拍拍衣服,向家跑去。那样的日子,我们都有过。
当我们玩得正高兴时,突然听见安红妈妈大声喊安红。大场里突然安静了,巷道里也很安静,一排一排的土墙立在月光下,没有任何声音。天空洁净,月亮很大、很圆,它挂在高高的空中,笑眯眯看着我们回家。
阿妈坐在凳子上捡曲拉(去掉酥油后剩下的奶子,经熬制而形成的奶渣),见我回来,就露出甜蜜的笑容。
桌子上是用碗扣着的两个碟子。我连忙揭开碗,就看见了碟子里的月饼。一个是阿妈做的,另一个是我藏在糌粑盒里的。
“饿了吧?整天不见影子。”阿妈笑着说。
我说:“我的月饼你怎么找见了?”
阿妈笑着说:“是月饼自己跑出来的。”
我很快吃完了安红给我的月饼,阿妈做的月饼看起来也很香,可是我不能吃,因为吃了,就再也没有月饼和别人交换了。阿妈知道我的心思,她笑着说:“吃吧,阿咪姥姥(藏语,对孩子的爱称,意为妈妈的宝贝),锅里还有呢。”
我突然问阿妈:“我们怎么不过八月十五?不祭月亮?月亮会不会伤心呀?”
阿妈呵呵笑了起来,说:“我们过的节日还少吗?雪顿节、瞻仰节、香浪节、燃灯节……”
我又问阿妈:“不过八月十五,不祭月亮,怎么还做月饼呢?”
阿妈依旧笑呵呵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馋。”
“阿妈。”我说,“不是我馋,安红他们吃月饼,故意惹得我馋。”
阿妈说:“月圆的日子是吉祥的日子呀,我们也有团圆节,只是时间不一样。大家住在一起,要相互团结,其他人过,我们为啥就不过呢?”又说,“月亮才不会伤心呢,它还很高兴地送你们回家来了呢。”
我拉开窗帘,看见了稀疏而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月亮挂在头顶,好大,好亮,并没有躲进云层里,它胖胖的脸蛋早就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