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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岩猴

查理·霍诺德生前指定自己人寿保险的受益人为亚历克斯和斯塔西亚,所以亚历克斯每个月可以从保险公司拿到大约300美元的保险金,刚好足够支撑他设想的旅行攀岩,回避跟母亲一起生活。他借走母亲的老式雪佛兰微型房车,装上自己的攀岩装备、睡袋和几身衣服,跟母亲拥抱作别。2005年4月,他出发去寻找自己的未来。

在南加州的约书亚树国家公园,亚历克斯在莫哈韦沙漠滚圆光滑的石头间游荡,寻找能爬的东西。他不是刻意要成为独攀者,但是他孤身一人,非常羞涩,不好意思到营地中寻找搭档。“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才会去独攀,”他后来告诉朋友克里斯·韦德纳,“你出现在岩场,没有朋友,只能自己爬。”他有一本路书,但是经常实地走到线路底部研究线路或抱石难题。岩壁有多高?有多陡?特点是什么?摩擦力如何?如果直觉告诉他可以爬,他就爬。

遇见其他人时,情况就会变得诡异。亚历克斯内心有一部分想去炫耀,只不过线路难度必须完全在他的舒适区内。如果线路很难,接近他当时徒手视攀的极限5.10c左右,他就不想有人在旁边观看。一天,他正在攀爬一条这样的线路,线路高处有个很短的屋檐,离他所在的平台很远,从上面掉落必死无疑。他的手掌卡在上方的裂缝中,正当他鼓起勇气做下一个动作时,他低头看到两个游客盯着他。亚历克斯顿时呆住,退回舒服的位置,等他们离开,但游客不走,亚历克斯猜测他们是不是在评判自己,是不是因为他表现出恐惧,就认为他是个胆小鬼。最后他们终于走开,亚历克斯翻上了岩壁顶部。后来,在《岩与冰》的一篇文章中,亚历克斯回顾这件事时写道:“从那以后,徒手攀岩对我来说更需要独自完成,因为我害怕有人看时我会做蠢事。但这很难平衡,攀岩的区域总有人,而我又很想爬。坦白说,引起别人惊叹的感觉有时相当好。但骄傲会导致鲁莽或过度自信,这非常危险,徒手攀岩极其忌讳这一点。”

冬季来临,亚历克斯搭车向北,去了内华达山脉东部的毕晓普。那辆微型房车已经坏了,现在他骑着父亲留下来的一辆老式绿色山地车四处晃荡。他驻扎在一个名叫“坑”的营地,早上骑车去“幸福”巨石或者运动攀岩场欧文斯河谷。在岩场,因为仍然没有搭档,他只能独自徒手攀岩。

亚历克斯那时痴迷于完攀尽可能多的线路。他的目标是一天爬25个绳距,他会强迫自己完成,然后每天晚上回帐篷记在黑色的攀岩日志中。他会徒手视攀这些线路,然后倒攀下来,根据他的规则,这样算是爬了一条线路两次。为了不停地爬,他天天坚持这个计划,后来他总结道:“除了能在路书上打钩,糟糕的岩面短线没有任何吸引力。”一天,他去爬一个5.9的岩脊——跟内向拐角或书页式夹角相反的外向拐角。当时这种难度的线路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轻松随意。但在离地约12英尺的高度,他滑脱了,咚的一声掉到地上。意识到没有受伤后,他四下打量,看有没有人看见他掉落。没人在场。他坐了一会儿,思考刚刚发生了什么。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徒手攀岩时意外脱落,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在线路更高的位置,那将必死无疑。他抛开这些负面想法,完攀了那条线路。一周之后,亚历克斯在倒攀一条5.10的线路时,在差不多的高度发生了同样的事。这一次,他同样毫发无损,而且除了自己,没人看见他掉落。

11月,他回到母亲家中。因为没有车,只好搭乘萨克拉门托当地攀岩者的车去牢房岩场,这是一座四四方方、带仰角的玄武岩岩壁,位于加州詹姆斯敦附近的斯塔尼斯劳斯河畔。亚历克斯尚在学习将室内攀岩技术应用到真正的岩壁上,但在带着绳子攀爬的情况下,他的攀爬难度飞速提升,到了春天,他已经完成几条5.13的线路。

某天在牢房岩场,亚历克斯遇到比他大6岁的曼迪·芬格尔。她也是能爬5.13的攀岩老手。2017年我跟曼迪聊天时,她告诉我,亚历克斯当时非常害羞,不敢跟她打招呼,所以是她先挑起话头。她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知识储备极其丰富,几乎涵盖她提及的所有话题。认识几天后,他们决定开着曼迪的沃尔沃房车开始一趟攀岩旅行。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穿越美国西部的广阔大地,从一个岩场到另一个岩场。2006年8月,他们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斯阔米什的一个酒吧里庆祝亚历克斯的21岁生日。几个当地向导请亚历克斯喝“天使之吻”——顶部覆盖奶油、杯中飘着樱桃的利口酒。亚历克斯告诉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几个人他不喝酒。那些加拿大向导不听,他当然要吻一吻这个天使。你怎么能不喝?天哪,这可是你的21岁生日。 他们开始来硬的,场面尴尬,但亚历克斯不肯退让。

亚历克斯和曼迪分分合合近4年,但亚历克斯声称,这段关系的长度“取决于如何定义约会”。多年以后,曼迪后悔自己当初跟亚历克斯耗了那么久,她说他们的相处模式是,“要么听他的,要么你滚蛋。他根本不会妥协”。

那时候亚历克斯还没出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他就是个混蛋,”她说,“只关心攀岩。简直着了魔。你不会像他那样,你爬完之后就回归正常生活,但他生活的一切都围着攀岩转。”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位于内华达山脉,在旧金山正东方向150英里处,占地1 200平方英里,园区内大部分是荒野,无畏的徒步者可以探访花岗岩穹顶、雪峰和原始的高山湖泊。但每年来公园的400万游客中,大部分会忽略荒野之地,直奔优胜美地峡谷,这条攀岩者口中的“大沟”由冰川冲刷而成,长7英里,宽1英里,位于公园西南角,海拔超过4 000英尺。蜂拥而至的游客堵塞这里的环线,炒高酒店房价,挤爆露营地,空气中充斥着旅行房车发动机的轰鸣和儿童的尖叫。

我第一次到大沟朝圣是在1989年。当时,我开着一辆本田CB650驶出41号高速公路的瓦沃那隧道,转入著名观景点“隧道景观”的停车场,第一眼看到峡谷,就被震惊得差点撞车。几秒钟后,我站在一堵石墙上,目瞪口呆地欣赏铺展在眼前的峡谷全景。5月初的半穹顶依然白雪皑皑,更高处的山地仿佛飘浮在峡谷尽头的空中。峡谷两侧数条瀑布飞流直下,但是跟600英尺高的“新娘面纱”瀑布相比,它们只是涓涓细流;新娘面纱瀑布挂在一座虎纹岩壁最引人注目之处。峡谷底部郁郁葱葱,树木繁茂。观景台边的山坡上也长满大树,两棵黄松超过其他林木,尤为高大,正好框住眼前的景致。

之后,我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峡谷北侧,瀑布对面一座高耸的巨型岩壁。我没想过实地看酋长岩会有多么震撼。如果不是多年来一直梦想攀爬那面岩壁,我可能只会惊叹它的雄伟,思考在10 000多年前的冰期,退缩的冰川如何将它从基岩中雕刻出来。但是很早之前,攀爬酋长岩在我心中就是攀岩者的成人礼,因此这面峭壁似乎在嘲笑我,笑我不自量力。

1934年,安塞尔·亚当斯 就拍出一张“隧道景观”的著名黑白照片,并用作他的经典著作《优胜美地和光之山脉》( Yosemite and the Range of Light )的封面。我认真研究过那张照片,直到感觉自己已经熟悉那个地方,已经清楚它的体量,但是现在我意识到,在这个巨峰林立的峡谷面前,没有什么能阻止在我内心升腾起来的那份始料未及的渺小感。我很快就放弃尝试攀登酋长岩,这让我吃惊又尴尬。在峡谷的第一个岩季,我从来没有爬到超出地面一个绳距的高度。

数年后,我对优胜美地早期的历史产生了兴趣。公园管理处在游客中心张贴的故事隐藏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19世纪70年代,著名博物学家约翰·缪尔倡导建立国家公园,保护优胜美地,游客酒店和自然步道随之开发。但此前,优胜美地峡谷是美国原住民部落(大部分是米沃克人、派尤特人和莫诺人)的家园,他们称这个地方为“阿赫瓦尼”(意为“张开的嘴”),自称“阿赫瓦尼奇”(“住在张开的嘴里的人”)。1848年,伐木工人詹姆斯·马歇尔在亚美利加河里发现金片,开启加州的淘金热,数万名追求财富的淘金客闯进内华达山区,与生活在山里的原始部落爆发冲突。当地的麻烦日子就此开始。

到了1850年,内华达山脚下的原住民越来越担心白人的不断涌入,为了把白人赶出这片区域,他们开始袭击白人定居地。那年12月,一队原住民战士袭击了詹姆斯·萨维奇的一个交易站,杀了3名雇员。白人定居者一直在寻找由头对印第安人发动战争,于是趁机向州长请愿。州长批准组织一支志愿军,即马里波萨营,由萨维奇担任总指挥。1851年3月,联邦印第安委员会跟6个部落签订协议,规定这些部落要迁到圣华金河谷的一个保留地。阿赫瓦尼奇的酋长泰纳亚没有参加会议。几天之后,萨维奇率领518人的军队在一个名叫瓦沃那的村庄里找到泰纳亚。泰纳亚设法说服萨维奇停止继续向北进军,据传北边有更多村子。

1851年的旧金山是个典型的新兴城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美国西部最重要的城市之一。淘金热开始后的3年间,这座城市的人口从1 000人激增到30 000人。港口里挤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货轮。淘金客和他们的马车队源源不断地向东进入内华达山脉,但是除了原住民,这片大陆上仍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优胜美地峡谷的存在。泰纳亚试图保持这种状态。

萨维奇及其军队受雇于美国政府,目的是拔掉所有阿赫瓦尼奇聚居地。军队通过一座座山的山脚,继续进军,轮流在齐腰深的积雪中开路。3月21日,他们翻上一个山脊,下降到优胜美地峡谷中。

拉斐特·邦内尔医生是志愿军中的一员。1892年,他出版了一本关于这场行动的经典著作《优胜美地的发现和1851年的印第安战争》( Discovery of the Yosemite and the Indian War of 1851 )。邦内尔在书中描述了看到“令人胆战的岩石酋长”时的感受,他的观看点很可能距“隧道景观”不远:

除非亲临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峡谷,否则你无法想象我的感受。峡谷中薄纱般的轻雾和淹没巨峰顶部的云层令壮丽的景象变得柔和。视觉的模糊反而加深了我的敬畏,看着眼前的景色,一种从未有过的崇高感灌满全身,使我的眼中闪着激动的泪水。

邦内尔沉醉在壮美的景观中,充满遐想地眺望远方,浑然不觉队伍中的其他人已经继续往山谷下降了。萨维奇向他喊道:如果不想被藏在树林中的印第安人杀掉,就别想着那些云彩了。邦内尔在书中重述当时的回答:“如果现在要我死,我可以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上帝的力量和荣耀:他的鬼斧神工尽显于‘岩石证据’中。那种无言的感染力——将人引向酋长岩——彰显上帝的威严,说服力远超世界上最雄辩的白衣牧师。”

书中写到他费尽心思记录阿赫瓦尼奇对峡谷中几乎每座岩壁的称谓,然后毫无愧疚地为它们全部重新命名。谷中最大的岩壁似乎拥有不止一个当地名字。“Tul-tuk-a-nú-la”是一个米沃克词,意为“尺蠖”。这个名字来自酋长岩的诞生故事。传说两只熊崽吃饱浆果后在岩石上睡着了,岩石在它们身下长成一座高耸的悬崖。峡谷中各种动物都尝试爬上岩壁救它们下来,但发现岩壁高不可攀。最后,最不被看好的尺蠖提出帮忙。它一寸一寸地爬上岩壁,救下了两只熊崽。

酋长岩的另一个当地名字是“To-to-kon-oo-lah”,意为“岩石酋长”。邦内尔写道,在他询问泰纳亚这个名字的起源时,酋长把他带到一个可以看到整座岩壁的观景台,“自豪地指出一个男人的完整头脸,脸上留着络腮胡,露出坚毅的英国式表情”。邦内尔将泰纳亚的“Tote-ack-ah-noo-la”翻译为西班牙语,将这座岩壁命名为酋长岩。最重要的是,他还为峡谷取名(从其他士兵处得来)“优胜美地”。这个名字可能来源于米沃克词“yohhe’meti”,根据邦内尔记载,它的意思是“灰熊”。其他部落也用这个词称呼阿赫瓦尼奇,因为他们以猎杀灰熊闻名。邦内尔写道,峡谷中的“熊径几乎像美国西部定居点的牛道那样宽、那样多”。

那年春天,马里波萨营出击3次,其中两次针对优胜美地峡谷。在游客中心美国原住民村落模型展示的故事中,士兵们对阿赫瓦尼奇的所作所为被剔除了。显然,公园管理处认为,人们并不想知道美国政府支持的马里波萨营曾烧毁阿赫瓦尼奇的村落,抢劫他们的食物,无情杀害泰纳亚的爱子——然后把尸体摆在这位伟大的酋长面前。“他们至少(在峡谷内)挑起7次事端,杀害24至30名阿赫瓦尼奇,可能更多。”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本杰明·马德利教授著有《一场美国式种族灭绝》( An American Genocide )。他说这只是为期6个月的军事行动中被害总人数的冰山一角。最后,阿赫瓦尼奇被成功地赶出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被迫迁到弗雷斯诺河边的一块保留地,迎接他们的是饥饿和死亡。而志愿军于1851年7月1日解散,获得了优厚的报酬。

接下来几年,阿赫瓦尼奇幸存者慢慢迁回峡谷,其中包括泰纳亚,他被允许离开保留地。(美国参议院从来没有批准泰纳亚签署的协定。)到1860年,酒店迅速涌现,游客数量开始超过原住民。酒店老板雇用阿赫瓦尼奇和游客合照,但要求他们打扮成平原印第安人的样子,穿流苏鹿皮,戴羽毛头饰,因为这更符合人们对美洲印第安人的刻板印象。

到了20世纪50年代,公园管理处认为阿赫瓦尼奇村庄过于碍眼,于是颁布一条新规定,只有公园管理处的雇员和特许权获得者才能住在公园里。1969年,阿赫瓦尼奇的最后一个聚居地被摧毁了。如今,除了游客中心的村落模型,还有一项计划要在瓦赫霍甲的旧址上重建这个阿赫瓦尼奇原始村落。现在那里陈设了一些叫作umachas的圆锥形树屋。

新千年开始,现代岩石大师登上优胜美地的攀岩舞台,带着对前辈的一丝敬意,他们自称岩猴。跟前辈们一样,岩猴在峡谷的岩壁上开拓新领域,定下一些世界上最重要的自由攀岩长线路,比如“搭便车”“心脏”和“量子力学”。他们还认真发扬前辈们引以为傲的野蛮、反叛行为,将其视作峡谷独特的攀岩文化。不去峡谷高耸的岩壁上练习技艺时,岩猴们通常会去惹是生非:在扁带(两棵树之间绷紧的尼龙编织物)上晃来晃去;醉酒后在停车场骑自行车,把车撞得七零八碎;在Camp 4整夜饮酒作乐,大声喧闹;偷偷到游客的野餐桌上搜刮没有吃完的食物,大快朵颐。夜里,岩猴们撤回各自的非法露营地,像黑猩猩待在树荫深处躲避捕食者一样,躲着公园管理员。

大部分岩猴至少有一个绰号,许多都是布赖恩·“盘绳器”·凯起的,布赖恩在一个洞里住了很多年,以至于这个洞如今仍然以“盘绳器洞”之名为人所知。“盘绳器”是岩猴中的诗人,晚上会在营火旁用歌声和演奏为大家带来欢乐。如果他写了一首关于你的歌,内容绝对不会是恭维你。

“滚出停车场,韦先生驾到。你有纸巾吗,因为他有麻烦了。”

“痛饮者麦吉尔现在有个计划,他要去痛饮、痛饮、痛饮,再痛饮,然后去打孔、打孔、打孔,再打孔。”

亚伦·琼斯曾在一个岩季爬了21条优胜美地的大岩壁 线路。这意味着要在8月爬酋长岩,经受连续多天37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考验。大部分岩猴这时都转战图奥勒米草地或者躲在河畔的树荫中喝威士忌。琼斯坚持攀爬,直到有一天,他在名为“暴风雨”的线路上差点把自己烤熟。三度烧伤为他赢得了“烧伤脸男孩”的绰号。

迪恩·菲德尔曼,又名“波波鹿” ,同时享有岩石大师和岩猴两个称号。他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直在用相机记录优胜美地的攀岩,得过摄影奖。他坚持拍摄黑白照片,在峡谷中安塞尔·亚当斯美术馆的暗室冲洗胶卷。他最好的作品之一是“抱石裸女”年历,每月一张美女裸体抱石的照片。(他尝试做过“抱石裸男”年历,里面全是岩猴们的照片,但卖得不好。)

伊沃·尼诺夫来自保加利亚,玩攀岩和定点跳伞,他没有绰号,但也是岩猴中非常重要的一员。伊沃不能离开峡谷,也不能被公园管理员抓到,因为他的旅游签证到期了,属于非法滞留。即使孤身一人,伊沃也从来不用单数指称自己。他不说“我”,而是一直说“岩猴们”。他最喜欢说“岩猴们着了迷”。

对一些岩猴来说,攀岩本身不是目的,而更多是一种麻醉自己的稀奇方式。阿蒙·麦克尼利,绰号“酋长岩海盗”,是攀爬酋长岩最多线路的纪录保持者(61条)。他极爱喝酒,会像挂枪套一样在安全带两侧挂上酒壶,以便在领攀困难的器械攀登线路时喝酒壮胆。一次,在使用绳索独攀“鹰之路”时,他遭遇严重冲坠,失去意识,吊在绳子末端,浑身是血。优胜美地搜救队带着喇叭迅速来到岩壁底部。

“需要救援吗?”他们朝岩壁上方高呼。

喇叭声将麦克尼利从醉意和脑震荡造成的昏迷中叫醒。他直起身,四处看了看,然后喊道:“去你的。”声音之大,恐怕远在2英里之外的Camp 4的人都能听到。随后,他沿着绳子继续攀爬。

不过,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人物当属查尔斯·塔克三世,大家也叫他“琼戈·查克”。琼戈活跃于20世纪90年代,在岩石大师之后,岩猴之前。那时的峡谷攀岩者自称琼戈一族,以示对精神领袖的崇敬,琼戈象征着攀岩者跟公园管理处——被称为“工具”——之间无休止的斗争。公园内的最长停留期限为30天,因此如果攀岩者想整个攀岩季(约6个月)都待在里面,就要发挥点创意。大多数人只需要躲着管理员、想方设法偷偷露营就行了,但琼戈太奇怪,很难不被人注意到。他穿得像个吉卜赛人,上身套着多层棉质衬衫,裤子宽松肥大,像病号服。他的皮肤粗糙起皱,长而蓬乱的金发夹杂了些灰发,但他仍然英俊,饱经沧桑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说自己在墨西哥城待过10年,但一点也不记得在那里做过什么。

琼戈不停跟公园管理员玩猫鼠游戏,他比较喜欢的躲避方式是尽量待在酋长岩上。他最爱坐在半空中的吊帐里,一边抽卷烟,一边思考人生哲学。问题是他的体能无法支撑他独自攀爬酋长岩,因此他发明了一项新运动——大岩壁搭便车攀登。他会选择一条线路,把吊帐挂在离地五六英尺的高度,等着攀登队伍的到来。

“嘿,能帮我固定几段绳子吗?”他会问。

然后他会尽可能长时间地跟着队伍,通常用便宜的墨西哥大麻叶作为交换,让他们帮忙固定绳索,直到队伍成员意识到自己真的被一只猴子缠上了。

“这很酷,但是我们要丢下你了,不好意思,老兄。”

琼戈会支起吊帐,抽根烟,像织好网的蜘蛛,等待下一个没有戒心的队伍。通过这种方式,他经常在爬过的岩壁上留下最慢攀爬纪录。

有一次,他没有上岩壁,在咖啡馆里设坛开讲,讲他在酋长岩上被困数天的故事。当时没人上来,线路太陡,无法下降,因此他安顿下来,专注于解决一个令人苦恼的哲学难题。三天后,他终于解开难题,答案非常沉重。

“答案是什么?”我问道,向他靠过去,渴望知道琼戈来之不易的天启。

“我忘了。”他回答。

成为岩猴的必要条件是多嗑药,或者说在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要保持亢奋。毕竟,这是继承初代岩石大师血统的唯一方式。大师们因为在1977年弄到足够享用一辈子的大麻而闻名。那年1月,一架载有6 000磅大麻的飞机坠毁在优胜美地深山里的一个湖中,消息很快传到Camp 4。得知这次坠机事件后,美国禁毒局只转移走一小部分违禁品就遭遇暴风雪,被迫停止行动。岩石大师们走运了,因为禁毒局决定把飞机留在原地,待来年春季再继续转移毒品。包括巴卡尔在内的几名岩石大师在积雪中跋涉十多英里,来到坠机地点,在湖边的树林中搭起一个简易营地。嗜毒如命的攀岩者在湖面上疯狂地砸冰、锯冰,有时为争夺散落的大麻而大打出手,场面一片混乱。巴卡尔在冰面上凿出一个洞,捞出一个40磅重、印着大麻叶图案的大包,后来他将这些大麻叶分成0.25盎司 的小包卖出去,拿着赚来的8 000美元买了辆大众1968房车。据说近一吨的大麻叶被人从“毒品湖”中挖走后,公园管理员才发现,他们的小秘密早已被加州几乎所有的攀岩者知道了。接下来一两年,带有航空煤油味的大麻叶在Camp 4和酋长岩草坪泛滥成灾,在烟卷中烧得又亮又响。

在摧残脑细胞的同时,硬核的岩猴们复仇般地征服峡谷中的岩壁。其中,没有人比“黑暗巫师”迪恩·波特更野蛮。波特更像长臂猿,而不是猴子,他身高一米九五,有着拳击手一样的身材,胸脯宽阔,棕色的头发狂野、散乱,大大的鹰钩鼻高耸着。不攀岩或不在峡谷高耸的峭壁上非法定点跳伞时,他常在酋长岩草坪赤裸上身,光脚在扁带上走来走去。

跟他的运动天赋一样出名的,是他喜怒无常的性情。岩猴们爱他如兄弟,但偶尔仍然会称他“坏脾气波特”。情绪高昂时,波特拥有不可阻挡的力量,他的能量是其他岩猴最好的兴奋剂。情绪低落时,他常去徒手攀岩,排解胸中郁积的怒气和不安。2000年,他成为第二个徒手攀登“宇航员塔”的人,从此出名。几天之后,他配合拍摄团队重新攀爬几个关键绳距。刊登在众多攀岩杂志上的全幅照片,让全世界攀岩者记住了迪恩·波特这个名字。他接着又创造了无数速攀纪录,比如1999年单人连攀半穹顶和酋长岩(部分路段使用绳索),2003年单人视攀巴塔哥尼亚地区菲茨罗伊峰的“加州”线路。2006年,他完成了优胜美地有史以来最难的徒手攀登:5.12d的裂缝线路“天堂”。这次攀登最让人印象深刻——或不安,取决于谈话对象是谁——的是,波特当时红点的最高难度大约是5.13b,只比“天堂”高两个级别。他并不是非常轻盈,肌肉线条和力量体重比也不算惊人。在没有绳子的情况下,拖着180磅的躯体攀爬“天堂”的仰角线路,生死只有一线之隔,这展现出波特甘冒死亡之险完成攀登的决心。这令他最亲密的几个朋友深感担忧。

而这只是攀岩。“黑暗巫师”还将扁带带进极限运动领域,他在峭壁间走扁带,有时甚至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走扁带。他称之为高空扁带。传统走钢丝是手持平衡杆在绷紧的钢缆上行走,走扁带不同,使用的是尼龙编带或绳子,无论拉得多紧,总有伸展性,人踩上去之后会晃来晃去。走扁带的人要像蛇一样摇摆身体,同时举起手臂左右摆动,让重心保持在扁带正上方。有时一时兴起,波特还会不带牛尾 走高空扁带。

作为颇有成就的定点跳伞者,波特有时会带降落伞徒手攀岩,这项运动完全由他发明,他称之为背伞徒手攀岩。这让他得以把徒手攀岩的难度推到自己的能力极限。2008年,他完成了自己最著名的背伞徒手攀岩,攀爬瑞士艾格峰北壁的“深蓝海洋”线路,全长1 000英尺,难度为5.12+。

没有人像波特一样既是速攀者、徒手攀岩者,又是高空走扁带者和翼装定点跳伞者。他游走于全世界,实践他所谓的“艺术”,可能也是认可了巫师这个名号。到2005年前后,他已经是世界上最受认可和尊敬的户外运动员之一。他的妻子斯蒂夫·戴维斯也是顶尖攀岩者,二人当时是攀登界的无敌眷侣。得益于巴塔哥尼亚和黑钻等户外装备品牌数额不菲的赞助,他们过着不错的生活,在优胜美地和犹他州的莫阿布都置了家。

2006年5月7日,波特沐浴着朝霞开始攀爬砂岩石壁“精致拱门”纤弱的东侧门柱。这座石拱高46英尺,是犹他拱门国家公园的镇园之宝,也是该州的名片。波特决定徒手攀登石拱,将之作为“与自然沟通”的途径,也趁机为他的纪录片《空中飞人》收集素材。在他翻过柔软的砂岩上一个倒仰的凸起时,两名摄像师借助绳子吊在他上方拍摄。登顶之后,他穿上预先放在顶上的安全带,绳降回地面。他说那天早上他徒手攀爬石拱共计6次。

众所周知,石拱有禁止攀爬的规定,但波特认真研究过规定的措辞后,认为它没有严格禁止徒手攀登石拱。那天下午,波特把素材发给巴塔哥尼亚公司,市场部的一位女士又转发给多家媒体。第二天,《盐湖城论坛报》刊登这则新闻后,指责声迅速而激烈地袭来。

犹他居民非常愤怒,认为有个胆大妄为的人侵犯了他们神圣而脆弱的自然奇迹。攀岩圈更失望;不是因为波特攀爬石拱——攀岩者从来不是守规矩的人,而是因为他们的英雄,一直以来宣称是精神信仰驱动他攀岩的人,竟然如此虚荣,把本来应该保持缄默的事拿来吹嘘。

公园管理处快速介入,修补让波特得以逃避制裁的法规漏洞,并进一步采取行动,起草新规定,禁止走扁带和打入新的固定锚点。受波特影响,在拱门国家公园开辟新线路的机会受到严格限制。经过一个早晨的攀爬,波特对攀岩圈与土地管理部门之间关系的破坏,超过这项运动史上的任何人。

《户外》杂志和准入基金派人到公园检查“精致拱门”,后者是一家非营利组织,以保护攀岩区域的准入权为宗旨。他们用望远镜和长焦镜头记录石拱顶部被磨出的深槽——由绳子在砂岩上来回切割造成。波特称,这些深槽不是他们造成的,但拒绝披露自己如何把绳子固定在石拱顶部。沙漠攀岩者用过一种比较古老的方法,即借助弓箭把一根引线射过顶部。我后来听一个当天在场的朋友说,他们用网球拍将连着引线的球击打过石拱顶部。波特和他的团队并不是最早站上“精致拱门”的人,岩石上的深槽很可能是之前无数次攀爬和下降导致的,但其他人都是悄悄爬,最后只能由他背黑锅。

巴塔哥尼亚是个以保护环境著称的品牌。公司海报上的人竟亵渎了全美国最神圣的地标之一,这让他们大为震惊。起初,他们站在波特一边,但要求他必须道歉。波特在一封写给户外攀岩圈的公开信里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大约在巴塔哥尼亚发表波特道歉声明的同一时间,我收到他的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主题是粗体的“我需要帮助!”。我跟波特不算熟,只属于他外围的朋友和合作者。邮件结尾,他请求我给巴塔哥尼亚的CEO凯西·希恩打个电话或写封邮件。波特甚至想好了我该如何替他辩护:

我反对针对迪恩·波特攀登“精致拱门”的批评。他的攀爬没有违反法律,也没有损毁岩石。基于不准确的报告和未经证实的主张批评迪恩·波特是不公平的,是诽谤。我尊重迪恩·波特的无痕攀登,并认为这与巴塔哥尼亚极强的环保伦理相符。感谢你支持迪恩·波特。

的确有数百人向巴塔哥尼亚致电或写信为波特辩护,但都没用。事情发生几周后,巴塔哥尼亚终止了与波特和斯蒂夫的合同。此后不久,波特徒手攀登了“天堂”。

锡达·赖特——绰号“脱线先生” ——深吸一口气,头向后仰,喉咙发出“嗷呜,嗷呜”的声响。他本想模仿猴子的叫声,但听起来更像声音疲惫的老狗。叫声飘荡到上方酋长岩西壁橘色的盾形岩石上。有人正从岩壁上绳降下来,如果那人也是岩猴,就会回应他的呼叫。但上面的人没反应。

“天哪,他就是那个叫亚历克斯的小孩。”亚历克斯出现时,锡达告诉搭档尼克·马蒂诺。锡达吊在“搭便车”第24个绳距的保护站上,马蒂诺在侧方50英尺的位置。这是这对搭档在岩壁上的第三天,他们希望那天晚上登顶。他俩都不认识亚历克斯,但显然知道他。过去两周,岩猴们全都焦躁不安,就像有条大蟒蛇溜进了他们的巢穴,因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徒手攀登了优胜美地两条最难爬的线路——“宇航员塔”和“讲台岩” ,并且是同一天连续爬完的。之前只有一个人——彼得·克罗夫特这么干过,时间要追溯到20年前,也就是1987年。

克罗夫特当时的成就震惊整个攀登界,颠覆了人们对可能性的认知,就像再往前10年,巴卡尔那些最大胆的徒手攀岩一样。2007年,克罗夫特是优胜美地的常客,受到大家的一致尊崇。他话不多,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但脸上经常洋溢着迷人的微笑,并且平易近人。他很少宣扬自己,这在他所在的这个圈子里极其罕见。跟许多其他运动不同的是,野外攀岩没有规范场地,岩壁底部没有观众,也没有记分牌或官方评定的结果。如果攀岩者想要别人知道自己的成就,他或者他的搭档通常就必须告诉某个人。攀岩者称之为“吹”,对于真正优秀的、有赞助或代言合同的攀岩者来说,这基本上是一件必做的恶事。虽然大家没有明说这是不体面的吹嘘,但是每个攀岩者都心知肚明。因此,许多攀岩者都会尽力一面低调行事,一面让别人知道自己完成了多么困难的线路,难点处还很湿滑,而且他们爬这条线时已经非常疲惫,因为之前还爬了其他难爬的线路。

但没人会否认,彼得·克罗夫特是个真正谦逊的硬汉。在同时代其他顶尖攀岩者用自己的英勇事迹换取舒适生活时,克罗夫特依靠平淡的向导工作填补赞助或代言费的缺失。他用这样的方式支撑最简单的生活,和妻子住在小房子中,开一辆掀背车,每天攀岩。

如果那天不是巴卡尔碰巧遇上,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克罗夫特徒手连攀“宇航员塔”和“讲台岩”。据巴卡尔回忆,克罗夫特的手上涂满镁粉,眼神无疑透露出他刚刚从另一个星球返回。巴卡尔了解那种感觉,知道克罗夫特刚刚干了件大事。他问克罗夫特爬了什么。克罗夫特大咬一口三明治,避开问题。但没得到答案巴卡尔决不会放他走,最后克罗夫特终于腼腆地说了出来。

巴卡尔惊呆了。1 000英尺的“宇航员塔”代表徒手攀岩的更高水平,需要攀岩者动用在优胜美地学到的所有技能——从精细的岩面攀登技术到攀爬“哈丁槽”的宽缝技术。著名裂缝线路“哈丁槽”从两英寸张大到一英尺,通过这个槽的动作极不牢靠。1975年,巴卡尔完成了这条线路的首次自由攀登,但他做梦也没想过徒手攀登它。“讲台岩”位于峡谷下方,这条线路稍短、稍简单,可难度依然超出巴卡尔当时可以徒手攀爬的级别。他在巅峰时期考虑过徒手攀登它,只是一直没有足够的胆量和精力。

现在,第一个重复克罗夫特杰作、第三个徒手攀登“宇航员塔”的人,竟是个来自萨克拉门托的无名怪咖。岩猴间流传,他只有3年野外攀岩的经历。从岩馆转战真正的岩壁,在牢房岩场等地迅速完成高难度线路,这样的人并不少,因为线路动作跟室内攀岩相仿。室内攀岩已经流行起来,随着成千上万少年参与这项运动,攀岩的总体水平必然会相应提升。20世纪90年代,只有少数人能爬5.14。10年后,走进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岩馆,你都可能遇到能爬那个难度的孩子。但是,没有人一来优胜美地,就能立刻精通攀爬“宇航员塔”这类线路所需要的多种裂缝攀登技巧,更别说徒手攀登了。

岩猴们在峡谷里见过这个孩子,少数人还跟他说过话,和他一起爬过,但他的冷淡惹毛过一些人。据传他每天晚上都会沿140号高速公路开到公园外,把自己的白色福特E-150停到一个泊车区,有人给他的车起了个绰号,叫“伪君子房车”。岩猴们以无法无天为荣,他们违法睡在石头下、酋长岩底部的平台上,或者把车开到空着的营地里,睡在车里。但这个叫亚历克斯的少年却老老实实遵守规定。什么样的人会那么做?锡达想知道。

第一次会面就这样偶然发生在酋长岩上,距离地面大约半英里的高度,因为锡达的搭档马蒂诺陷入了困境。他正在领攀通往“圆桌平台”的一段横移,横向距离约80英尺。马蒂诺在接近绳距末尾的位置冲坠,吊在水平裂缝系统下方15英尺的位置。他想从头爬,用传统攀岩的方式完成线路,但这一段都是横移,没办法下降回到上一个保护站。不过眼下这个名叫亚历克斯·霍诺德的家伙也许可以把绳尾扔给他。亚历克斯照做了,几分钟后,马蒂诺像钟摆一样荡过岩壁,亚历克斯仿佛变成一个提线木偶,被疯狂的木偶操纵者牵动着。

跟高中时一样,亚历克斯没有费心融入这群自称岩猴的怪胎。不久后成为亚历克斯密友的锡达说,亚历克斯认为岩猴的整个做派——吸毒、酗酒、猿吼、夜里围着营火荒唐地唱歌弹奏——很“蠢”。

2007年,詹姆斯·“桃子”·卢卡斯是把亚历克斯当朋友的少数岩猴之一。他们前一年在斯阔米什认识,一起爬了爬。“他像个局外人,”卢卡斯说,“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认识的人不多,因此也不经常聚会。”

正是卢卡斯在SuperTopo.com上报道了亚历克斯徒手连攀“宇航员塔”和“讲台岩”。SuperTopo是一个网络论坛,相当于优胜美地攀岩者的脸书。攀登结束6天之后,卢卡斯才发帖,在此之前,亚历克斯没有告诉任何人。

上周(我觉得是周三——公园管理处在峡谷内大规模控制燃烧那天),亚历克斯·霍诺德徒手攀登了“宇航员塔”。他走的是“抱石难题”绳距,上半部分选择了11b支线。那天晚些时候,他又徒手攀登了“讲台岩”的常规“北面”线路,第二段选择了5.10支线(11a支线上有一支队伍在爬)。霍诺德还徒手视攀过“管道”(斯阔米什的一条宽缝试样线路),六枪手北峰的“闪电裂缝”,步枪岩场13a的“怪物”。就想让更多人知道亚历克斯。他非常谦虚,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为他“吹一吹”。了不起,哥们儿。

“来到峡谷,不跟人厮混、不社交,只攀岩,把它当作一项严肃的运动,这让很多人吃惊。”卢卡斯说,“这么做,你不会花时间‘吹’自己的成绩,而是能完成更多攀爬。如果有一本关于如何能爬好的教材,他会是严格按照书本要求去做的模范生。”

这个新来的孩子跟彼得·克罗夫特有些相似。20世纪70年代末,克罗夫特开启第一次公路旅行,从家乡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来到优胜美地,那时,“他就像哈克贝利·芬或丛林男孩一样,”克罗夫特的第一任妻子乔·惠特福德在《攀登》杂志的一篇文章中说道,“他总是穿着破旧的灯芯绒短裤,裤管边缘参差不齐,因为都是他用瑞士军刀改短的。他成天出去独攀,下来之后就一个人待着,晚上直接睡地上,他甚至没有自己的睡袋。”她说丈夫难以跟不熟的人相处。“他喜欢想事,喜欢寻找真理。”

年轻的亚历克斯正在寻找自己的真理。

2008年4月1日,攀登圈传言亚历克斯·霍诺德徒手攀登了“月华拱壁”。起初,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个愚人节玩笑,正常没人会徒手攀登这条线路。“月华拱壁”是一座1 200英尺的独立巨岩,坐落在犹他州西南部的锡安国家公园内,顶部垂直头墙 上唯一的弱点是一条指缝,它像车库墙上的伸缩缝一样,切开橘色的砂岩头墙。在2008年,能用绳子爬上“月华拱壁”,并且全程没有冲坠,就已经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了。不使用绳子登顶,这种想法简直有点荒唐。

刚开始,《攀登》《岩与冰》《登山家》都没在自己的网站上报道这次攀登,因此大多数人更加确定,这就是个玩笑。到了4月8日,3家杂志都刊登了亚历克斯亲口讲述的这次徒手攀登的经过。亚历克斯说他不知道攀爬那天是愚人节。他一直住在房车中,每天攀岩,对日期不太敏感,从来不知道过的是周几,更不用说具体日期了。

“宇航员塔”和“讲台岩”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但徒手攀登它们还能理解,因为以前有人做过。两条线路都是5.11c,而亚历克斯那时完攀的最难线路是5.14b。但“月华拱壁”的难度是5.12d,按照攀岩者奇怪的风险测算方式,缓冲余地只有1.5个数字。当然,以前也有人把安全余地压缩到这么小。波特徒手攀登“天堂”时更激进,但那条线路很短,是条40英尺长的单绳距线路。波特待在死亡区域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但“月华拱壁”有一个绳距的难度是5.11c,还有连续6个绳距的难度是5.12,几乎有700英尺。亚历克斯颠覆了人们对徒手攀登极限的认知。

亚历克斯徒步到岩壁顶部,固定好绳索,花两天时间利用顶绳 独自练习线路。其中有几段的动作,他想确保完全刻入自己的身体。一个是第5个绳距的岩面攀登,攀岩者要翻越被称为“摇滚拦路虎”的结构。这是块5英尺长3英尺宽的松动石头,攀爬时会晃动几英寸。翻过石头,还要越过一片光板,才能抓住上方很高处一个形似大象耳朵的稳固手点。练习那个动作时,亚历克斯会往下查看,看如果徒手攀登时脚滑,自己能否落到“摇滚拦路虎”上。完全不可能。关键手点太偏右了。如果掉落,他可能撞到“摇滚拦路虎”的侧面,但不可避免会掉到地面上。

他本来计划休息一天后就尝试徒手攀登,但下雨了,潮湿的砂岩无法攀爬,因为支点吸水后会变得极其易碎。在锡安和红石这类砂岩区域,如果你打破禁忌,在岩壁潮湿时去爬,当地攀岩者会极其愤怒,因为你可能破坏一个关键支点,毁掉一条线路。而对亚历克斯来说,后果会更严重。

因此,他把房车停在一个电影院的停车场,独自待着,一连数小时在脑海中演练线路上的每个动作。如何在“摇滚拦路虎”上方使用自己的脚?吊在“月华拱壁”上将自己的命系于指尖,那会多么刺激。他也考虑意外情况,以及滑脚的后果。他没有回避这一现实,反而探索它,深入想象自己以极大速度撞击地面的画面。在脑海中,他盘旋在自己那蜷缩着的、血淋淋的尸体之上。这也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他想现在就思考透彻,上岩壁之后就不必想了;也就是说,把它从系统中删除。这样一来,没什么会让他感到意外。人们从电影院进进出出,但没人注意到坐在房车里的亚历克斯。后来,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在思索中,甚至忘记是否看了电影。

3月31日晚,他在房车里的科勒曼双头灶上做了顿奶酪意面,然后用笔记本电脑看电视剧《盾牌》。晚上8点,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早,他开车进入公园。跟优胜美地一样,6英里长的锡安峡谷里分布着美国境内最大的一些峭壁,包括“族长院”——由“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三座高耸的朱红色纳瓦霍砂岩塔峰连成一串。开车经过时,亚历克斯内心充满敬畏。距离峡谷尽头一英里的位置,有条著名的窄沟“江峡”,亚历克斯把车停在“天使降临”北壁下方的停车带里。维琴河对岸,“月华拱壁”在朝霞中慢慢苏醒。目前为止,亚历克斯还没见到一个人,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打算。他手里拎着攀岩鞋,赤脚蹚过翠绿冰冷的河水,然后沿着小路上到拱壁底部。计划是等到10点线路完全进入背阴面再爬,但他太激动,等不到那一刻。他脱掉多余的衣服,只穿一件棉质T恤,点开音乐。在朋克乐队“坏宗教”的声音透过耳机撞击耳膜时,他抓住第一个支点开始攀登。

一般攀登队伍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完攀“月华拱壁”,中途要在岩壁上搭起吊帐睡一晚,把所有物资拖上岩壁,并用器械攀登的方式完成大部分路段。亚历克斯则在出发83分钟后到达岩壁顶部,歌单上还有几首歌没播完。

下山时,亚历克斯走了一条通往“天使降临”顶峰的热门山道,沿途超过了几十个观光客。攀岩鞋太紧,不能穿着徒步,因此他把鞋拿在手中。一些人觉得有必要让亚历克斯知道光脚徒步有多傻。亚历克斯只是开心地笑了笑。

2008年9月,徒手攀登“月华拱壁”大约5个月后,亚历克斯徒手攀登半穹顶西北壁,接近顶峰时,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前一瞬间他还是个英雄,半神半人,下一瞬间他就成了吓破胆的23岁大男孩,紧贴着令人生畏的宏伟峭壁。他大大低估了这面岩壁。盔甲像幽灵一样消失时,他就像从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场噩梦。亚历克斯爬进了终极死胡同,卡在世界最著名岩壁上离地大约2 000英尺的高度,没有其他人,只能自救。

他知道该怎么做,前几天他带绳子爬过这条线路。这一步很难,吓人地难,也是整条线路上他还没有十足把握的一个关键点。但当时下来后,他认为自己肯定搞错了动作,等徒手爬到那儿时,他会找到更好、更容易的方式完成那一步。前一天,他给挚友克里斯·韦德纳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什么?”韦德纳说,“你疯了?徒手攀登之前你应该把动作练得烂熟于心。”

“我想过这一点。”亚历克斯说,“但还是决定保留一点刺激性。”徒手攀登“月华拱壁”前,亚历克斯做了大量的动作演练。结果,最后的攀爬让他感觉有点“投机取巧”。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上去熟悉难点处的最优动作,而是在徒手爬到那里时搞定它。

但现在直面这一步,他意识到自己把它想得太美好。这处难点无法避开又极不保险,既然没有绳子练习其他通过方式,他基本别无选择,只能使用几天前的攀爬方式,至少他知道那个动作是可行的。他需要把右脚抹在一个小的岩石波纹上,手指抠住两个浅坑,把身体重量推到那个小脚点上。如果脚没有滑脱,他将够到上方的一个大手点。但如果脚滑了呢?后果不堪设想。

他卡住的位置也不舒服。在思考如何把自己从这个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时,他并不是站在可以休息的平台上。他手指抠住的坑非常浅,无法只用手拉住自己。他的脚踩着两个小沿,大部分身体重量都在脚趾上,脚和小腿肚开始燃烧。这样的脚点踩得越久越不牢靠。鞋底橡胶跟岩石摩擦会产生热量,导致鞋慢慢从支点上滑脱,感觉自己会像电影慢放一样从山上掉下去。

他在两只脚上来回转移重量,同时交替换手休息,不停伸手到背后的粉袋里抓粉,就像一个惊慌的孩子去抓自己的安全毯。亚历克斯需要平静下来。他深吸几口气。你能做到,他告诉自己。但是没用。他知道自己没有信心,正在失控的边缘,在完成那个动作之前,随着时间流逝,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他已经把右脚放在那个烂点上6次。 站上去,站上去,站上去, 他鼓励自己,但仍然止步不前。

如果真的别无选择,他也许已经不管结果做完那个动作。但当时还有另一个选项,就像一个想自杀的人可以从悬崖边走开:他正前方的岩壁上有个闪闪发亮的挂片,上面扣着一把粗壮的铁锁,就在他右手旁几英寸的位置。他可以抓住铁锁,把自己拉上去,跳过那个吓人的动作。一个身长的距离之后,难度就会大大降低。如果使用铁锁,很快就能登顶。

他可以听到顶上游客的交谈声。炎热的仲夏午后,几百英尺之外,数十人正在拍照、拥抱、欢笑、享受生命。他往上看了一眼,观察是否有人在看他。经常有游客鼓起勇气,慢慢走到“跳水板”上,那是一块悬在垂直的西北壁上的巨石,定点跳伞者会用它起跳。谢天谢地,没人看他。亚历克斯深陷地狱,就像他后来在自传中回忆的,至少是深陷他自己的“私人地狱”。

去抓铁锁吧,一个声音在他脑中低喊。 不值得冒险。不要把生命葬送在一条该死的攀岩线路上。 但是另一个声音同样语气坚定地说, 等等,不要放弃。你离历史上最伟大的徒手攀岩只差一个动作。你真的要放弃之前的所有努力吗?

但是潜意识中的某股力量就是无法打开那扇门,不允许他把重量压到右脚上。每次抬脚放到岩壁上的那个细微凸起,他就会僵住。在即将放弃、去抓铁锁的一瞬间,他想到一个主意。他可以用中指和无名指抓点,伸出食指,轻轻挨着铁锁的底部边缘,同时确保一点也不把重量压在铁锁上。这是他的妥协,能在动作失败时提供一线生机。如果脚滑了,他就用食指钩住铁锁,保住珍贵的生命。

他把右脚搭在岩石细纹上,身体重量还在左脚脚趾上,然后深吸一口气。

那扇门打开了。

他把重量转移到右脚脚趾,手指拼尽全力往下拉,并且一直确保不让铁锁受力。脚稳住了没滑,左手抓到一个有槽的大点。通过难点。他冲刺一般爬完通往顶峰的最后一条裂缝,登顶时越过坐在悬崖边缘的20多个人。他有些期待,希望有人高呼:“太不可思议了,大家快看,这个疯子刚刚徒手攀登了半穹顶的‘常规西北壁’线路。”但是没人说一句话。几英尺外一对情侣正在接吻。女孩很可爱。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亚历克斯。他像一个隐形人。

赤膊的亚历克斯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沾满镁粉的手掌和手腕,小臂上血管凸起。他又四处看了看。这是个大晴天,上百名游客散布在顶峰各处,欣赏内华达山脉的壮丽景色,庆祝自己完成了艰苦的10英里徒步,来到如此宏伟的地理构造的顶部。没人注意到他,一个人也没有。

亚历克斯脱下鞋子,挂在粉袋的系带上,朝山体东面沿光板向下的钢缆扶手走去。这时终于有人冲他说话了。

“天哪。”一个游客喊道。亚历克斯满怀希望地向上看。“你在光脚徒步,真是一条硬汉。”

在这次攀登后的几天里,摄影师、制片人的电子邮件和电话向他狂轰滥炸,他们想拍摄他攀爬那条线路的英姿。同样的事在他徒手攀登完“月华拱壁”之后发生过。他对他们说:“谢谢,但是不了。”几个月的大量攀爬导致他肘部的肌腱炎加重,他只想待在母亲家里,吃点甜食,一口气看完《盾牌》剩下的部分。

但在2009年初,他的想法改变了。也许,他认为回去重现这些攀登是有意义的。人们称它们是历史上最勇敢的徒手攀登,但如果只是在自己的《圣经》里留下一些注记,没有其他记录,那将是一种遗憾。他的朋友切林·赛尔布是位来自科罗拉多博尔德的摄影师,表达过对拍摄攀登“月华拱壁”的兴趣;亚历克斯之前也跟由攀岩者转为制片人的彼得·莫蒂默聊过。亚历克斯给他们打电话,说自己改变了主意。

拍摄前一晚,他们在锡安国家公园的门户小镇斯普林代尔吃比萨。坐在一起整理拍摄物资时,莫蒂默开始浑身颤抖,仿佛刚见到一个鬼魂。他脑中闪现出一幅画面——坐在对面的这个大眼睛男孩从“月华拱壁”自由坠落。莫蒂默是一位获奖电影制作人,是登山类影片最好的制作人之一,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经验丰富的攀岩者。他爬过这条线路,完全知道它有多难,又有多少不确定性。身在博尔德,拍摄计划听起来很棒,但现在一切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变得犹疑。

晚饭过后,亚历克斯回到自己的房车。莫蒂默、他的助手吉姆·艾克曼,以及赛尔布回到酒店。

“各位,”那天晚上稍晚的时候,莫蒂默坐在床沿上说,“我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有些疑虑。”

“我也是。”赛尔布说。

他们互相谈论了一会儿。毕竟什么都还没发生。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睡好。莫蒂默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象如果亚历克斯掉下悬崖,会在各个层面产生怎样的影响。相比于职业生涯的断送,相比于人们会指责他怂恿——甚或是轻微强迫——亚历克斯为了拍摄再次徒手攀登,他更难以忍受的,是想到亚历克斯死亡的画面。“我跟他没那么熟,”莫蒂默说,“但我喜欢他,觉得跟他很亲近。他是我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之一,因为他非常率真、坦诚,毫不矫揉造作,从不说废话。你知道跟你聊天的就是真实的亚历克斯。”盘旋在他内心的核心问题是,亚历克斯是否为了错误的目的做这件事。他们来到锡安是为了再现历史上最大胆的攀登。除了自我宣传,还能如何看待这件事?我在其中的责任是什么?莫蒂默感到疑惑。

“嘿,各位,还好吗?”第二天早上一起吃早餐时,亚历克斯用他低沉的男中音随口一问,仿佛他们正集合去一处观景台欣赏壮丽的岩石,整个场景对莫蒂默来说有点不真实。但他故作镇定,表现出一份并不存在的自信。

“很好,走,开干吧。”

两个小时后,亚历克斯站在一个距离地面800英尺、跟台阶一样宽的平台上。赛尔布和莫蒂默吊在附近,各自取景拍摄。他们全都是从“月华拱壁”背后的山路徒步到顶,然后绳降下来的。亚历克斯没打算为拍摄重复整个攀登,他只徒手攀登最后4个绳距,其中包含最具视觉冲击力、最惊心动魄的动作。他解下安全带,扣在绳子末端,抬头大声让赛尔布把安全带拉离镜头的拍摄范围。时间是早上8点,温度仍然只有10摄氏度多一点,一阵微风让体感温度更低。亚历克斯穿着浅灰色长裤和红色T恤,T恤里套一件蓝色速干长袖。除了脚上的攀岩鞋,他唯一的装备是一个用尼龙扁带系在腰上的紫色粉袋。粉袋侧面的弹性束带内是一支灰柄的牙刷,用于刷去支点上多余的镁粉。

从岩壁往下看,他们能够看到下方三组器械攀登的队伍。两组正从底部起步,一组刚从离地面几个绳距的吊帐中醒来。莫蒂默回忆说,亚历克斯看着下面慢吞吞的队伍,似乎说了句:“这场狗屁摆拍就是作秀。我应该再徒手攀爬一遍整条线路,吓一吓这些人,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攀登。”

但是他口中的这场表演开始了,亚历克斯把手指卡进上方将整个头墙一分为二的完美裂缝中。裂缝两边是光滑的砂岩岩壁,几乎没有凹凸。唯一能用的就是裂缝本身。亚历克斯拇指朝下把手指埋入其中,扭转胳膊和手腕,让手指卡牢,然后把脚尖也塞进裂缝。在他下一次伸手插入裂缝并卡牢的过程中,性命就寄托在一只手的指尖上。裂缝有些位置只有半英寸宽,只够他把食指和中指指尖塞进去。大部分时间他能把4个手指塞进裂缝。当裂缝变成豌豆荚形状,由上到下逐渐收窄时,他会拇指朝上把手指卡进裂缝。这种涨手 主要靠小指承重。他喜欢这种“小指锁缝”,因为不需要像拇指朝下的涨手那样扭转手臂,两次涨手的间距就可以拉大到近乎整个臂展。

透过相机取景器,莫蒂默为自己捕捉到的素材感到震惊。这部电影会让他们都声名大噪。但亚历克斯正在做的事简直不像人类能做的,让人本能地觉得违反了一些自然法则。莫蒂默感到不适。

就像一种回应,亚历克斯吊在垂直岩壁上的细小裂缝中,抬头看向岩壁上方的两位摄影师。

“这样酷吗?”他问,“你们希望我大口喘气,显得害怕或很费力吗?” IE2chrh+B3EFu4Th7xAlAQrL5kPpMhWQom09hXipTUCyPmiNywXLDb6sZ0Czf2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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