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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岩石大师的光芒

亚历克斯·霍诺德搞砸了。

一开始,雪坡平缓而柔软,将他诱入冲沟,现在,他已经在冰封的沟里爬了几百英尺。踩着前一天在父亲的壁橱里翻出的REI 雪鞋,他继续往上,冲沟渐渐收窄、变陡,最后他只能赤手在坚硬的冰面上抓来抓去。如果他对攀爬冰雪坡稍微有所了解,早就会把雪鞋收到包里,换上带金属齿尖的冰爪。但亚历克斯没有冰爪,也没有冰镐。这是他第一次在冬季徒步,只身一人。

稍有经验的登山者可能还会像爬下梯子那样踏着冰面上仅容脚趾的台阶下撤自救。但亚历克斯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下撤时,他转身看了眼下方的陡坡,像个在规划滑行线路的滑雪者。转眼之间,他已经在躺着往下滑了。加速中,他看到坡底有一大片棱角分明的花岗岩石块。撞上去之前,他最后的念头是, 我要死了。

电话铃响起时,迪尔德丽正在厨房煮茶。

“谁呀?”

“是我,妈妈。”

“亚历克斯?”听着像他,但又不太对劲。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嘴里好像塞着棉球。

“我在哪儿?为什么浑身是血?”

迪尔德丽冲到后面的卧室,叫醒比亚历克斯大两岁的女儿斯塔西亚,把电话交给她,叮嘱道:“跟他讲话,别停,我去打911。”

埃尔多拉多县治安办公室的警员让迪尔德丽问亚历克斯能看见什么,有没有可以定位的地标。她从斯塔西亚手里抢过电话。

“你能看到什么?”

沉默。 他昏过去了吗?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还在吗?醒着吗?”

“你是谁?”

“我是妈妈。”

“哦,你为什么说英语?”亚历克斯回答,听着有点恼火,“我还以为是别人。”

的确,亚历克斯出生十几年以来,这是迪尔德丽第一次用英语跟儿子讲话。她是位教法语、西班牙语和英语的教授。她希望孩子在双语环境中成长。亚历克斯大部分时间用英语回话,以此向她表明,他认为整件事非常愚蠢。

“Ne bouge pas, les secours arrivent(待着别动,救援人员马上去救你)。”她切换回法语。

亚历克斯拿到手机还不到24小时,这是妈妈送的圣诞礼物。迪尔德丽差点把它退掉,因为威瑞森公司 发错货,寄来一款内置相机、外观花哨的手机。但正因为有相机,亚历克斯那天才想着带上手机。幸好,在他滚下山时,手机没摔坏。

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比较清醒的时候,他朝北望去,依稀能认出塔霍湖,但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躺在雪坡底部的一堆石头上。上方的坡面有一道血迹。他低头看到血肉模糊的双手,右手拇指从手套里脱了出来,感觉骨折了。脑袋一侧麻木肿胀。脸上破了个洞,呼吸时胸口疼痛难忍。羽绒服像被老虎撕过,羽毛粘在周身的血上,身上像涂了层沥青,插满羽毛。他越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受伤的部位越多。

警方派出的第一架空客H135直升机发现了亚历克斯,但因为风太强,无法降落。飞行员用无线电向治安办公室报告亚历克斯的位置,办公室警员告诉迪尔德丽,他们只得派救援小组徒步进山。这将耗费数小时,而一场强劲的暴风雪正在内华达山脉酝酿。他会被冻死的,迪尔德丽心想。然后她收到些好消息,加利福尼亚高速巡逻队派出的一架小型直升机大胆降落在了东南沟槽的底部。救援人员把亚历克斯包裹好运出去时,他再次失去意识。

当天深夜,妈妈把亚历克斯从里诺的医院接回家。他的手和脸缝了针,鼻窦被扎破,牙齿豁了口,右手骨折,还有严重的脑震荡。第二天,亚历克斯躺在床上,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他在日记本里记下这次痛苦的经历,一个月前他刚开始写日记。他左手握笔(他是右撇子),简洁地写道:

塔拉克

滑坠,摔断手……被直升机救援。

应该冷静一点,自己走下来。没种。

接下来几个月,亚历克斯在萨克拉门托郊区卡迈克尔的家中休养。一款叫《魔兽世界》的电子游戏刚刚发布,游戏背景是亡灵、狼人、狮鹫等种族居住的异星世界艾泽拉斯,玩家的目标是完成特定任务,获取购买武器、超能力的经验点和货币。亚历克斯每天都会躲进艾泽拉斯几个小时。在游戏里,他可以迷失在魔幻世界中,忘记最近不太顺利的个人生活。

跟他非常亲密的爷爷一年前去世了。以前,骑车去岩馆的路上会经过爷爷家,亚历克斯常顺道跟老人下棋、玩牌。爷爷去世几个月后,亚历克斯高中毕业,父母宣告离婚,但其实亚历克斯和姐姐早就知道了,他们在家里的电脑上读过妈妈的电子邮件。那年夏天,老爸查理·霍诺德从家里搬了出去。不久之后,亚历克斯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报到入学,打算读土木工程专业。读书期间他住在校外一个家族朋友的公寓里。亚历克斯常穿着运动裤和超宽大运动衫,拉上兜帽,默默地四处游荡。他一向不爱社交,现在,没了发小本·斯莫利和女友伊丽莎白的帮助,他更是退回自己的小世界里,这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世界。

据斯莫利说,亚历克斯高中时就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他从不参加聚会,完全不尝试融入团体或力图受人欢迎。午餐时间,爱耍酷的小团体会聚在他们专属的就餐区,亚历克斯则经常去代数课教室,“跟一群失败者厮混”。

“遇到让他不舒服或紧张的事,他就会避开。”斯莫利说,“他偶尔会漫不经心地评论那些张扬而又快乐的人,但从来不会说‘哇,真希望我是其中一员,希望他们喜欢我’之类的话。他的评论更像是承认,他们存在,但自己不属于他们。他和他们太不一样了,因此决定,不浪费丝毫精力接近他们。”

不过,虽然亚历克斯是公认的怪人,大家仍然尊敬他,因为他非常聪明。他是学校国际文凭项目的尖子生,但对学术毫无热情。他花最少的时间学习,应付考试。亚历克斯的妈妈是门萨俱乐部成员,这是一个由高智商人群组成的社团。亚历克斯也参加并通过了他们的测试。按照门萨俱乐部的说法,他的智力至少排在全球总人口的前2%。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亚历克斯被更多热情张扬的人包围,但他太羞怯,太害怕社交,有时几个月都不跟任何人面对面交流。他说他一整年没交一个朋友。下半个学期,他开始翘课攀岩。他最喜欢位于校园以北2英里的伯克利山的印第安岩场。他会骑车过去,在火山岩礁上横移数小时。休息时,他坐在岩石上啃面包,紧挨着美洲原住民留下的用来舂橡子的石臼,目光越过民居眺望南边的校园。向北,他能看到旧金山湾,那里常常雾气弥漫,只有金门大桥的桥塔露在云雾之上。

攀岩成为他的救赎,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去攀岩。不去岩馆、印第安岩场,也不攀爬校园的石造建筑时,他就换上拳击裤玩电子游戏,或者扒着房间的门框做引体向上。同学们几乎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个安静的天才正不知不觉蜕变为一名世所罕见的攀岩者。

2004年7月,在伯克利的第一个学年结束后,亚历克斯参加了美国攀岩锦标赛,在攀岩圈崭露头角。比赛在萨克拉门托的管道岩馆举办,自2000年开业以来,亚历克斯一直在该岩馆训练。主场作战,亚历克斯发挥出色,获得青年组(14到19岁)第二名。这让他获得了两个月后在苏格兰举办的世界锦标赛的参赛资格。但在全国锦标赛后不久,亚历克斯的父亲在菲尼克斯国际机场赶飞机时突发心脏病死亡,时年55岁。过去8年,父亲开车带他去加州各地比赛,花费无数时间在他攀岩时为他提供保护,就像他的单人保障团队。

在9月份的世锦赛上,亚历克斯调动不起一点比赛的积极性和热情,最终排名第39位。

一想到要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再读一年,亚历克斯就充满恐惧,他问妈妈自己能否退学。听到儿子用“可憎”来描述大学生活,知道他如此痛苦,迪尔德丽同意了。然后就是2004年圣诞节的第二天,亚历克斯差点把自己害死在塔拉克山。

事故后的几个月,亚历克斯待在妈妈家无所事事,闷闷不乐。他后来称那段时间是他的“忧郁期”。他说自己那时是个满面愁容、“一点都不酷”的“瘦高难看的”男孩,“没有前途,没有未来”。那年冬天,斯莫利去看望亚历克斯,十分担心他对待父亲死亡的态度,亚历克斯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记得自己明确问过他:‘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哀伤呢?’”斯莫利说。

亚历克斯向斯莫利解释道:“我和我爸不是很亲近,他所做的就是带我攀岩,这是我们全部的共同经历。我们不聊天,他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很难思念一个没有真正存在过的人。”

斯莫利坚称经历悲伤这一过程对他的心理健康非常重要时,亚历克斯回答:“你不会理解的。你的家庭正常且健全,而我的家庭怪异又糟糕。”

亚历克斯后来告诉我,他父亲的死有点不真实。一天,他回到家,发现母亲坐在泳池边,双腿没在水中,泪流满面。“你爸死了。”她说。

“我没看到尸体,也没参加葬礼之类的仪式,”亚历克斯说,“没有结束感。我记得当时我想,没有证据证明他真的死了。”亚历克斯还告诉我,回头看,他父亲的死极其悲剧。离婚后,查理正在改变自己的生活。这个沉默内敛的男人就像从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正要展示个性中全新的一面。他又开始旅行,在斯塔西亚和亚历克斯出生前,这一直是他的爱好。他打算看看这个世界,走遍自己旅行清单上的所有国家,买回更多面具纪念品,充实他的收藏。亚历克斯从父亲家的亲戚那里听说过父亲的另一面。他激动地想认识这个新的父亲。可突然间,他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用亚历克斯的话说,自己变成了“一个重获新生的无神论者”。迪尔德丽在天主教家庭长大,带亚历克斯和斯塔西亚做过几次弥撒,但亚历克斯知道,他的父母都不信上帝,他也不信。多年之后,我问及他的精神信仰时,他说:“所有关于智慧设计的说法——比如‘眼球设计得多么不可思议’——都是胡扯。我完全乐意把它们归结为偶然。只需要足够多的微小变化和随机事件,最终就会出现奇迹。”

那年冬天,不迷失在《魔兽世界》时,亚历克斯就会思考,什么是好的生活,并简单总结出几点。首先他不信来世,这就意味着最宝贵的财富是时间。所以,该怎么花掉自己的资产呢?攀岩!这是唯一能点燃他的事。攀岩让他沉浸在喜悦中。他也擅长这项运动。攀岩时,人们会关注他。其他的事情都无法激发他的热情,朋友或女孩也不能,学业当然更不能。

在沙发上躺了短短一周后,他就骑车去岩馆,试着用骨折的手抓点,看是什么感觉。只有小拇指和无名指露在石膏外。用两根力量最弱的手指抓握塑料支点攀爬非常疼,但这阻止不了他。如果有人问:“你真的可以这么做?”亚历克斯会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手腕的恢复时间比正常情况多用了几个月。

他仍然去室内岩馆,攀爬有涂层的合成木板岩壁,这种材质跟艾泽拉斯的景观一样,与真实世界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床头的图书和杂志展示了岩馆之外一个人可以留名青史的另一个世界。亚历克斯如痴如醉地阅读每一期《攀登》和《岩与冰》杂志,跟其他攀岩者一样,他看到,从室内攀岩到抱石 到高海拔登山,只有像亨利·巴伯、约翰·巴卡尔、彼得·克罗夫特和迪恩·波特这样的无保护独攀(或徒手攀登)者才会被赞颂为攀登英雄。亚历克斯一遍遍观看《岩石大师》这类视频,片中的攀岩者沿童话场景般的岩壁爬到云端,仅靠几根手指和一小片攀岩鞋橡胶维系生命。

一张约翰·巴卡尔的照片尤其勾起亚历克斯的无限畅想:约翰·巴卡尔没系绳子,高高地吊在优胜美地陡峭光滑的裂缝线路“新维度”上。照片拍摄于1982年。6年前,巴卡尔完成了这条线路的首攀,创造了优胜美地首条5.11级别线路的徒手攀登纪录。在离地300英尺的高空,巴卡尔将左手手指卡进一道裂缝,被裂缝割开的岩壁如同高耸、垂直的书页,分立两侧。他的肩膀靠着左侧“书页”,右手伸进背后的粉袋,左脚脚尖卡进裂缝,右脚脚尖抵住对侧“书页”。岩壁极其光滑,除了一块黑色苔藓,什么也没有。巴卡尔下半身穿着身后印有蓝色条纹的白色紧身短裤,上身是红色长袖带领衬衫,头戴一顶条纹列车长帽,帽檐朝后,帽子下方露出金色的鬈发。他紧闭嘴巴,唇边留着一层薄薄的胡须,既没微笑,也没皱眉。洞穿一切的蓝眼睛直视镜头。他看起来完全放松,毫不紧张,表情中透着自大;他向下盯着你,仿佛街头小子靠在自家草坪的灯柱上打量你。这张照片呈现了一个摆脱枷锁的男人,激励了一代攀岩者。

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早期,约翰·巴卡尔在加州韦斯特切斯特洛杉矶国际机场附近长大。他比较早熟,学习和运动都很出色。高中时期,他打棒球、网球,还是撑竿跳运动员,多次参加大赛。巴卡尔当时梦想参加奥运会,跟着乔·道格拉斯训练过几年,道格拉斯的圣莫尼卡田径俱乐部后来培养出了世界纪录创造者,比如卡尔·刘易斯。但不久之后,巴卡尔对僵化的传统运动失去兴趣。在寻找新的兴趣点时,他来到好莱坞北部山区的一片攀岩区域——斯托尼角岩场。这里的岩壁上满是涂鸦,巴卡尔找到一些短而费力的抱石线路测试自己,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拿到驾照后,巴卡尔前往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在那里加入了一群硬核攀岩者,其中包括里克·埃克马索,理查德·哈里森,以及充满活力、肌肉发达的高中生约翰·朗。巴卡尔到来几个月前,在圣加布里埃尔山脚下,那三个小子在哈里森的地下室中轮流抽一根烟卷时,其中一人说出了潜藏在三个人心中的想法——岩石大师。他们都不记得是谁首先提的,但“仅仅提到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岩石大师的形象浮现,光芒直射我们的双眼”。朗在一篇文章中讲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一群将在未来永久改变攀岩运动发展轨迹的攀登者就这样诞生了。

几个月后,在约书亚树“隐匿山谷露营地”附近,朗向巴卡尔展示花岗岩石上的一些岩石大师抱石环线,他在一块100英尺高、得名“老女人”的岩石底部停下,岩石西侧被一道3英寸宽的裂缝一分为二。

“想试点更厉害的吗?”朗又指着另一条名为“双十字”的线路问。那条线路需要抱石攀登一整个绳距(一个绳距指一根绳长的距离;20世纪70年代,多数绳子的长度是150英尺,现在的标准长度是200到230英尺),换句话说,要徒手攀登。

“不可能,”巴卡尔说,他还从来没有不用绳子爬到离地面几个身长的高度,“疯了吧。”

“如果这条线路爬100次,你会掉几次?”朗反驳。

巴卡尔想了一会儿说:“一次都不会。”

事实证明,这条线路在巴卡尔的舒适区之内,这次攀爬成为一种启示。没了绳子和装备的妨碍,巴卡尔在“双十字”上获得的快感无与伦比。他后来说,那天朗的质疑改变了他的人生,从那以后,“我内心打开了另一扇门”。

攀岩入门者首先要了解评估线路难度的定级系统。世界范围内有几种不同的系统。美国使用的是优胜美地十进制系统。它把地形分为五级。攀登百科全书《登山圣经》将五个级别划分如下:一级地形:徒步走上岩石坡;一般不需要用到手。

二级地形:偶尔会用手摸爬;除非极其没有经验且行动不灵活,否则不需要绳索。

三级地形:可能有一些路段比较暴露;需要简单的攀岩或摸爬,经常用到手;需要携带绳子备用。

四级地形:涉及中等难度的攀岩;由于暴露感,许多攀爬者会希望使用绳索;掉落会导致重伤或死亡。

五级地形:攀爬需要用到绳索,领攀者需要放置自然或人工保护点(岩石中的锚点),以防掉落时受重伤。

攀岩技术难度等级中的数字5代表五级地形,即需要使用绳索攀岩。20世纪50年代,塞拉俱乐部最初发展出这套系统时,设想五级地形又包含从0到9十个次等级,标注为5.0、5.1、5.2,以此类推。5.0代表最简单的五级线路,5.9最难。那时最难的线路在南加州塔奎兹地区,名为“打开的书”。然而,很快有人完成了一条比“打开的书”更难的线路,另一个人又完成了更难的,所以一套上限闭合的系统显然不太适用。因此人们做出修改,让系统上限开放。

后来,攀岩者又把高难度等级细分为简单、中等和困难。比方说,5.10可以有三个分级:5.10-、5.10和5.10+。加减号逐渐被a、b、c、d四个字母取代。所以,5.11a比5.10d难一个等级,比5.11d容易三个等级。(某些情况下,攀岩者把难度分得更细,比如5.11b/c。)

攀岩难度的分级本质上是主观的。譬如,个子高的攀岩者可以越过一片空白区域够到一个大手点,而同一个点个子小的攀岩者可能需要创造性地利用一些细小的岩石纹理,才能艰难抓到。但经过一段时间,人们会对特定线路的难度达成共识,在不同攀岩区域,这套系统的评估结果竟然也惊人地一致。

目前,世界上最难的运动攀岩线路名为“寂静”,在挪威弗拉唐厄尔的汉舍伦洞里,由亚当·翁德拉于2012年设想并开发,但一直到2016年,他才开始认真磕这条线。挂片之间间隔一两个身长,这意味着一旦脱落,他将掉落10到30英尺。最终,经过大约50天的努力,掉了数百次后,他取得成功,在2017年9月完攀线路。翁德拉把这条线路暂定为法国难度等级 的9c,换算成优胜美地十进制系统是5.15d。

5.15d有多难呢?你可以看看YouTube上该线路的首攀视频。翁德拉像昆虫一样贴在倒仰的岩壁上,岩壁和地面的夹角有50˚到60˚。有个动作是伸脚,将鞋扭进头上方喇叭状的裂缝中。在难点处,他将身体扭曲到霍迪尼 柔身术那样的极致,身体没有撕裂简直是奇迹。视频的旁白中,翁德拉开玩笑说,他实际上在用自己的胳膊当脚点。在更高的位置,他从一个小手点摆荡到下一个,经历短暂的失重后,每次都是用指尖抓点,稳住自己。连续做了几次类似的动作后,他来到一个稍微大点的岩架——大约有常见的窗户防护框那么宽,在这里“稍作休息”,恢复能量以应对上半部分的线路。后半段攀爬也像在表演杂技一般。

1975年春天,大一结束后,巴卡尔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退学,前往优胜美地。哈里森地下室中那个暴风雨之夜的雷暴仍在隆隆作响,像电磁铁一样吸引着共享岩石大师精神的不同个体。他们将书写优胜美地攀登史的下一篇章。

20世纪70年代,优胜美地黄金时代的先驱者来了又去。罗亚尔·罗宾斯和沃伦·哈丁分别在1954年和1958年首攀峡谷内最大、最雄伟的两座岩壁——半穹顶和酋长岩,在历史上留名。伊冯·乔伊纳德、汤姆·弗罗斯特、查克·普拉特等众多攀岩者填补了先驱们留下的空缺。不过,虽然当时优胜美地所有著名的岩壁都已经被攀登过,但攀登者都借助了辅助器械,也就是说,他们在岩石裂缝里放置了锚点——多数是岩钉,用绳套把自己吊在锚点上,然后在上方几英尺高处敲进下一个钢钉。在巴卡尔和岩石大师们看来,新玩法是自由攀爬,不拉拽保护点,不吊在绳子上休息,也不站在绳梯上。绳子和硬件装备用作安全网,在攀登者掉落时提供保护,但不再用于向上移动。每个动作只能靠自己的手和脚完成。

在罗宾斯及其同时代攀登者的重大首攀中,自由攀登扮演着一定角色,因为某些路段比较容易,不需要器械攀登,但在对付优胜美地的大型岩壁时,自由攀登本身从来不是目的。解锁2 000到3 000英尺高的岩壁上漫长而曲折的线路需要策略:带多少食物、水和装备?该如何一路拉拽直至登顶?在岩壁上什么位置露营?队伍由多少人组成?哈丁首攀酋长岩用了两个岩季,其间,他把绳子“固定”在岩壁上,更像摩天大厦铆合工字梁上的一名建筑工人,而不是将攀岩视为纯粹运动的新项目运动员。

保护冲坠的装备也在进步,笨重的钢质岩钉变成轻量的铝块,可以徒手放置、取出。攀登者可以往肩膀上挎根绳套,带上数十个这种“岩塞”,而且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重量,这给攀登难度的提升带来了质的飞跃。20世纪60年代,优胜美地峡谷内自由攀登的最高难度是5.9+,到了70年代中期,难度被推进到5.12。

推进者正是约翰·巴卡尔,他的贡献远大于其他人。他凭借的不仅是强悍而超凡的身体技能,还有他为自由攀登注入的一份潇洒气质。他头戴古怪的帽子,穿着紧身短裤和横纹齐膝长筒袜。他还吹萨克斯,那是他从哈里森手中抢救回来的乐器,哈里森原本想把它变成一枚大号岩钉。起初,巴卡尔只演奏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曲子,但后来受到迈尔斯·戴维斯和罗兰·柯克等爵士音乐家的启发。他在这些音乐家运用乐器演奏和他运用身心攀岩之间看到了相似性。孩童时代,他在洛杉矶冲浪,当时经典的冲浪电影都会表现管浪大师从巨浪上冲下,他们看起来总是很轻松,甚至随心所欲,这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于是,让困难的攀爬看起来像爵士乐般轻松自如、流畅冷静,成为巴卡尔的标志。

对于巴卡尔和其他岩石大师来说,轻松流畅意味着快速移动,携带少量保护装备,增大放置保护点的间距——攀岩者常说的“空跑”。这是一种自我表达,展示了禅宗大师的平静和武学高手的坚韧。巴卡尔的确保存着一张李小龙出拳的图片,就粘在他攀登日志中的一页上。那天在约书亚树的抱石环线上,约翰·朗在巴卡尔内心播下的徒手攀登的种子,后来自然而然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优胜美地自封的最高级别黑带选手将丢下绳子和装备,摆脱束缚迈上陡峭的悬崖,这是他对勇气和胆量的终极表达。

不过,岩石大师们并非率先不用绳子攀岩的人。现代徒手攀岩可以追溯到一个多世纪前。20世纪初,奥地利登山家保罗·普罗伊斯首攀了300多条线路,其中一半是徒手攀登。他不屑于使用岩钉等装备,甚至不愿使用绳子,因为在他心里,这些装备玷污了登山的精髓——不用器械辅助攀登高山。他的勇敢最终让他殒命。1913年10月3日,在奥地利的阿尔卑斯山区,普罗伊斯尝试徒手首登曼德尔科格尔北山脊,不幸坠崖身亡,年仅27岁。

1973年之前,没人能在徒手攀登上超越普罗伊斯,直到19岁的亨利·巴伯走进优胜美地。亨利·巴伯来自马萨诸塞的韦尔斯利,他开着一辆大众车穿越美国,从波士顿郊区来到优胜美地。这位自信活泼的新来者总是戴着一顶标志性的白色高尔夫帽。优胜美地有一条名为“奶油球”的指缝线路,它造型完美,所以还没人完攀就有了名字。巴伯腰上穿着尼龙扁带制成的简易安全带(有腿环的坐式吊带当时还没被发明出来),肩上用绳套带了几个岩塞,用“视攀”的方式轻松完成了这条线路。“视攀”一词源于法语à vue,意指除了线路难度,在不了解任何其他信息的情况下完攀一条线路。最极致的情况是,攀登者在攀爬之前甚至没看过线路。巴伯用首攀“奶油球”开启自己在优胜美地的表演,这是一份声明:西海岸攀登者不要小觑这位波士顿少年。

那一年,巴伯认真地在“打钩清单”上记录了325天的攀登日志。他在岩壁上变得非常放松,开始徒手视攀峡谷内的一些试样线路 ,包括臭名昭著的张口肉塞烟囱 “亚哈”,难度5.10。还没有人徒手攀爬过5.10的线路,更不要说视攀。但这些相对于后面的攀登而言都只是热身。在结束那个岩季之前,巴伯走到当时峡谷里最长的自由攀登线路——“斯特克-萨拉泰”底部,这条恐怖的裂缝在哨兵岩1 500英尺高的北壁中央延伸。两个半小时后,巴伯站在墓碑一样的岩壁顶部,没使用任何装备独自完攀了“斯特克-萨拉泰”。这是第一次有人徒手攀登优胜美地的大型岩壁。更不可思议的是,巴伯此前从没爬过这条线路。他在不了解即将遇到何种困难的情况下,一点点在垂直地形上爬升。巴伯发明了一种新的攀岩类型——徒手视攀,而且他当时是这种攀岩方式唯一的实践者。

多年后,在他新罕布什尔北康韦的家中喝咖啡时,他告诉我,在他徒手攀登“斯特克-萨拉泰”之后,极为好胜的优胜美地攀岩者将他视作“眼中钉”。只要他出现在Camp 4 的篝火前,其他人就会停止交谈,直到他离开。

“可能是因为他们嫉妒,也可能因为我是个混蛋。”他说,顺便提到他那时有为人粗暴的名声,“我不知道,但接下来几年,情况越来越糟。”

所以巴伯离开了。当岩石大师们仅在北加州的花岗岩峡谷内攀岩时,他开始周游世界,每到一处都留下新的攀登标准。在德国德累斯顿,他按当地风格攀爬,赤脚、不带粉袋、在岩缝中塞绳结做保护。澳大利亚攀岩圈至今仍在谈论“暴脾气”亨利1975年的到访,他在几天之内就把当地自由攀登的等级推进了两个数字。

约翰·巴卡尔是继巴伯之后,将优胜美地徒手攀登提升到更高水平的又一个社交废柴,而且在巴伯离开的第二年他就做到了——1976年,他徒手攀登了5.11难度的多绳距线路“新维度”。该线路难度只比当时优胜美地最难的裂缝线路“鱼”低一个等级。徒手攀登“新维度”是攀岩界能想象出的最大胆的冒险,但不是所有人都大为折服或备受鼓舞。一些攀岩者认为巴卡尔愚蠢莽撞,不计后果。这次历史性的攀登结束后不久,Camp 4的公告板上出现了一张便笺,上面写道:“告诉韦伯斯特,把字典里‘疯狂’的意思改为‘约翰·巴卡尔徒手攀登新维度’。”

“他非常不善于社交,”朗说,“是个边缘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跟很多人关系都不好。”

听到一些攀岩者质疑他的壮举,巴卡尔在公告板上留下一张至今闻名的纸条:“谁能跟我徒手攀登一天,将获得10 000美元。约翰·巴卡尔。”没有人揭榜。据朗说,悬赏不只是逞能和炫耀,他认为巴卡尔徒手攀登更多是为了自我证明,而不是向他人证明自己。“他私下徒手攀登了很多线路,没人看见,没有宣扬。没人知道他到底完成了多少次徒手攀岩。”

“饼干墙”是一条高250英尺、难度5.11c的线路,其中第二段就是前文提到的“奶油球”。它被看作峡谷里的试样线路,任何使用绳子完攀它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是“硬汉”或“猛女”(当时有一群数量少但很重要的女性岩石大师,以琳恩·希尔、玛丽·金格里为首)。1979年春,巴卡尔徒手攀登“饼干墙”时,只有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在场见证这一伟绩。没有拍摄团队,没有照片。但在他回到Camp 4时,消息已经传开,有攀登者跟他搭话说“哥们儿,你他妈的疯了”之类的话。巴卡尔巩固了自己在世界上最伟大攀岩者圣殿中的地位,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他后来又提高了在“饼干墙”上徒手攀岩的难度,但直到1980年,他才触到自己作为徒手攀岩者的极限。那条线路名为“暂禁”,巴卡尔决定徒手视攀它。为了保持冒险性,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向攀登过这条线路的人了解信息。如果找人聊过,他会被告知,线路实际上比定级要难,其中的难点没人愿意徒手攀爬。在离地300英尺的高度,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抓握支点的光滑夹角中,夹角两侧岩壁上的裂缝太细,无法卡入手指。而且也无法倒攀,他只能孤注一掷,涉险通过。从山上走下来时,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侥幸活了下来,”他后来告诉一个朋友,“我没有征服任何东西。只是大山放过了我。”

活着完攀“暂禁”虽然给巴卡尔的肩章上再添一星,但他多年来构建的僵硬条框开始将他和其他攀岩者隔离开来。20世纪80年代初,他捍卫从地面起步攀爬线路的准则。如果掉落,他会马上下来,抽掉绳子,从头开始。这种方式逐渐被称为传统攀岩,因为固守这一传统,岩石大师们(及其跟随者)遭遇天花板,难以超越5.13。峡谷中大部分明显的裂缝都已经被攀爬过,要将攀岩推进到更难、更高的未知领域,只有进入裂缝系统之间的空白岩面。岩面线路上一般只有凹坑和凸起,没有可以放置岩塞、机械塞 甚至岩钉的裂缝,因此,获得保护的唯一方式是在岩石中钻孔放置螺栓。

巴卡尔同意使用螺栓,只要这些螺栓是领攀者从地面起步,在先锋过程中放置的。许多年来,优胜美地的攀登者已经达成一致,允许攀登者吊在小金属钩上,解放双手打孔。几条极端困难和危险的线路就是这样开辟的,包括巴卡尔在图奥勒米山区开发的“巴卡尔-耶里安”。该线路有三个绳距,定级为5.11c X,X表示螺栓间距非常大,攀登者在某些位置掉落可能会摔死。

巴卡尔的准则非常可贵,这一点没有争议,但世界上只有少数足够优秀的人可以按照他的规则攀岩,更别提还得有足够的胆量。大多数人只想体验爬到岩壁高处、看着世界在脚下像油画一样延伸的快乐,并不想冒生命危险。

在攀岩的发源地欧洲,一种新的方式正流行开来,法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攀岩者不从地面起步,而是从上方绳降下来,用电钻开辟线路。手钻打孔放个螺栓可能需要半个小时,电钻几秒钟就能完成。这种新方法被称为“下降开线”。打好挂片之后,首攀者会逐个挂片磕线,中间吊在绳子上休息。记牢所有动作、充分演练后,他们才会尝试一次完攀整条线路。如果成功,攀岩者会说他“红点”了这条线路。这个说法源于德语Rotpunkt,意为“红色的点”,由德国攀岩者库尔特·艾伯特在20世纪70年代创造,因为他在德国弗兰肯朱拉每自由完攀一条线路,就会在线路底部涂个红色圆点。

这种新方式被称为运动攀岩,远比传统攀岩安全,很快就成为世界标准。运用这种现代策略,人类在20世纪80年代末首次突破5.14的难度。但是巴卡尔对此嗤之以鼻。他称这样做的攀岩者为“吊死狗”,并在那时发表了著名言论,声称没有风险的攀登不是真正的攀登。

起初,其他岩石大师都支持他,但是,坐在场边,眼看其他愿意接纳新规则的攀岩者夺走所有荣耀,让人非常煎熬。优胜美地变得停滞不前,领先的攀岩运动和攀岩者都转移到了欧洲。20世纪80年代中期,唯一可以跟巴卡尔媲美的岩石大师罗恩·考克去到欧洲,只为看一看这场喧嚣的本质。第一次尝到运动攀岩的滋味后,他马上看出这种方式在优胜美地的无穷潜力。回到峡谷后,他开辟了几条早期的运动攀岩线路,难度很快得到提升。其中一条线路位于图奥勒米的“小屋穹顶”上,巴卡尔曾经尝试从地面起步完攀它。

“我只求给我留一点岩壁,”多年后巴卡尔说,“但他们连一丁点都不愿意给我。”他砸扁考克开发的线路上的挂片以示反击。于是在Camp 4的停车场上演了一场不光彩的争执。

“你有什么权利破坏别人的线路?”考克问。巴卡尔回答说,这跟他们在“小屋穹顶”上对他的目标线路所做的事情无异。按照他们下降开线的速度,巴卡尔解释道,很快就没有岩壁留给他了。巴卡尔说,考克朝他挥了一拳,但在距他头部几英寸的位置收手了。考克则说,巴卡尔以前就像他的亲兄弟,他没有出拳,只是带着对老朋友的厌恶离开了。考克的攀登搭档马克·查普曼介入争论说,如果巴卡尔再敲他的挂片,他会狠狠教训巴卡尔。巴卡尔挑衅说,放马过来。查普曼真的动了手。他用力出拳打向巴卡尔的脖子,导致巴卡尔一只手臂发麻,进了医院。巴卡尔提出控告,让同为岩石大师的老朋友查普曼因故意伤人被捕。

从那以后,事情很快朝着对巴卡尔不利的方向发展。到了1990年,他在攀岩圈已经没什么朋友了。许多老一代的岩石大师认为,他把攀岩准则置于友情之上。新一代的攀岩者则对发扬硬汉风格的传统攀岩没有兴趣,这让巴卡尔很痛心,这种风格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建立起来的。此外,他的肩膀由于年复一年的高难度攀岩受损,婚姻也走向破裂。离婚过程中,他在优胜美地的房子毁于一场森林大火,公园管理处试图动用土地征用权收走他烧焦的地产。

巴卡尔销声匿迹,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岩石大师的光芒。 7bJLADHMBeK7z8uzAMEr++vkZjmrfrG4ipB7NuzmIQKPePIVVuPfxyoK97R5tI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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