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金(金国威)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然后慢慢呼气。“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低声说,“你能保密吧?”我们在杰克逊洞的厢式缆车中面对面站着,和100多个脸冻得通红的滑雪者挤在一起。那是2016年2月,我跟我的两个儿子在大蒂顿山度假,他俩分别17岁和14岁,正值2月份的学校假期。他们挤在几英尺开外,并不理会我们,努力透过满是雾气的缆车窗户打量外面的大山。几分钟前排队上缆车时我们遇到了吉米。我几乎有一年没见到他了。
“当然,”我低声回答,“什么事?”
他靠过来,脸距我只有数英寸,眼睛瞪得非常大。“亚历克斯今年秋天要去徒手攀登酋长岩。”他说。
“什么?你在逗我吧?”
“我发誓这是真的。”
我四下瞄了一眼,怕有人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每个人都沉浸在头顶扬声器播放的AC/DC乐队《黑暗中归来》的歌声中。吉米睁大眼睛看着我,嘴仍然张着。
“他告诉你的?”我问。
“是的,我和柴正在制作一部关于这次攀登的电影。知道这事的人都签了保密协议,所以不要外传。”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是吉米的妻子,跟他一样是一位拿过大奖的纪录片导演。
“他是要爬‘搭便车’吗?”
“是的。”
“什么时候?”
“可能在11月初。”
我慢慢消化着刚听到的消息,心不禁颤抖起来。 酋长岩,无绳攀爬,天哪 。
我爬过“搭便车”。或者应该说,我曾试图攀爬它。经过数天艰苦努力,我登顶了,但中途脱落了无数次,全靠绳子和保护装备救命。在最麻烦的几个难点,我就是没法抓牢只能塞进指尖的细缝和无法卡紧手指的喇叭状裂缝。因此,我不得不使用“辅助”,依赖塞进岩缝中的一些机械装置。我作弊了。这条线路之所以被命名为“搭便车”,就因为它是一条“无辅助攀登”线路,只能靠自己的手和脚攀爬,不能借助任何外力,绳子只起到安全网的作用,以防掉落。优秀的攀登者可以不借助器械攀爬“搭便车”,但是我想不出有谁在攀爬过程中一次都没掉过。
亚历克斯到底在想什么?酋长岩是一面高3 000英尺、被冰川打磨得极光滑的陡峭岩壁。他打算独攀它,还不系绳。没有任何装备,没有兜底的安全保障。每一手抓点、每一步踩点都必须极其精确。一次滑手、脚趾踩高一厘米、一只鞋偏移几度、抓错一个点,亚历克斯都会掉下山去,以每小时120英里 的速度砸向地面,或许还会尖叫着。如果他在线路的难点“抱石难题”处,也就是离地2 100英尺的高处掉落,他将在空中下坠14秒,相当于我从足球场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的时间。
我知道完成酋长岩的首次徒手攀登是亚历克斯的梦想,只是我从没想过它会变成现实。2009年,我带他第一次出国去婆罗洲 攀登时,他就向我透露他在考虑这件事。接下来的几年里,亚历克斯又跟我去乍得、纽芬兰、阿曼攀爬了更多次。在这些远征中,我多次领教了典型的“亚历克斯行为”,比如在婆罗洲的岩壁底下,他解释自己为什么攀岩时不戴头盔,即使岩壁很不结实(他没有头盔);又如在乍得的恩内迪沙漠中,他坐在地上边打哈欠边检查自己指甲根部的表皮,而我和吉米则紧张地盯着4个手持匕首的歹徒(亚历克斯认为他们只是孩子)。或许,最典型的亚历克斯行为发生在阿曼那座2 500英尺高的海岩下方,他把我们的绳子绑在后背上,告诉我当他觉得“适合结绳攀爬时”他就会停下来(适合的时间点一直没出现)。亚历克斯和我还花了许多时间谈论各种话题,包括哲学、宗教、科学、文学、环境,以及他徒手攀登某个岩壁的梦想。
我经常给他泼冷水,尤其是在冒险这个话题上。我不是反对徒手攀登这个主意,我自己也偶尔为之。我只是想让亚历克斯考虑一下他离粉身碎骨有多近。跟大多数攀登者一样,我心里有一份非正式名单,上面列了一些把自己逼得太紧的人,亚历克斯·霍诺德名列榜首。我认识他时,名单上的许多人都已英年早逝(剩下的人也不会落后太多)。我喜欢亚历克斯,然而似乎没太多人愿意劝说他,所以我觉得由我来扮演“老父亲”的角色义不容辞。亚历克斯好像不太在意。事实上,他非常喜欢拉我谈论冒险,用他那应对指缝和仰角岩壁般的高超技术和天分在辩论中战胜我。归根结底,在亚历克斯看来,没有倾尽全力的人生不值得度过。
我看向两个孩子,他们仍然透过缆车的窗户盯着外面,眼里充满对滑雪的渴望。亚历克斯只有29岁。如果他活到我这个岁数,可能会为更多身外之物而活;他对冒险的欲望大概会降低,就像我一样。
但最重要的是,我在思索,既然吉米告诉我这件事正在发生,扔给我一个包袱,我该对此做些什么?我应该劝亚历克斯放弃吗?我能说服他吗?或者我应该支持这项疯狂的事业,帮助他实现梦想吗?
“跟我们一起来吧。”从缆车里出来时我对吉米说,“我们打算去罗克斯普林斯,那里的雪非常好。”
“我想去,”他回答说,“但我去不了。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出来就是想清醒清醒,还得回去工作。”
“我想写一写这个故事。”我们戴着手套的拳头碰到一起时我说。我很快拿定主意,我没有立场阻止亚历克斯。就算是我的儿子或女儿要做类似的挑战,我也同样应该尊重他们的决定。这很难,但我会努力。
“是的,我猜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吉米说着,把雪杖插进雪地中,用力后撑滑走了。几秒之后,他消失在暮色中。
随后几个月,我和吉米经常通话。那时他和柴拍摄的《攀登梅鲁峰》已经上映一年。《攀登梅鲁峰》是他们联合拍摄的第一部电影,讲述喜马拉雅山脉最后一大攀登难题——“鲨鱼鳍”——的故事。该难题最终由吉米、康拉德·安克尔和勒南·奥兹图尔克在2011年破解。制作精良的登山电影通常会在攀登圈内广泛传播,然后归于沉寂。但在吉米和柴的打造下,《攀登梅鲁峰》成了一部热映影片,获得了圣丹斯电影节观众奖,入围奥斯卡决选名单,最终成为2015年票房最高的纪录片。
吉米和柴引起了好莱坞的注意。索尼、环球影业和21世纪福克斯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计划。有一天,吉米接到一个名叫埃文·海耶斯的陌生人的电话,这个人是一家电影制片公司的总裁。该公司曾连续三年出品三部奥斯卡获奖影片——《美国丽人》《角斗士》《美丽心灵》。海耶斯刚刚完成影片《绝命海拔》的制作,剧情基于乔恩·克拉考尔的《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中讲述的1996年珠峰山难。海耶斯喜欢攀登题材,希望再制作一部同类电影。《攀登梅鲁峰》在圣丹斯电影节上收获观众5分钟起立鼓掌时,他也在观众席上。
海耶斯抛出一些他对于登山题材电影的想法,但没有一个能够唤起吉米的兴趣。挂断电话前,吉米决定跟他分享过去数月一直盘桓心中的不成熟想法。
“嗯,我最近在琢磨一个点子。”吉米说。然后他跟海耶斯讲了亚历克斯的情况,介绍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徒手攀登者。他没有提酋长岩,因为那时他还不知道亚历克斯正在考虑徒手攀爬它。认识亚历克斯这么些年,他一次都没问过这件事。亚历克斯也还没告诉任何人他在认真考虑它。
“就是它了,”海耶斯说,“就拍这部电影。”
吉米迟疑了。“好吧,嗯,好的,但我还不十分确定我真的想拍这部电影,我需要再想想。”
稍后,他找柴商量,他们商定应该由柴打电话给亚历克斯,以评估他是否有足够深度撑起一部纪录长片。正是在那次通话中,亚历克斯漫不经心地提到,他可能想徒手攀登酋长岩。柴不是攀登者,因此亚历克斯透露的消息没有马上引起她的注意。
“柴跟我说起酋长岩时,我马上打了退堂鼓,”吉米告诉我,“就是在那时我知道,我真的不想拍这部电影。你活在世上,回望前事的后果……死亡并不是那么荣耀。”之后的两个月,吉米一直躲着海耶斯,经常失眠。
他需要建议和方向,但没有跟任何师长透露这个想法,担心他们会因为他居然在考虑这件事而嗤之以鼻。后来,他在曼哈顿偶遇老朋友乔恩·克拉考尔。在他们沿着上东区的一条大街散步时,吉米告诉克拉考尔他想拍这部纪录片。他说影片将是一个“追逐梦想”的故事,并且关于人在生死面前所做的抉择。然后他提到亚历克斯说自己正在准备徒手攀登酋长岩,这会是电影项目的一部分。
据吉米说,克拉考尔回应道:“徒手攀登酋长岩才是影片真正的主题吧。”
“没错,我想是的。”吉米回答。
“好吧,有没有你他都会干这件事,如果他想记录过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呢?我应该拍吗?”吉米问。
“电影出来我会去看的。”克拉考尔说。
许多伟大的攀登必然要发生。许多已经发生。这个故事讲述是什么成就了一场不可能的攀登。为了理解亚历克斯即将尝试的事情,你需要了解他如何生活,了解那个让他成为他的世界。这是一个攀登的世界。并非人人都活在其中。但我很高兴,甚至很骄傲,自己仍然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我想我的确很幸运,能跟亚历克斯和吉米的人生轨迹相交,能和其他许多攀登者相遇,他们为即将到来的伟大攀登奠定了基础。
亚历克斯将攀越自身的极限,攀越人类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