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被废,对栗姬来讲无异于世界末日。很快,她就在这个打击下一病不起,十几天后就咽气了。
不过,微妙的是,因之获益的母子却不只有王娡和刘彻。另一对母子,也正为此拊掌而笑。
那就是窦太后和梁王刘武。
当初刘荣被立为太子,这对母子失望已极。如今储位再度虚悬,窦太后和梁王的夺储热情自然就再度高涨了。
事有凑巧,就在刘荣被废的一个月前,朝廷举行正旦大典(汉初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十月初一称“正旦”),梁王与其他诸侯王皆依例入朝。大典过后,其他诸侯王都老老实实地打道回国,不敢擅留,唯独梁王倚仗太后宠爱,赖在长安不走。景帝心里虽然不舒服,但碍于太后情面,还是不得不跟他入同辇、出同车,一副手足情深的样子。
不久,刘荣被废,梁王心中窃喜,越发不想离开长安。窦太后也巴不得这个小儿子赶紧成为储君,便找了个机会,跟景帝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窦太后在长乐宫设宴,把两个儿子叫到一块,母子三人举杯畅饮。一开始,太后谈笑风生,兴致很高;待酒过三巡,忽然一声长叹,称一家人聚少离多,而她年事渐高,像这种共叙天伦、其乐融融的日子,只能是过一天少一天了,每思及此,不觉悲从中来。
梁王会意,赶紧红着眼眶说:“我宁可不当这个藩王,也愿意朝夕陪伴在母后身边。”
太后说:“难得我儿一片孝心,只是人生在世,各有其分。若你不当这个藩王,又能当什么呢?”
母子二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然后就等着当皇帝的大儿子兼大哥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景帝只好装糊涂说:“可让梁王在长安多住些日子,只要母后高兴。”
窦太后懒得再绕圈子了,索性抛出了这么一句:“吾闻殷道亲亲,周道尊尊,其义一也。安车大驾,用梁孝王为寄。”(《史记·梁孝王世家》)
这句话的用典实在古奥,就连景帝这种自幼饱受宫廷教育的人,仓促之间也没听明白。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说他没听懂,更不便当面驳了太后的面子,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诺。”
一回到未央宫,景帝马上把袁盎等人叫了过来,问他们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盎一听脸色就变了,忙道:“殷道亲亲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周道,太子死,立嫡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太后之意,是想让陛下立梁王为储。”
景帝沉默了。许久,他才有气无力地说:“依你们看,该怎么办?”
袁盎等人异口同声地说:“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
景帝长叹:“太后心意甚坚,能奈其何?”
景帝当然不想立弟,但问题是他已经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太后,若要反悔,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因为汉朝以孝治天下,若违背母命,便有不孝之嫌。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有人出面,去劝说太后收回成命。
袁盎马上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当即自告奋勇,愿往长乐宫劝谏太后。
此时的袁盎虽说对景帝忠心耿耿,但他显然没有考虑到,作为一个臣子,这么深地介入立储之争,绝不是明智的做法,对他而言也绝非好事。
一见到太后,袁盎便开门见山道:“听说太后欲立梁王,微臣有一事不明。”
“你说。”太后镇定自若。
“梁王百年之后,又该立谁?”
“吾复立帝子。”太后说得自信满满,仿佛她可以活三百岁似的。
袁盎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并不是因为太后无视自然规律,并且大言不惭、空口许诺而发笑,而是因为太后无意中已经掉入了他的话语陷阱。接下来,袁盎不紧不慢地给太后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宋宣公临死前,没有把王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了弟弟。弟弟宋穆公在位九年,因感念其兄之德,临死前便把王位传给了兄长的儿子,而让自己的儿子避居郑国。如此一来,穆公之子自然极为不满,后来便与大臣联手刺杀了宣公之子,夺回了王位。
最后,袁盎对太后说,宋国之所以发生后来的一系列祸乱,就是当初宋宣公“传弟不传子”造成的。所以,后世之人当以此为鉴,断不可重蹈覆辙。
听完这个故事,太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当然,她并不是被袁盎的故事吓住了。因为太后也是深谙历史的人,她很清楚,当初宋国的祸乱是许多因素共同造成的,不能仅仅归咎于宋宣公那个“传弟不传子”的决定。袁盎之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为太后了解历史,所以她也不得不承认,“传弟不传子”确实酿成了很多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惨祸。从这一点来讲,袁盎的警告也是不无道理的。
除此之外,更让太后担心的,就是袁盎等人的介入。在她看来,就算景帝心甘情愿把皇位传给梁王,朝中必然会有一帮像袁盎这样的大臣心存不服。到时候,梁王能不能坐稳皇位,社稷会不会因此爆发动乱,实在是很难说。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太后的政治理性终于战胜了爱子之情——或者说,她终于不敢拿汉家江山去冒险,遂无奈地接受了袁盎的劝谏。
窦太后最终的改弦易辙,让景帝摆脱了两难处境,同时也为王娡、刘彻母子的最终胜出扫清了障碍。前元七年四月,王娡终于被景帝册立为皇后。短短十二天后,年仅七岁的刘彻被立为太子,正式入主东宫。
一场旷日持久的后宫之争和储位之争,至此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王娡,这个昔日的平民之女和商人之妇,终于用她那常人莫及的勇气和头脑,做到了世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赢得了她想要的东西。
有人曾经说过,宫廷和妓院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话虽然有些不雅,但话糙理不糙,确实一语道破了宫廷中人心的厚黑与险恶。自古以来,所有的宫廷斗争都是不择手段、你死我活的,而最终被淘汰出局的失败者,也几乎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
栗姬母子的命运便是如此。刘荣被废后,栗姬立马抑郁而终。没过多久,刘荣也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按理说,刘荣虽然丢了太子位,但总归还可以做一个富贵无忧的逍遥王爷,断不至于有性命之祸。可问题在于,王娡绝不可能让他好好活着。
在王娡看来,虽然刘荣已经被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但世事难料,谁也不敢保证他日后不会卷土重来。所以,要想让刘彻坐稳太子位,并在未来顺利继承大统,就必须斩草除根,杜绝任何刘荣翻盘的可能性。
因此,自从刘荣被贬临江(治所在今四川省忠县)后,王娡就派人暗中紧盯着他,准备随时搜集他的“黑材料”。中元二年(公元前148年)三月,刘荣扩建王宫,一不留神过了界,稍稍占用了文帝宗庙前的一点儿空地。王娡立刻抓住机会,授意亲信向景帝告了御状。
侵占宗庙土地这种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了说,可以把当事者抓来砍头;往小了说,可以啥事都没有。其中的奥妙,就要看当事者是谁,以及他和皇帝的关系了。比如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朝中也曾发生一起类似事件,结果却不了了之,原因就在于当事人是当时正大红大紫的晁错。
当时,晁错担任京兆尹,由于每天到京兆府上班都要绕远,就让人在自家南墙开了一个门,修了一条路,大大缩短了上班路程。结果,丞相申屠嘉马上参了他一本,说他破坏了高祖宗庙的庙垣,应该斩首。当时晁错正得宠,丞相申屠嘉大权旁落,所以一心想整死晁错。申屠嘉呈上奏章后,景帝却轻描淡写地说:“晁错并未动到高祖的庙墙,只不过占了些空地,没关系。”申屠嘉恼恨成疾,不久便一病而亡了。
如今,刘荣犯的虽然是跟晁错一样的事儿,但他的身份是失宠的废太子,所以后果就截然不同了。
景帝接到弹劾刘荣的奏章后,即刻下旨,让刘荣回长安中尉府接受审讯。当时的中尉是名闻天下的酷吏郅都,景帝把刘荣交到他手里,用意不言自明。
刘荣一回长安,马上被郅都扔进了监狱。刘荣自忖凶多吉少,便恳求狱吏给他一副刀笔,打算写一封谢罪书,希望景帝念在父子之情饶他一命。可是,郅都却严禁狱吏给刘荣任何东西。后来,与刘荣有过师生之谊的窦婴去探监,跟刘荣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暗中给他搞了一副刀笔。
在监狱的最后一晚,万念俱灰的刘荣握紧刀笔,一笔一泪地刻下了绝命书。刻完,刘荣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刀笔插进了自己的喉咙,当场毙命。
事后,窦婴肯定懊悔不迭。因为当他把刀笔送进狱中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东西不但是一种书写工具,也是一种绝好的自杀工具。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窦婴不把刀笔送进去,刘荣肯定也会用别的办法自杀。换言之,对刘荣来说,要逃离囚禁他身体的监狱是不可能的;但是要逃离囚禁他生命的这个世界,却是很简单的。
刘荣死后,偌大的天下,偌大的宫廷,唯一记挂他的人,也许就只有他的祖母窦太后了。刘荣虽说不是直接死于酷吏郅都之手,但毕竟死于他掌管的监狱。窦太后找不到泄恨的对象,从此便对郅都恨之入骨。
几年后,景帝迫于太后的压力,把郅都外放为雁门太守。匈奴人也恨治军严整的郅都,便设了一个反间计陷害他。事发后,太后要求将郅都绳之以法。景帝说:“郅都是忠臣。”太后说:“难道你儿子刘荣不是忠臣?”
景帝语塞,遂斩郅都。
郅都曾经用严酷的刑罚扼杀了许多生命,可到头来,他自己也没能逃过法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