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叛乱以吴王刘濞(高祖之侄)为首,共有吴、楚、赵、济南、菑川、胶西、胶东七国参加,史称“七国之乱”。
那么,这七个诸侯国为何会联手发动叛乱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要从高祖刘邦建立汉朝时的政治制度说起。
众所周知,秦始皇吞并六国、统一天下后,便废除了先秦分封诸侯的“分封制”,创立了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可惜秦朝并未因此长治久安,反倒二世而亡。刘邦建立汉朝后,很多人认为,若无四方诸侯作为屏藩,中央政府很容易孤弱而亡。因此,刘邦便汲取秦朝灭亡的教训,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在京畿及部分地区实行郡县制,由朝廷统一管辖;在其他地方实行分封制,分封宗室子弟为王,让他们各自建立藩国,如众星拱月般拱卫中央。
这样一个全新的制度安排,被称为“郡国并行制”。
诚然,分封诸侯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旦国家发生叛乱,诸侯可以帮助中央平定叛乱,避免重蹈秦朝孤弱而亡的覆辙。然而,任何制度都不是完美的,刘邦设计的“郡国并行”二元体制亦然。因为分封诸侯的最大弊端,就在于诸侯都是独立王国,在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拥有自决权。那些地盘大、人口多、资源丰富的大国,就有可能因势力膨胀而日渐坐大,最终对中央政府构成严重威胁。
比如刘濞的吴国,就是四方诸侯中的老大。吴国地处长江中下游,国内既有铜山又有盐场,丰腴富饶,经济发达——按司马迁的说法,就是“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史记·吴王濞列传》),可谓富甲一方,势可敌国。像这样的诸侯,汉朝中央当然不能任其坐大,必须想办法进行遏制。
汉文帝时,一代名士、著名政论家贾谊就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称为《治安策》,核心思想便是“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把天下的各大诸侯国分割成若干小诸侯国,通过削除封地的办法,削弱各诸侯国的实力。
文帝采纳了这个策略,于公元前164年迈出了“削藩”的重大一步,将齐国分割为齐、济北、菑川、胶东、胶西、济南六个小国;将淮南国分割为淮南、衡山、庐江三个小国。然而,对于实力强大的吴国,文帝却不敢贸然采取行动,而是暂时搁置——很可能是想等吴王刘濞死后,再顺势将其封地分割。不过,还没等刘濞“翘辫子”,文帝自己就先归天了,这个棘手的难题被留给了景帝。
巧合的是,景帝刘启跟吴王刘濞之间,居然还有一桩私仇。
刘启当太子时,有一天与吴国太子刘贤弈棋,二人起了争执,且刘贤的态度颇为骄慢。刘启一怒之下,拿起棋盘砸在了他的头上——不料这一砸竟然把刘贤给砸死了。吴王刘濞平白无故死了儿子,内心的仇恨和怨念可想而知。他虽然没有当即造反,但从此便称病不朝,以示抗议。
文帝自知理亏,只好替吴王开脱,说他年纪大了,可以不必入朝觐见;还派人给他送去了坐几和拐杖,以表朝廷优容忍让的态度。
“弈棋事件”虽然表面上就这么过去了,但在吴王刘濞的心里却始终没有翻篇。而景帝即位后,又开始重用晁错,锐意削藩——于是朝廷跟吴王之间的新仇旧恨、公愤私怨就这么搅在一起,最后当然会来一个总爆发。
晁错是颍川(今河南省禹州市)人,自少研习申不害、商鞅的刑名法术之学。稍长,晁错通过太常寺的考试,进入仕途,担任太常掌故,此后历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等职。晁错颇受文帝赏识,也备受刘启(时为太子)的倚重,被东宫上下称为“智囊”。
刘启即位后,晁错被擢为内史,不久又升任御史大夫,“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晁错开始把“削藩”提上了议事日程,屡屡向景帝上疏,“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景帝采纳了晁错的建议,随即向吴、楚、赵、胶西等诸侯开刀。对此,诸侯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便以“清君侧,诛晁错”为口号,悍然起兵,仅吴国一国就集结了二十余万大军。
七国反叛的战报传到长安,满朝震恐。
当时,汉家天下承平日久,一下子爆发这么大规模的叛乱,朝野上下都有些慌了手脚,景帝更是忧心如焚。按理说,作为景帝最倚重的大臣,也是“削藩之策”的首倡之人,面对诸侯大举叛乱的危急形势,晁错理应一肩挑起平叛重担,拿出切实可行的应对策略。然而,此刻的晁错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个政治家应有的冷静与从容,反而昏招频出、一再犯错,以致一步一步走向了身死族灭的悲惨深渊。
晁错犯的第一个错误,是有远谋而无近虑。
他力主削藩,这一政策目标固然没错,可他却没有相应的实际操作能力,以至于叛乱一起,就乱了方寸,竟然向景帝提出了两条匪夷所思的建议。
第一条,是“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意思就是让景帝御驾亲征,由晁错坐镇京师;第二条,是“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意思是徐县、僮县一带(今江苏省泗洪县、安徽省泗县一带)尚未被吴国攻下的地方,可以割给吴国。
很显然,这是两条荒谬至极的主意。
晁错为何会想出这种馊主意呢?
即便我们用最大的善意揣度,也只能勉强替他找到这样的理由:
首先,晁错让景帝御驾亲征,估计是为了提振军队士气,就像当年异姓王叛乱,刘邦便亲自披挂上阵一样。可问题在于,景帝是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从来没上过战场,更没带过一兵一卒,岂能与戎马一生、血染征袍的高祖同日而语?再者,晁错身为臣子,让景帝出去打仗,置人君于万险之地,自己却在长安躲清闲,并以留守之职统揽朝政——实在是显得居心叵测。
其次,晁错说要把“徐、僮之地”割让给吴国,估计是想向吴王投掷烟幕弹,故意示弱以麻痹吴王。但是,晁错一方面让景帝御驾亲征,一方面却又故意向敌人示弱,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假如景帝真的这么做了,只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徒令天下人耻笑而已。
因此,景帝断然否决了晁错的提议。
晁错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心胸狭隘,容不下异己。
没有人能否认,晁错是个难得的忠臣。他之所以不惜得罪天下诸侯,力排众议,锐意削藩,根本目的是巩固中央权威,希望大汉天下长治久安。然而,往往越是忠直之臣,越有一个毛病,就是容不下与他政见相悖或性情不合的人。司马迁在评价晁错的性格时,就说他“为人峭直刻深”。这个词的意思,说好听点儿叫作刚正严明,说难听点儿就是执拗、刻薄。
当时,晁错在朝中有一个不共戴天的政敌,名叫袁盎。
袁盎原任吴国丞相,与晁错素来不睦。早在文帝时期,二人就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凡是有晁错在的场合,袁盎立马拍屁股走人;而只要有袁盎在场,晁错的反应也如出一辙。景帝即位后,晁错一升任御史大夫这个纠察百官的职位,便以袁盎收受吴王贿赂为由,欲治袁盎死罪。随后,景帝将袁盎贬为庶人,却赦免了他的死罪。
晁错没能除掉袁盎,一直耿耿于怀。此次吴国带头作乱,晁错便抓住这个把柄,再度指控袁盎与吴王暗中勾结。但是,晁错此举却遭到了朝中同僚的反对。他们认为,袁盎任吴国丞相已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一直住在京师,应该不会与吴王通谋;此外,就算袁盎有问题,也应该在叛乱爆发之前抓他——这样或许还能搞到点儿有用的情报。如今七国既已反叛,抓袁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晁错得不到同僚支持,手中又没有什么证据,无法整治袁盎,只好悻悻作罢。
很快,袁盎就听说了晁错要整死他的消息,顿时大为恐惧。他意识到,再不奋起反击,自己迟早会死在晁错手里。
然而,此时的袁盎只是一介布衣,如何对付手握重权的晁错呢?
乍一看,跟晁错比起来,袁盎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他要跟晁错斗,不亚于蚂蚁战大象,几乎是不可能赢的。可是,在这个变幻无常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尤其政治,更是世界上最善变、最不可捉摸的事物。上一秒,你也许权倾天下、位极人臣,下一秒,可能就家破人亡、身死族灭了。这其中的转捩点,就在于时势。
时势这种东西,跟大自然中的气流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拥有摧枯拉朽、移山填海的巨大能量。深谙时势并善加利用者,便有如鲲鹏展翅,可扶摇直上九万里;昧于时势并与之相悖者,便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被恶浪一口吞噬。
如今,站在“七国之乱”这个历史的风口浪尖上,晁错显然就是昧于时势、即将覆没的一叶孤舟;而袁盎则已经看懂了时势,只要顺势而为,必能一举将晁错置于死地,从此咸鱼翻身、否极泰来。
心意已决,袁盎随即找到与他私交甚笃的窦婴,请他帮忙向景帝求情,希望面陈平叛之策。窦婴也是跟晁错不和的人,于是欣然帮了袁盎的忙。
袁盎入宫觐见景帝的那一天,晁错刚好在殿上和景帝讨论前线军务。袁盎进来的时候,看也不看晁错一眼,径直走到景帝面前,跪地行礼。
景帝问:“如今吴、楚反叛,你有何看法?”
袁盎答:“不足为虑。”
景帝对这个回答当然很不满意,道:“刘濞有矿山可以铸钱,有海水可以制盐,占尽地利,且集结了四方豪杰,兼得人望。如今到了白首之年才悍然起事,若事先没有周密计划,岂能轻易发动?你居然认为不足为虑?”
袁盎不慌不忙地说:“吴国诚然拥有铸钱和制盐的财源,可投靠他的那些人,却称不上是英雄豪杰。若是真英雄,必会辅佐他走上正道,不会怂恿他兴兵作乱。那些人,充其量不过是一帮地痞流氓、亡命之徒而已。”
景帝问:“你有何良策?”
袁盎说:“请陛下屏退左右。”
景帝示意在场的宦官和宫女退下。于是一众闲杂人等皆退,只有晁错站着不动。
袁盎瞟了纹丝不动的晁错一眼,说:“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
景帝旋即屏退了晁错。晁错无奈,只好退到了东边的偏殿,内心大为恼恨。(《史记·吴王濞列传》:“错趋避东厢,恨甚。”)
此时的晁错绝对不会想到,这一生,他将再也不能迈进大殿一步了。
晁错走后,袁盎说出了他的平叛良策。他毫不迟疑地把晁错称为“贼臣”,并把七国之乱的责任全部归到了晁错头上。他认为,要不是晁错一意削藩,不断削夺诸侯封地,七国也不会反叛。所以,而今之计,就是把罪魁祸首晁错斩了,然后赦免吴、楚七国,归还削夺的封地,如此便可兵不血刃地弭平这场叛乱。
袁盎说完,景帝沉默了很久。
他并不是在思索袁盎的话对不对,而是在最后一次说服自己——为了天下太平,对晁错痛下杀手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事实上,早在七国叛乱的战报传到长安时,景帝心里就已经在酝酿“政治解决”的方案了。所谓“政治解决”,说白了就是把晁错抛出去,丢车保帅。因为在景帝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力主削藩的人是晁错,七国叛乱的矛头也直指晁错,那么最简便的化解危机的办法,当然就是把晁错抛出去了。若能就此令七国罢兵,那么牺牲晁错一人以换取天下安宁,就是一笔非常合算的买卖。
说穿了,就是必须让晁错来当这个“背锅侠”。
所以,景帝召见袁盎的目的之一,其实就是想借他的口,来做杀人的刀!换句话说,万一将来有人为晁错鸣冤叫屈,景帝就可以拿袁盎当挡箭牌,以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正因为景帝已经动了诛杀晁错的心思,所以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宠爱一人而愧对天下。”
晁错的悲剧命运,就在这句话中一锤定音了。
当天,景帝便任命袁盎为太常,命他秘密离京,去吴国跟刘濞谈这笔政治交易。
晁错身为政治家,难道从来没有预料过削藩的不利后果吗?难道他从来没有想过,一旦得罪天下诸侯,最终很可能招来众怒、引火烧身吗?
事实上,早在晁错刚刚提出削藩之策时,其父便已料定此举是在玩火,特地从颍川老家赶到京师,对晁错说:“皇上刚刚登基,你刚掌握大权,第一件事就是削藩——这无异于离间天子骨肉,使天下人的怨恨都集中到你一人身上,你图的是什么?”
晁错说:“我固然明白这一点。但是,倘若不这么做,天子就没有尊严,社稷也不会安宁。”
由此可见,晁错不是没有预料到削藩的后果,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就是晁错犯的第三个错误: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
眼看晁错的态度如此坚决,其父只能悲愤而无奈地撂下一句话:“刘氏安矣,而晁氏危!”说完就回了颍川,旋即服毒自尽,死前留下遗言:“吾不忍见祸逮身。”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后,老人家的话就一语成谶了。
当然,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讲,晁错“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非但不是缺点,反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但是,“谋国”与“谋身”并不必然是冲突的。一个真正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在“谋国”与“谋身”之间取得平衡,而不必在非此即彼的两难境地中抉择。道理很简单,要达成任何一种政治理想,前提都是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又何谈“谋国”呢?
然而,晁错却没有做这样的冷静思考。即便是他父亲的“死劝”,也无法浇灭他那飞蛾扑火般的政治热情。
于是,就在景帝召见袁盎的十几天后,景帝便授意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联名上疏,对晁错发起了弹劾。他们给晁错拟定的罪名是:“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建议将晁错腰斩,并且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汉书·晁错传》),意思就是所有亲人,只要还没分家,无论老幼通通砍头。
景帝看过奏疏,当即批了一个字:“可。”
很显然,这是一个异常严厉、近乎残忍的处置办法。后世读史者,很多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要杀晁错,往脖子上“咔嚓”一刀足矣,何必动用“腰斩”这种极刑呢?这种刑罚的目的不仅是要让人死,更是要让人在极端痛苦中死。所以人们不禁要问:对晁错施以如此残酷的刑罚,有必要吗?此外,要杀就杀他一个人好了,何必把他一家老小通通杀光呢?这不是滥杀无辜吗?
倘若你也这么认为,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虽然很善良,却不懂政治。
当时,景帝杀晁错的真正目的是丢车保帅,促使七国罢兵。这个动机,后世的读者都很清楚,但关键的问题是——当时的大多数老百姓并不知情。我们都知道,晁错的官职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相当于副丞相。要杀这样一个高官,如果不给他扣上非常严重的罪名,老百姓肯定是会胡思乱想的。而朝廷最怕的事情就是老百姓这样。所以,景帝必然要给晁错扣上“亡臣子礼,大逆无道”的罪名,从而为诛杀晁错的行动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换言之,只有把事情做绝,对晁错施以极刑、满门抄斩,老百姓才会相信晁错真的是死有余辜,才不会怀疑景帝的杀人动机。至于这么做算不算残忍,是不是滥杀无辜,那就不在景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正月二十九日,中尉陈嘉奉景帝之命,找到晁错,召他即刻入宫觐见。晁错以为皇帝要找他商议政务,没有多想,匆匆穿上朝服就跟着陈嘉走了。
行至东市时,陈嘉忽然命左右把晁错从车上拽了下来,死死摁在了地上。很快,一副寒光逼人的铡刀就摆在了当街。惊惶错愕的晁错被七手八脚摁在铡刀下,然后就被“咔嚓”一刀,铡成了两截。
同日,晁错家里的老老少少也全部被朝廷抄斩,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