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新闻写作头一个要求就是新鲜,即新近发生的有意义的事实。但纪事性新闻不同于纯事件性新闻,所纪之事并不一定都是刚刚发生的新闻事实,因而所强调的更在于其鲜明性,之所以如此强调,是指所记之事唯其鲜明才更突出,虽事过已久却不失新鲜灵性。关于新鲜,艾丰解释是:用尽可能新鲜的形式突出报道中最新鲜的内容。艾老的话很明白,最新鲜的内容重在最有价值,同时又要力求用最新鲜明晰的形式摆在读者面前。
《通鉴纪事本末》做到了这一点。从它的首篇《三家分晋》就足以看出来。此篇取自《资治通鉴》卷第一。在这一卷中,司马光记录了公元前 403 年至前 369 年的林林总总的重大事件。34 年间经历了周威烈王、周安王、周烈王三朝,齐、晋、秦、楚各诸侯国既同事周朝又相互争强,然而 30 多年间最具时代特色的事件,就是晋国内部诸多世族中,发生了韩、赵、魏三大世族讨伐智氏一族,并将其族尽灭、其地悉数瓜分的大事体。也正是由于这一事件的发生,改变了历史轨迹的发展,使春秋争强进入了战国争霸,继而出现了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大变局。
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在《资治通鉴》中,只是第一卷大大小小繁杂事件里的一件,其文字也仅占一小部分。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就这一小部分,还是卷一中编年史之前的事,以一个“初”字起始,将事件又提前到了三四十年前。因为这段历史太重要了,就因为选人用人不当,不仅使一个世族从此消失,而且使晋国被肢解并最终走向消亡。司马光从治国理政角度,高屋建瓴地指出选人用人决定着大国兴衰的深刻事理,并将编年史之前的故事拿来作为《资治通鉴》的开篇之作。袁枢正因为认识到了这一历史节点的重要,因而把它“拎出来”,成为《通鉴纪事本末》第一篇,而且只取三家分晋,不涉及其他,其目的性亦非常明确,即把最鲜明、最有价值的东西,用鲜明的形式表现出来。为了突出事件及其历史意义,还特地为此篇纪事加上标题,一个《三家分晋》让历史性旧事体陡然鲜明起来,成为读者开卷的第一读点。
读者诸君明白,晋国是周朝最为举足轻重的诸侯国。周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继夏商之后第三个王朝,对上是“天下共主”的集权制,对下是封邦建国的分封制,据《荀子·儒效》载“兼治天下,立七十一国”。到了春秋时期,天子衰,诸侯兴,诸侯争霸,兼并战争不断,诸侯国数量逐渐减少,最终形成“春秋五霸”格局。齐、宋、晋、秦、楚“五霸”中,晋又是周室同宗,称霸最长,对稳固周王朝功莫大焉。然而,晋文公即位实行三军六卿制,其中中军将为正卿,执政晋国,六卿出将入相,轮流执政,在晋国大旗之下,“尊王攘夷”,巩固周王朝统治,捍卫华夏文明,所以有“华夏文明看春秋,春秋大义看晋国”之说。
问题是“大义”之国发生了“大不义”之事,进而使得朝代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当然,诸侯争霸,难说义与不义,然而此不义太典型了,以一人之不仁不义而改变了历史进程。新闻也许就在这儿。看来司马光和袁枢都是抓新闻的高手。因为晋国是六卿轮流执政,当政的一卿往往会借机扩大自己的实力,到了智宣子执政时,原来轮流执政的十一世族,仅剩下韩氏、赵氏、魏氏、智氏,六卿变为四卿,而智氏最为强盛,为晋国的顶梁柱,恰恰这一国柱又在选择接班人上出了问题。试看袁枢是怎样选择记载这一史事片段的: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须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一个为晋国执政的大宗族,如果选择不好接班人,对本族,对所服务的晋国,那都将是极危险的事。胸有韬略的智氏族人智果大胆进谏,力主选择仁义为上的长子智宵,认为智瑶虽然有五大优势,即仪态英俊、箭术高超、技艺出众、巧文善辩、坚毅果决,却唯独没有德义之心,常借势欺人,用残酷不仁的思想行事,如果选他为接班人,最终必定导致智氏家族的灭亡。但是,智宣子喜欢外表超群、气度非凡的儿子智瑶,听不进谏言,最终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果为保存自己,带领其亲族从智氏家族中分出,另立宗庙辅氏,并载于太史之册,表示永远脱离了智氏族。果然,后来智氏在晋阳之战后被灭门,辅氏得以幸免。事实说明,才胜于德的智伯(瑶)挟才以为恶,害人不成反害己,成了晋国的掘墓人,这就引出了震惊整个周朝的大新闻。史学家们记载的正是这一事件,如同当今新闻纪事一样,必须记载最有启迪世事人生的一幕,给后人留下宝贵的历史借鉴。作为史学纪事,司马光虽然完整而准确地记载了下来,却淹没在浩繁史事里,而袁枢则把最鲜明、最重要,也是最敏感的事件和问题“拎出来”,写在了《通鉴纪事本末》的最前面,这岂不是当今新闻写作上的最佳范本?
说起来,那确是春秋战国年代的大事记,三家分晋分出了历史大格局,而和平年代为了经济社会的更好发展,也将相对落后的市区划分开来,从而成就了更具优势的新生面。安徽的巢湖拆分这一历史性的行政区划调整,自然也成为新闻人分外关注的大事情。岂止关注,对于区划调整,许多人往往避之不及,因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区划调整一直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而安徽不但触及了,而且做得非常好。笔者也没有因为敏感话题而不为,同样把最鲜明、最有价值的东西“拎出来”,用鲜明而有特色的形式表现出来,报道出去,成为众口叫好的纪事作品。报道上,大标题为《巢湖拆分,经济洼地迈上高地》(2012 年 6 月 24 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三个小标题亦紧紧围绕主题转,一是“以分促合,打造三大经济体”,一是“以强补弱,等高对接融合发展”,还有“以江为核,做好产业文章”,从大小标题上就十分鲜明地揭示出“分”的科学性,而不是如三家分晋那样分出了历史性的大裂变。
为了突出巢湖拆分纪事新闻的鲜明重大,像袁枢《三家分晋》一样,此篇新闻纪事把最重要、最鲜明、最吸引人的事实和问题摆在了前面。通讯一上来就写道:
最近一段时间,安徽中东部的 3 个市特别忙:
4 月,合肥全球招标新城市规划方案,倾力打造环巢湖新城,由中国科学院、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等机构设计的 5 个方案逐一摆在市民面前。接着,合肥市巢湖、庐江的 10 项工程全面铺开。
5 月,马鞍山市和县第一届温泉文化旅游节项目推介会上,多个项目签约,马鞍山打造“天下第一汤”度假区雄心勃勃。
6 月,芜湖市无为县“国家特种电线电缆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通过专家论证,芜湖跨江发展,大力推动无为向科技强县迈进……
调规划、出举措、投资金,三市成为省内耀眼的经济带,发展前景令周边刮目相看。
这一切,缘自安徽科学发展观指导下的区划调整。
此段精妙文字,不光把最新鲜的事实写在前面,而且还有点儿“卖关子”、搞悬念——“最近一段时间,安徽中东部的 3 个市特别忙”。忙什么?为什么忙?令人关注。问题的关节点在于区划调整,是区划调整带来了新气象。这是新闻的写作技巧,把新近发生的重大事情放在前面,更能够凸显纪事报道的鲜明特性。如此写来,就跟智果进言选用智宵而不用智瑶,用瑶则“智宗必灭”的悬念一样,引导读者受众关心着后面故事的进展。
当然,有所不同是,从历史演变内容看,三家分晋事件更为重大,巢湖拆分事情相对较小,前者改变的是历史进程,后者改变的是区域经济发展。然而,就其各自的重要性和鲜明性来讲,却都能够作为大事体予以记载。从现代新闻写作的基本要求来说,把最鲜明、最引人、最有价值的东西“拎出来”,鲜明地摆在读者面前,而且都不约而同地以题目明示,从标题眼上就体现了事件的重要性。在今天,是新闻写作上的重要探索,在南宋时期的袁枢,那无疑是一大创新。这就告诉我们,纪事体对于突出事实的鲜明性功不可没,是新闻报道形式上不可或缺的重大创造。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新闻界的通俗说法——“不要把肉埋在饭里”,要把重要的东西“拎出来”写。
因而,对于那种不分轻重、不讲深浅、不论层次的胡乱混在一起的写作方式,艾丰先生批评为“兜起来”写而不是“拎起来”写。他说,混在一起的写作方式,就如同农民进城买东西,什么糖啊、烟啊、肥皂啊、花布啊,等等,都一股脑儿放在大衣襟里兜起来。有的记者也像老农民,采撷回来的东西一样都舍不得扔掉,写作的时候,实际上只是“分类排队”而已。这样写出来的新闻作品,内容必然庞杂,而最主要的东西必然会被埋住,哪还有什么鲜明可言呢?
《资治通鉴》的写作方法实际上就是“兜起来”,凡属重大事项尽皆记之,狗吃糖稀——拖拖不断,连分门别类都没有,只是排排队,所以难免庞杂,难免把最主要的东西埋住,因而也就难免懵懂“难读”。不是说司马光没能力把最鲜明的东西“拎出来”写,这是编年史纪事体例所决定的,编年史就是要按年纪事,而且上到天象,下至地缘,人世万千,政治人文,务必要凡事必录,其中重大事项,富含警世之事更要详加记述。正如杨万里所说,如《资治通鉴》那样去写,“盖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遭其初莫绎其终,揽其终莫志其初,如山之峨,如海之茫,盖编年系日,其体然也”。在他看来,司马光作为史学大家,当然有能力写出高质量的传世巨著,而一部史学大著之所以“难读”,那是文体使然,因为编年体就是“兜起来”,凡有可记之事,必须是“一股脑儿放在大衣襟里”。比如在记录了公元前 403 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详细记述了司马光大段史论,然后是三家分晋始末,其间从公元前 402 年到公元前 397 年的“王崩”“盗杀楚声王”“秦伐楚”“魏、赵、韩伐楚”“郑围韩”“韩景侯薨,子烈侯取立”“秦简公薨,子惠公立”“虢山崩,雍河”“日有食之”,等等,可谓应录尽录。之后,在简单记述了聂政盗杀韩相侠累之后,又翔实记述吴起之事,以及子思言苟变于卫侯、齐威王召即墨大夫、魏大夫王错出奔韩,均为类似上述凡事必录的大事记。这一切,作为编年体史著,“兜起来”写是必需的,但对于新闻写作却绝不可取,必须“拎起来”写才鲜明。而袁枢的《三家分晋》和笔者所参与采写的安徽巢湖拆分,其开篇之笔就都是“拎起来”的写作方法,只选取对历史进程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三家分晋分出了战国七雄,巢湖拆分分出了三大强市,这些无不体现了新闻纪事写作的鲜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