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沙南派出所调解室里,同样彻夜未眠的人,还有陈国庆和陈中秋兄弟俩。
父亲的坟地作为案发现场,已被保护了起来,要不是大哥陈国庆脑子灵光,在民警赶到之前把尸骨紧急送到殡仪馆,保不齐他俩死了多年的老爹都得一并被送进解剖中心。
这事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由陈中秋私自迁坟引起,他也自知理亏,低着头坐在一旁不敢吭声,一切全交给大哥陈国庆处置。
中国人对逝者的态度,自古就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尤其兄弟俩还都是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管案件怎么办,他们现在的诉求,都是尽快要回石棺,再选个风水极佳的地方,把父亲重新下葬。
如果这桩案子是本地警方调查,说不定提取了现场痕迹后也就允许了,可此案蹊跷,已层层上报给了公安部,值班的副所长可没有决定权,所以尽管被两兄弟磨得头大如斗,也必须等到市局开会的所长回来,才能定夺。
兄弟俩虽得了个准信儿,可他俩担心被警方忽悠,时间长了,这棺材里掉出个女尸的事岂不是要被传得天下皆知?于是两人打定主意,找了一大帮子人在派出所严看死守,必须逼着所里一把手答应他们的要求不可。
从市局到派出所,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得知情况,刚开完会的所长张劲松一路油门踩到底,飙车赶回,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耗费了近两个半小时。
凌晨五点,天蒙蒙亮,派出所门口已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早餐摊摆了出来,接连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的他,特别想停下来买个卷饼,喝口豆浆,可一瞧派出所大院内人满为患的样子,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稍微清醒了一点,张劲松把车驶进了派出所院内。
刚刚还蹲在墙角闲谈的人群,就像蚁群嗅到了糖块,瞬间聚拢到车前。
张劲松见此情此景,着实一个头两个大,就在几个小时前,市局领导刚传达过会议精神,目前该案已由公安部专案组接手,尸体正在解剖,原始现场必须原样保留,副所长早就给他打了电话,提及兄弟俩的要求。可他知道,眼下自己绝对没有办法让俩人满意而归。
并不是他不近人情,非要让人家老爷子躺在殡仪馆里,主要是此案非同小可,毕竟没人敢打包票,这个邪门凶手就只作一起案!要是原始现场遭到毁灭性破坏,那么专案组下一步该如何侦查?难不成要把全市的棺材一个个全起出来打开瞧瞧?
他之前在会上也提出了“风土民情”的问题,这一点市局主要领导也考虑得很充分。大家认为,市局可以出面联系当地民政部门再择一块墓地,并且由局里出资,重新打造一口新棺,用于安葬。
会上安排给他的任务,就是以此为条件,尽量安抚好逝者家属,他也把这活接了下来。话虽如此,不过到底能不能成,看这架势,他心里头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把市局给出的安抚条件在脑子里快速转了两圈,组织好语言,张劲松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驾驶室的车门。
“张所长,你总算回来了。”陈国庆一看他下来,立马挤出人群,来到他面前,“市局怎么说?我爹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下葬?”
张劲松尴尬地夹紧了胳肢窝的棕色笔记本,直觉告诉他,照本宣科地读上面的记录,恐怕不足以打动陈国庆,他想了想该如何解释,然后缓缓地问:“这事,你们谁能拍板?”
张劲松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瞅向了陈国庆。
张劲松点点头,说:“行,陈总,你看这儿人多口杂的,要不,咱俩上我办公室里谈?”
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大小场面陈国庆可没少经历,他听出张所长有难言之隐,心里意识到事情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陈国庆衡量片刻,觉得还是不能跟警察对着干,决定先听听张劲松的说法,便点了头,说:“行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来到三楼所长办公室,张劲松也不着急开聊,而是亲手给陈国庆沏了杯茶。
陈国庆心知这是对自己的礼遇,可他亲爹还没入土,他也没有心思跟张劲松客气,接了茶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张所长,你跟我说句实话,我爹的事,市局那边是什么意见?”
张劲松一摸脑门,坦白道:“原始现场必须保留,这就是市局的意思。”
陈国庆面色一变,说:“原来的坟被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挖了,风水也破了,我们本来就打算另外迁葬,你们警方要保留现场没问题,可我想知道,到底打算怎么个保留法?还有,什么时候迁?迁去哪儿,这些有安排吗?”
“坟随时可以迁,民政局那边我们会帮着联系,跟你们一起,给老人家选一块上好的墓地,连下葬用的新棺钱,也由我们市公安局出!”
陈国庆唰地站起身。“你说什么?新棺材?”
张劲松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那石棺是证据。要想早日入土为安,总得有个棺材不是?”
陈国庆气急败坏地拍起桌子。“不是,我陈国庆是缺那棺材钱的人?我要的就是我爹那口石棺。如今落葬,规模什么的都得按国家规定来,不好在阴宅做防腐措施,您说说,那木棺材能用几年啊?就算漆刷得再厚,顶多十年八年就沤得不成样子,我爹去了这么多年,尸首保存完好全靠这口石棺,你说我还能当这不肖子孙,克扣他老人家的棺材本儿?”
张劲松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也只能耐下心来,说:“不行我们可以帮着找匠人再做一口?”
陈国庆打断道:“别了,那种大理石粘的,跟整块方石凿出来的能一样?现在环保查那么严,做这种巨型石棺的作坊早就没影了,能搞这种老物件的师傅我都寻过,人家早改行了,有一两个能联络上的,人家也不愿意再惹晦气。再说了,我父亲那口棺,选的还是上好的心石一点一点给磨出来的,光造这口棺材,就花了小一年,就算能再做个一模一样的,难不成我爹还要在殡仪馆里躺一年?我爹在这口石棺里躺了几十年,你们公安局也不能说收就给收了啊!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
张劲松在派出所干了大半辈子,深知当地风俗民情。本市是个多朝古都,自古以来,都是达官贵人扎堆儿安家的地方,再加上古人对丧葬又相当看重,所以在安葬先人时,一掷千金乃至倾家荡产的事屡见不鲜。尤其是对棺椁的选择,更是颇有讲究。从近些年出土的玉棺、金丝楠木棺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民效官”的现象从来层出不穷,所以不管古今,当地老百姓也向来是不惜一切代价,在棺椁上挖空心思,哪怕是新时代,也还是盛行攀比之风。前些年,要是谁家给先人下葬用了普通木棺,必然会引起亲朋的指指点点。
因此在火葬制度施行前,老百姓用大号石棺下葬的不在少数。经济稍好的,就选整块方石雕凿,还得在棺身上镌刻逝者生前事迹,配上各种精美图案,完全按照历史上名公巨卿的棺椁拾掇,财大气粗胆肥的,更是直接模仿皇亲国戚的式样雕刻。
普通人家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多用石板拼接,造价要低廉很多,但最起码还是个石棺。
不过凡事讲究个量力而行,要是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再举全家之力打造一口死人用的棺材,那也太不现实,所以实在一穷二白的人家,倒也还是会选择用好木头打造木棺。
由于不良风俗绵延千百年,日积月累下来,导致附近山石被过度开采,甚至还引发了几次塌方。后来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带来的危害,为了做好环境治理,就制定了一系列的措施,尤其是殡葬改革大面积实施后,用方石做棺材的作坊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也是张劲松劝告起来颇有些心虚的缘故。
接到这桩案子,张劲松第一个赶到现场,正如陈国庆所说,他父亲的那口石棺,选的是上好的绿岩打造。这是一种深层岩,通常是将山体掏空后在中心部位才能取出这种石料,由此可见,光是一个制作材料,就极其稀有。再加上这种石头质地紧,雕刻也要花费一番苦功夫,所以“光造这口棺材,就花了小一年”,陈国庆还真没吹牛。
这也正是张劲松心中忐忑的主因,然而窗户纸被戳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陈总,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眼下就两个选择,要么按照市局领导的提议,给老人家重新安葬,要么就只能委屈你们等案子破了,棺材一定双手奉还。”
“破案?嘿!我说,要是十年八年都破不了,难不成我爹他老人家就得一直躺在殡仪馆的冷冻箱里?”陈国庆愤愤不平起来,“张所长,咱换位思考,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您身上,您会怎么选?说句不好听的,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字都不会漏。我要是全当没看见,把我家老爷子原封不动给埋回去,你们警方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个案子。现在倒好,我履行了公民的义务,给你们警方提供线索,反倒惹了自己一身臊?”
这番话把张劲松说得没了言语,并不是他觉得警方理亏,正如陈国庆所说,要是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作为一个警察,毫无疑问会以大局为重,这压根儿都用不着想,可这话他着实是说不出口。
所处的位置不同,人的思想与觉悟就会大相径庭,他要是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非但不能说服人家,还会让人觉得虚伪,人家又不是警察,凭什么非得要求人家跟他做同样的选择呢?
陈国庆有钱,平日也确实做了不少善事,可说到底,人家也只不过是一介商人,他没办法去跟对方谈什么“大局观”,是个人就有私心,他也能理解,在陈国庆怒气上头时,沉默反而是最恰当的选择。
如他预料,把气话都说出来后,陈国庆的脸色反而好看了不少。
“这样吧,”张劲松见对方气息稍定,这才再度开口,“我还是那句话,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也表示尊重。一会儿我写个汇报材料,把情况再翔实地汇报到局里,咱们看局里领导怎么说。”
陈国庆摆摆手,连连摇头苦笑道:“您也别跟我玩踢皮球那一套,让我等,可以,但要给我个确切时间,到底什么时候,我爹才能原棺下葬。”
知道已被逼进墙角,张劲松咬了咬牙,说:“一天,请再给我们一天时间!”
陈国庆拿起手包夹在腋下,说:“行,张所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也尊重你的决定,那我就再等你们一天,要是过了这个时间,再要不回我爹的石棺,那我可丑话说在前面,我弟弟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