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结论传阅完毕,展峰以失足妇女为切入口,展开了会议讨论。
当说到“六名死者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嬴亮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名为“尸案调查科”的系列小说,这套书的首案“泗水浮尸”也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凶手抛尸入水前,也将死者的外套全部扒掉,原因是他们身上穿的是可以表明身份的制服。
嬴亮推测,要是死者是某个娱乐场所的小姐,那么她们衣服上必定也会印有标志,凶手将死者的衣物扒下,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他的怀疑并非平白无故,在进行尸表检验时,他发现了很多共性:首先,她们的颅骨特征具有极强的地域代表性。其次,她们年龄挺大了,却都无生育史。最后,专案组还在四个人身上发现了“鱼”的刺青,其中一个人还文了满背。
很多外出务工的女性,因为容易被外人欺负,习惯抱团取暖,尤其在桑拿、足疗等场所工作的女性,同一地区的女技师组团上岗的情况也是很常见的。
而“卖淫”作为有悖社会伦理道德的行业,要不是因为经济原因被逼迫到一定程度,很少有女性会主动从事。
通过对失足妇女群体的调查可知,她们绝大多数都来自条件极为落后的农村。在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影响下,有些人离家十年二十年不回,也不一定会引起家人的重视。
试想一下,如果本案被害人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么没人报案也能说通,所以说,嬴亮的猜测并非没有依据。
可展峰在听完这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后,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从分离出的食糜及消化程度可以判断,六个人是在晚餐后不久被害。分析食物种类及含量,可知每次案发均为两个人共同用餐。那么问题就来了,另一人会是谁?”
嬴亮脱口而出:“这还用问?肯定是嫌疑人啊!”
展峰点点头,继续道:“死者年龄都比较大,长相也并不出众,就算在场所内从事卖淫服务,那么该场所的档次估计也就是街边按摩房的水准。这种场所,一般不会配发统一的制服。
“加上案发时间基本涵盖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尤其是在冬季,死后脱衣不光困难,还会在尸表留下勒痕。手脚慢一点,产生尸僵后,脱衣会更加困难。
“另外,如果为了掩盖身份,也无须将衣物脱光。况且,少量衣物,不仅可以起到遮掩作用,还会增加摩擦力减少运尸难度。
“本案依照相同作案手法(扎带勒死)串并,凶手特定,而被害者多达六人。也就是说,他具有对作案目标的选择权。在失足妇女中能够做出猎物取舍的,只会是嫖客。”
司徒蓝嫣思维异常敏捷地捕捉到了关键:“展队,你是说晚饭后两个人发生过性关系,所以凶手才会裸体抛尸?”
“没错,而且卖淫女时常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也清楚各种对女性有害的黑手段,工作危险性很高,所以她们有极强的自我保护意识,除非跟凶手熟识,否则,不可能会共进晚餐。”
“熟识,又未曾把死者毁容。”司徒蓝嫣快速分析,“他跟死者间存在着一种隐蔽的社交关联。这么看,很符合私下性交易的特征。”
嬴亮顺着思路也补了一句:“他不担心警方从死者的关系网中梳理出线索。也能表明,他对被害人的情况相当了解。”
打开投影,展峰将六个人脖颈的勒痕标成蓝线,其中,每条勒痕的上方,又被画上了一条红色直线作为参照,望着接近平行的红蓝线,他解释说:“不锈钢扎带的打结处,位于脖颈后侧。勒痕未发生倾斜,受害人当时应处于平趴状态。口宽1厘米的不锈钢扎带,表面平滑,要是在开灯的情况下,会产生金属反光。为了不引起死者注意,最合理的做法是关灯作案。”
司徒蓝嫣狐疑道:“要使被害人放下戒心,最佳时机就是在性交易的过程中。这样,不锈钢扎带必定要事先藏在某个地方。能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作案工具,并实施杀人行为,那么凶手对这个空间相当熟悉,难道说,第一现场是在他的住处?”
“大概率就是你说的那样,”展峰接着调出六名被害者的尸检照片,“体表可见大量磕碰伤、淤伤、擦伤。开放性伤口已形成纤维蛋白网。凶手系好扎带,死者因窒息,在室内挣扎了一段时间后才死亡,这些伤口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
“磕碰、淤伤是撞击硬物所导致,房间摆放有家具,供人行走的空间不大。
“放大擦伤表面的纤维蛋白网,可见其中裹有水泥沙粒,这是身体与地面接触剧烈摩擦后形成的。所以,房间内并未铺设地板,只有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既然能摩擦出带血伤口,证明水泥层已经发生风化,房间内回潮严重,房子应建在低洼之处。
“死者从窒息到死亡,需要三到五分钟,在本能的求生欲驱使下,一定会搞出极大的动静,他既然放纵这种结果的发生,也间接表明,他不仅对室内环境熟悉,对室外环境也非常了解。
“综上所述,我同意蓝嫣的观点,第一现场,就在凶手的住处。
“另外,我还在死者的甲垢中分离出了辣椒籽、胡椒面及少量含有油污的沙石颗粒,可见,该房间还是一个集吃饭、睡觉为一体的单间。”
嬴亮思索道:“能把卖淫女带到家中,必定是个单身汉。这一点也符合师姐的心理侧写。对了,既然发生过性行为,那么死者阴道中,有没有提取到生物检材?”
展峰摇头:“只有白带混合物 ,并没有发现精液。”
嬴亮参与过众多大案侦办,自然听得懂其中含意,他略带失望地叹了口气,“要是没戴安全套,这个案子就简单了。”嬴亮抬手伸了个懒腰,侧目看向司徒蓝嫣,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咦,师姐,你在想什么,怎么这个表情?”
“我在考虑一件事。”
“什么事?”
“凶手的居住环境。”
展峰听言眉毛一挑,把刚要打开的平板又重新扣在了桌面上。这个细微动作并没有引起嬴亮的注意,他仍在不停地追问:“师姐,你有啥高见,快说来听听。”
“迪·金·罗斯姆所著的《地理学的犯罪心理画像》这本书对系列犯罪作案地点的选择,做了详细的归类。
“罗斯姆认为,凶手在作案空间上的选择,会遵循最小精力 、犯罪放松 、首次发案地 、圆形假设 、重点区域递减 及安全距离缓冲 六大原则。
“以上这些,都是以犯罪居住地为研究对象。从展队的分析不难推测,凶手的住所位置相对偏僻。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会不会干脆就住在洪河岸边?”
“师姐,你说的我也想过。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尸体在河中会遇到各种情况,假设尸体刚被抛入水中便被水草缠住,这样一来,住在岸边的人,肯定就会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凶手再蠢,也不至于让自己这么容易就暴露吧?”
司徒蓝嫣听嬴亮这么说,也觉得颇有道理。“你说得对,我考虑得不够周密。”
“展队,你觉得呢?”嬴亮问。
“我跟蓝嫣一样,也认为凶手就住在洪河岸边,而且很近。”
“呃……”对于这个结论,嬴亮有些傻眼,他可是刚刚才否定了师姐的看法啊!
“我之前其实也并不确定,但是分析过纤维蛋白网的形成时间后,我想这个结论不会有错。”
……
镜头那边侧耳倾听的陈果,又听到了这个新鲜的名词。
“姥爷,他们几次提到了纤维蛋白网,它有什么作用?”
法医老方表情肃穆,他和陈果一样,首次听到纤维蛋白网时,也有些意外。受制于科技手段的原因,这是他多次尸检都没有触碰到的领域。
虽说,他并未真正将这份知识用于法医实践,但关于它的理论知识,涉猎甚多的老方还是略知一二的。
“要想知道纤维蛋白网是怎么回事,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纤维蛋白。它是人类最早发现的一种凝血因子,呈伸长的椭球体,在肝脏中合成后进入血浆,以溶解形式存在。
“如果人在生前皮肤受创,形成开放型伤口,纤维蛋白会在第一时间呈链条状附着于伤口处。当多条链状纤维蛋白交织,便可在创壁上形成网。
“在显微镜下观察,可分为内外两层。创口表面一层粗细不等,排列紧密。深层纤维蛋白则粗细一致、交叉重叠,组成均匀细致的纤维蛋白网,包裹红细胞。同时可见纤维蛋白紧紧粘于创壁的胶原纤维上。
“有人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实验,把尸体浸泡在水中多日,生前伤纤维蛋白网仍清晰可见,也有少量外层纤维蛋白会被腐败细菌分解。不过,在高倍镜观察下,内层网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由于纤维蛋白网只会出现在生前伤中,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多。因此,要是尸表存在生前伤,就可以作为分析的依据。
“不过人死后,细胞也不是马上就失去活性,因个体差异较大,纤维蛋白网的形成也是因人而异,并没有规律可循。所以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听说过国内有谁以它为研究方向的。”
老方说完,展峰也简单科普了相关理论,和老方猜测不同的是,他直接在大屏幕上列出了“三十岁至四十五岁纤维蛋白网形成时间一览表”,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让瞪着屏幕的老方惊掉了下巴,更让老方始料未及的是,长达数十页的数据末尾还有一行小字“研究人:展峰,2012年5月”。
……
监视器下,展峰仍在解析案情:“观察六名死者的开放性伤口,得出纤维蛋白网形成时间,最长的还不到十分钟。从勒紧扎带到被害人窒息死亡,最少需要三至五分钟。去掉凶手穿衣、抛尸的时间,那么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尸体从家中扛到河边。尸表无压痕,可见未使用交通工具。死者体重均在60公斤左右,成年男性在此负重下,平均每秒可步行半米至1米;跑步前进约每秒1米至3米,就算按最长时间计算,那么凶手的居住地,距离洪河也不会超过1公里。”
“姥爷,这算不算有了新的进展!”陈果很是兴奋。
老方摇摇头:“还谈不上啊!”
“为什么?我看过卷宗的啊,好像没有人说过这么精确的结论。”被姥爷否定,陈果嘟起嘴来。
“当年我们就做过推演,对凶手的作案地也有所刻画,可这些只能作为参考,毕竟洪河绵延上千公里,就算知道凶杀现场就在河岸,又能怎么样呢?
“况且案件过去这么久了,还赶上了全国大建设,沿河的村屋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了,别说只是个泛泛的概念,就是告诉你抛尸地在哪里,时过境迁,要是屋子没了,你也无从查起。”
正说着话,陈果忽然惊道:“哎呀,姥爷,他们散会了!”
老方有些失望:“怎么,这就散了?”
陈果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紧盯着分屏,只见展峰几个人一会儿出现在走廊中,一会儿又跑进了器材室,就连一直坐在门外无所事事的司机,也跑进来开始帮忙。
望着他们手中拿的瓶瓶罐罐,陈果的好奇心再次被勾起。“他们这是准备去干吗?”
考虑到展峰可能会做检验,所以老方事先就提醒过,只要有需要,中心的器材及消耗品可以敞开了用,如果还是不够,他可以随时让厂家送货。屏幕中的几个人往返来回好几轮,按照每人每次六个罐子的量计算,他们最少取了上百个罐子。
毕竟有言在先,展峰的“拿来主义”并没引起老方的任何不快,只是他目前与外孙女有同样的疑问,他也搞不清展峰为何只拿带刻度的封口玻璃瓶。
“姥爷,他们上车了,我们追不追?”陈果懦懦地问。
老方一拍大腿。“我还偏要看看,这个叫展峰的年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咱们也上车,追过去!”
……
拧动车钥匙之前,展峰告诉吕瀚海,这回的目的地是70公里开外的洪河大坝。导航显示,出殡仪馆左转,上主干道,一条直路开下去就能到达。
吕瀚海从后视镜中瞥见那辆现场勘查车也跟了上来,驾驶位上正是那个长相水灵的小妮子——陈果。
他竖起拇指朝向后方:“展护卫,要不要把他们甩了?”
“不用!速度慢点,别让他们跟丢了。”
“哎,我说展护卫,”吕瀚海有些不快,“还有你,肌肉亮,这都什么时候了,老鬼可还在里面吃苦受罪,你们不抓点紧,还有心情陪这祖孙俩过家家?”
专案组里,吕瀚海跟老鬼最为交好,起先他并不知晓老鬼具体犯了什么事,他还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听见小车班的司机跟人闲聊,才晓得原来老鬼被人告发了,说是与浮尸案有关。
虽然他并不清楚案情,可当得知展峰要接手此案时,他也猜出,老鬼能否洗刷冤情,全看这起案子能不能被专案组破了。
俗话说:“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时叫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是事故。”打前些天,在解剖中心听法医老方说要带着外孙女来观摩,吕瀚海就对这对祖孙谈不上有好感。
“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吕瀚海把目光从后视镜上挪开,“展护卫,丑话我先说在前面,方向盘在我手里,我怎么开你别管,他们追不追得上,那是他们的事,我只知道我磨叽一分钟,老鬼就要多受一分钟的罪。我和老鬼可是哥们儿,一辈子的那种,我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反正啊,我绝对相信他这个人!”
说完,吕瀚海一脚踩下油门,蹿出了老方祖孙俩的视野。
“姥爷,车没了!”
“这什么意思?”老方也有些纳闷,“专案会主动邀请我旁听,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们甩了?”
“我也不知道啊!”陈果无语。
“是不是,你开得太慢了?”
陈果指着路边的指示牌说:“限速60迈,我开到59迈,哪里慢啦!就刚才那一脚,车至少飚到150迈了,我看他们就是存心的!”
“不对,依我看,展峰不是这么浮躁的人,估计是那位叫道九的司机,他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着急办案,才会开这么快。”
有了个台阶,陈果的心情顿时舒坦许多。“照姥爷这么说,还真有可能。可是,车跟丢了,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
老方气定神闲地说:“哼,带着这么多瓶瓶罐罐,指定是去取水样了,没事,不着急,你就慢慢悠悠地照直走,往洪河大坝的方向开,反正咱们只是观摩,赶到地儿,兴许他们都没准备好呢!”
祖孙俩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可他们哪里知晓,吕瀚海能在夜里开着满载的拉煤车全速行驶,别说这种车况较好的民用警车了,放上警报器 ,开成“贴地飞机”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
当陈果按照姥爷的要求,顶着60迈的速度赶到洪河大坝时,展峰四人已坐上“水上派出所”的警用快艇逆流而上了。
老方到岸边的警务站一打听才知道,展峰几个人通过部里的关系,协调要了一辆时速约120公里的超级巡逻艇,这种巡逻艇耗油量巨大,为了确保顺利返航,警务站让展峰提前报备了航线。
也正是从这张航线图上,老方总算猜出了展峰的意图:“看来,他是要重走六处案发现场了。”
“去现场干吗?采集水样?”陈果问。
“应该是。”
“姥爷,听您的语气,好像您也不太确定?”
“是这样的。”老方解释道,“他们百分之百是去采集水样了,可我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何种检验。”
“只是一瓶水而已,能检出什么来?”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老方负手而立眺望远处,见展峰的巡逻艇已完全消失,他也没了继续跟的念头,于是他转而看向站在身边的外孙女,“解答你的问题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姥爷您说。”
“你告诉我,尸体沉入水中后,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阵河风吹起了陈果的头发,她望着那座横跨于河面的大桥,脑中幻想着尸体从桥面坠落的全过程,等画面形成后,她胸有成竹地说道:“正常人比重在吸气后为0.967,比淡水稍轻,呼气后约为1.057,比淡水稍重。因水中尸体重量大于等体积水的重量,所以首先会下沉。随后,人体内的厌氧细菌会产生作用,使尸体发生腐败,当此过程达到一定程度后,尸体会快速上浮,出现巨人观等特征。”
“嗯,不错,记得挺熟,”老方又问,“那你再告诉我,水中尸体上浮,跟哪些因素有关?”
“我只能记住个大概。”陈果道,“首先是尸体本身的性状。如肥胖程度、年龄段、衣着因素等,其次是尸体腐败速率。还有就是尸体所在水域特征,比如,水域面积、水流、水位之类的。”
“嗯。回答得比较笼统,不过也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老方满脸堆笑,“那好,我来解释你刚才的问题,展峰他们为什么要去采水样。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尸体上浮问题。
“本案是裸体抛尸,且死者均为女性,年龄相仿,身材相似。这么一来,在浮起速度上起决定性作用的,只有水域特征。
“我国地势西高东低,由于水位落差、河面宽窄及受污染程度不同,每段水域都有特定的生物群落,这会导致水的密度、酸碱性发生改变。
“在洪河里,分段取水样,其实就是为了搞清抛尸河段水域变化的规律,从而为之后的浮率推导做打算。”
“姥爷,什么叫作……浮率推导?”
“展峰他们还没进行到这一步,你就容我先卖个关子,晚点他们做了再跟你说。”
陈果撇撇嘴:“那您怎么就能确定,人家接下来就会按您的想法行事?”
老方哈哈大笑:“那咱俩打个赌,谁输了,谁请吃小龙虾。”
陈果伸出小指:“空口无凭,拉钩为誓!”
老方嘿嘿一乐,也依葫芦画瓢:“你啊你,拉钩还是你小时候,姥爷我教你的,得嘞,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