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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远处,雨水拍打着运河边木制人行道的短桩。德克·提拉里恩抬头望去,一艘黑色小驳船在月色中缓缓驶过。有个孤独的身影伫立于船尾,手撑一根黑色细杆。一切都被月光映照得分外清晰,布拉克星的月亮正高悬天空,它大如拳头,明亮夺目。

月亮后面有片静谧而苍茫的夜色,犹如一块静止的帘布,遮蔽了星星。那些尘埃和气体,他心想,是诱惑者面纱。

往事不可追,而今从头越。

这是一枚呢喃宝石的故事。

它包裹在层层银箔和柔软的黑天鹅绒中,和多年前他送给她时一模一样。他拆开包装,坐在窗边,远眺遍布浮渣的宽敞运河,看着那些商人撑着满载水果的驳船熙来攘往。宝石正如德克记忆中的样子:它呈深红色,上有纤细的黑色条纹,状似泪滴。他忆起了那天在阿瓦隆星,灵刻师为他们切割宝石的光景。

良久,他方才伸手触碰。

指尖的触感光滑冰冷,而在他的脑海深处,宝石开始低语,喃喃出他未曾忘记的记忆和诺言。

他来布拉克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可他们的确找到了他,而德克·提拉里恩取回了他的宝石。

“格温。”他低声自语,让词语在舌尖成形,只为再度体味那股熟悉的温馨。他的珍妮,他的吉尼维尔 ,他早已抛弃的梦境中的女主人。

七年过去了,他一边想,一边轻抚那颗冰寒刺骨的宝石,感觉就像七生七世。一切都结束了。她现在又要他做什么呢?那个爱过她的人,另一个德克·提拉里恩,那个向她许下诺言、赠予宝石的人已经死了。

德克抬起手,拂开眼前一缕棕灰色发丝。他不经意间想起,从前格温每次想吻他时,都会这样拂开他的头发。

他异常疲惫,又满心失落。苦心营造的玩世不恭的形象,此刻摇摇欲坠,双肩有种虚无缥缈的重量,是已逝的过去所带来的重量。他这些年来变了,变得更睿智、更成熟了,但如今看来又显得如此荒谬。他让思绪徜徉,驻足于背弃的诺言近旁,徘徊在被他弃置、继而遗忘的梦想周遭,停留在妥协的理想和向沉闷与堕落束手归降的未来之上。

她为何要令他想起往事?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而他又有了太多变化——也许她也一样。他从没想过她会使用这颗呢喃宝石。这种愚蠢的表态是属于年轻人的浪漫。理智的成年人绝不会要求对方遵守如此荒谬的誓言。当然,他去不了。他还没看够布拉克星呢,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说到底,格温不可能真以为他会到外域去吧。

他愤懑地伸手拿起宝石,手指合拢攥成拳头,下定决心要把它抛出窗户,抛进运河黑黑的流水里,抛开它代表的一切。可那枚小宝石甫入掌心,便化作冰冷的地狱烈焰,而回忆犹如万千尖刀。

“……因为她需要你,”宝石低语道,“因为你承诺过。”

他的手纹丝不动。他的拳头依然握紧。掌中的寒意越过了痛苦的极限,转化为彻底的麻木。

另一个德克,那个年轻的德克,那个属于格温的德克,的确承诺过。可她也一样。许久以前,在阿瓦隆星的时候,那位来自后伊莫瑞尔星的有着金红色头发、瘦削的年老灵刻师,用极为有限的灵能天资为他们切割了两颗宝石。他读了德克·提拉里恩的心,感受到了德克对珍妮的全部爱意,再用尽他有限的能力,将这一切置入宝石。然后,灵刻师对格温依样照做了一遍。接着德克与格温交换了宝石。

这是德克的主意。“世事无常,悲欢离合” ,他引用古诗里的句子向她解释。两人就此立下诺言:记忆送抵,我即前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我们之间有何变故,我都会赶来,而且不问任何问题。

可惜这诺言早已名存实亡。她离开六个月后,德克送去了宝石。她没有来。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还要求他守诺。可她的确这么做了。

她真以为他会去吗?

他悲伤地想,若是在过去,无论情况如何,无论他有多恨她——或是多爱她——他都会去的。可那个傻瓜早已入土。时间和格温联手杀死了他。

然而他仍在聆听宝石的低语,体味着旧日的感受和新生的倦怠。最后,他抬起头来,心想:噢,或许现在还不算太晚。

在群星间旅行有许多种方法,有的超过光速,有的次于光速,但总体来说都很慢。乘坐飞船从人类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得花去一个人的大半辈子,而人类世界——四散的人类殖民星球,以及星球间的广阔太空——只是宇宙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幸而布拉克星距离面纱及面纱彼端的外域群星很近,有不少商船来往其间,所以搭船对德克来说并不难。

那艘船名为“被遗忘诸敌的战栗号”,它将从布拉克星飞往塔拉星,再穿过面纱,前往沃尔夫海姆星、奇姆迪斯星,最后抵达沃罗恩星。即便配备了FLT引擎,这段航程也要花去三个标准月的时间。德克知道,到达沃罗恩星以后,这艘飞船会继续前进,驶往卡瓦娜高原星、后伊莫瑞尔星与终末群星,随后折返,继续它周而复始的漫长航行。

按照这座太空机场原本的设计,每天足以供二十艘飞船起降,可眼下恐怕每月才有一艘。机场的大部分区域都已封闭,灯火熄灭,无人管理。战栗号停泊在仍开放区域的正中间,在那堆私人太空船和拆卸中的托贝星货船旁显得格外高大。

这座自动化的巨大起降台不见人影,好在仍有照明。德克快步走过,步入夜色,步入那空无一物、渴求星辰点缀的外域夜空之下。他们正在那里等他,就在大门另一侧,这多少符合他的预期。战栗号刚从跃迁中切出,船长便向沃罗恩星发出了讯号。

格温·迪瓦诺应他的要求前来与他会面。可她并非孤身一人。当他走出站台时,格温正跟她带来的男人谨慎地低声交谈。

德克走出门外,停下脚步,竭力摆出轻松的笑容,又放下手里仅有的那只轻巧的提包。“嘿,”他温和地说,“我听说这儿在过节哪。”

他说话时,她转过了脸,随后更笑出声来。那是一阵令人格外怀念的笑声。“哈,”她说,“你来晚了差不多十年。”

德克愁眉苦脸地摇摇头。“真见鬼。”他说。接着他又笑起来,而她走上前拥抱他。那个陌生男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拥抱很短暂。德克刚用双臂环抱住格温,她便抽身退后。接着,两人面面相觑,打量着岁月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

她年岁见增,可变化并不大,而他眼中的改变或许只是记忆的疏失而已。她那双绿色的大眼睛不如他记忆中的那么大、那么绿;她比从前高了一点,或许还重了一些。她和他靠得很近:她的笑容没变,长发也一如从前,乌黑美丽,如闪亮的溪水流过她的双肩,比外域的夜色更为深邃。她身穿白色高翻领套衫,系着腰带的结实长裤由变色面料制成——此时变成了黑夜的颜色,扎着宽发带,正是她在阿瓦隆星惯常的打扮。跟以往不同的是,如今她还戴着只手镯,确切地说,那是只臂环,冰冷的银环中镶嵌着玉,覆盖了她左前臂的一半。她卷起套衫的袖子,为的就是展示它。

“你瘦了,德克。”她说。

他耸耸肩,把手插进夹克口袋。“是啊。”他说。事实上,他几乎瘦得皮包骨头,幸而略宽的肩膀令他不至于显得太过没精打采。岁月在很多方面改变了他:如今他的头发里灰色多于棕色——和从前恰恰相反。他的头发纠结纷乱,却留得几乎和格温一样长。

“好久不见。”格温说。

“七个标准年。”他点头答道,“我不觉得……”

等候在旁的陌生人咳嗽起来,仿佛在提醒他们。德克抬起头,格温也转过身。那个人走上前,礼貌地鞠躬致敬。他又矮又胖,有一头看起来几近白色的金发。他穿着一件色彩鲜明的绸布外套,全身都是亮绿和鲜黄,而他鞠躬时,头上仍然戴着那顶小小的黑色针织帽。

“阿金·鲁阿克。”他对德克说。

“德克·提拉里恩。”

“阿金和我一起为这个项目工作。”格温解释道。

“项目?”

她眨眨眼。“你连我为什么在这儿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呢喃宝石是从沃罗恩星送来的,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你是生态学家,”他说,“在阿瓦隆……”

“对。在学院里,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拿到毕业证书后,就去了卡瓦娜高原星,直到被派来这里。”

“格温加入了铁玉。”鲁阿克说。他的脸上挂着紧张的微笑。“至于我嘛,我是因普里尔城市学院的代表。学院在奇姆迪斯星,你是知道的吧?”

德克点点头。这么说,鲁阿克是个外域客,来自奇姆迪斯的高等学府。

“因普里尔和铁玉,嗯……都在朝着一个目标前进。你明白吧?我们都在研究沃罗恩星的生态互动状况。节庆期间研究没能完成,毕竟外域星球的生态科技实力都不强——照伊莫瑞尔人的说法,这是种‘空白期失传科技’。可项目总得完成。格温和我以前就认识,所以我们觉得,呃,既然目的相同,一同研究交流是个好办法。”

“嗯。”德克说。他对研究项目本身没什么兴趣。他只想跟格温说话。他注视着她。“稍后再告诉我这些吧。等我们有空聊天的时候。我猜你有话跟我说。”

她露出古怪的神情。“噢,当然。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他拎起包。“先去哪儿?”他问,“我恐怕得洗个澡,再吃点东西。”

格温和鲁阿克交换了一个眼神。“阿金刚才就在和我说这个呢。他会为你安排住宿。我们住在同一栋大楼,只差几层。”

鲁阿克点点头。“乐意之至。我乐于为朋友效劳。我们都是格温的朋友,对不对?”

“呃,”德克说,“奇怪了,我本以为能住在你那里,格温。”

有一会儿,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她看着鲁阿克,看着地板,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最后才与他目光交接。“也许吧,”她语气谨慎,脸上全无笑意,“可现在不行。我觉得这样不好,有点太快了。先回去吧。我们有车。”

“这边走。”没等德克组织起词句,鲁阿克就插了嘴。在战栗号长达数月的航程中,他上百次设想过重逢的场景,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场景有时温馨而深情,有时是愤怒的对峙,充斥着泪水——可没有一次像这样尴尬怪异的,还有个陌生人来见证整个过程。他不由得猜测,阿金·鲁阿克究竟是谁,其人和格温的关系是否只是像他们宣称的那样。话说回来,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呢。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感到毫无头绪,便耸耸肩,跟着他们走向那辆飞车。

这段路不长。来到车边时,德克吃了一惊。他在旅途中见过许多不同类型的飞车,可没有一辆和它相似:车身巨大,呈铁灰色,有一对结实的三角曲翼,犹如一只栩栩如生的巨型金属蝠鲼。车子两翼之间安置着小巧的座舱,共有四张座椅,而在翼梢下方,他瞥见了几根吓人的金属杆。

他盯着格温,指了指:“这是激光炮?”

她点点头,露出一抹微笑。

“这是什么鬼东西?”德克问,“简直像台战车。难不成是为了防备哈兰甘人?自从上回我们在阿瓦隆逛过学院博物馆以后,我就再没见过类似的玩意儿了。”

格温大笑,从他手里接过提包,丢到后车座上。“上车吧,”她对他说,“这是卡瓦娜的上等飞车,刚出厂不久。据说它的形象参照了一种名为黑狺女的飞行食肉动物,是铁玉的兄弟兽,传说中个头很大,可以算是图腾了。”

她爬进车里,坐在操控杆后面。鲁阿克有些笨拙地跟了上去,他跳过厚实的铁翼,落进后车座。德克没动。“可它有激光炮!”他顽固地说。

格温叹了口气。“它们从来没有填充过能量。卡瓦娜生产的每辆车都配有武器,文化背景使然。注意,我说的不只是铁玉的车,赤钢、布赖特和夏恩埃吉的车也一样。”

德克绕过车身,爬进格温旁边的座位,一脸茫然。“这些是什么?”

“卡瓦娜的四大邦国,”她解释道,“你把它们当成国家或者氏族都行。它们跟这两样都沾点边。”

“究竟为何要安装激光炮?”

“卡瓦娜高原星是颗崇尚暴力的星球。”格温回答。

鲁阿克嗤笑出声。“啊,格温,”他说,“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

“错?”她厉声道。

“错得离谱,”鲁阿克说,“是的,非常离谱。你说的半真半假,这可是最恶劣的谎言啊。”

德克在座椅上转过脸,看着肥胖的金发奇姆迪斯人。“什么?”

“卡瓦娜高原星曾经是颗野蛮暴力的星球,这没错。可到如今,野蛮的只是卡瓦娜人本身而已。每个人都特别好斗,仇外,又搞种族主义,骄傲又善妒。还有他们的高阶战争和决斗法则,对,这就是卡瓦娜飞车配备武器的原因。为了在空中格斗!我警告你,提拉里恩——”

“阿金!”格温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德克被她话里满盈的恶意吓了一跳。她突然启动重力格栅,拉动操纵杆,飞车猛然向前冲去,留下一阵抗议的哀鸣后,迅速升空。下方的港口灯火闪烁,而战栗号鹤立其中,遮蔽了周遭的飞船。夜色延伸至极远处,直到那看不见的地平线,黑暗的大地与深黑的天幕融为一体。头顶只有几点稀疏的星辰,这就是边缘星域,上有无垠的太空,下有诱惑者面纱的朦胧幕布,这颗星球远比德克想象的更加孤寂。

鲁阿克躺在椅子里喃喃自语,很长一段时间里,沉重的沉默笼罩了这辆飞车。

“阿金来自奇姆迪斯星。”最后,格温开口。她强迫自己笑出声来,可德克太熟悉她了:和先前呵斥鲁阿克时相比,她这会儿的紧张感半点也没减少。

“我不明白。”德克说。他觉得自己很蠢,因为别人似乎都以为他会明白。

“你不是外域客。”鲁阿克说,“你来自阿瓦隆、巴尔迪,或者随便哪颗星球,这都不重要。你们这些住在面纱里的人不了解卡瓦娜人。”

“也不了解奇姆迪斯人。”格温说。她显得冷静了些。

鲁阿克哼了一声。“讽刺得好,”他告诉德克,“奇姆迪斯人和卡瓦娜人,噢,我们合不来,你明白吧?所以格温是想告诉你,我的话全是偏见,千万别信。”

“没错,阿金,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德克,他不了解卡瓦娜,不理解那里的文化和人民。跟所有奇姆迪斯人一样,他只会拣最糟糕的部分告诉你,可真相要比他的看法复杂得多。你跟这个油嘴滑舌的无赖共事时得记住这点。这应该不难吧?记得你从前总跟我说,凡事都得从三十个角度去看。”

德克笑了。“是啊,”他说,“这是至理名言。虽然最近几年我才发现‘三十’这个数字有点太小了。话说回来,我还是没弄明白,这车——是你的工作用车?还是说因为你替铁玉工作,就非得开这种车不可?”

“哈,”鲁阿克大声道,“没人会替铁玉工作,德克。加入或不加入,你只有这两个选择。你只会成为铁玉的一员,而不能替他们工作!”

“没错,”格温说,她话语里的锐气又回来了,“我是铁玉的人。希望你记住这点,阿金,你就快惹火我了。”

“格温,格温,”鲁阿克慌忙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真的。我们在一起工作奋斗,我绝不会冒犯你,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也并非有意。可你不是卡瓦娜人,真的。首先,你是个女人,你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不是什么‘伊恩-克西’或者‘贝瑟恩’。”

“哦?我不是吗?可我立下过银玉誓约。”她望向德克,压低声音。“为了扬,”她说,“这是他的车,他是我开它的原因,也是你先前问题的答案。为了扬。”

沉默。唯有狂风在升往黑暗夜空的三人身旁盘旋,拨动格温整齐的青丝和德克的乱发,嘈吵不休。它如尖刀般轻易刺穿了他单薄的布拉克服装。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为何这辆飞车没有舱盖?那块薄薄的挡风玻璃只是摆设而已。

他双臂交叠,紧抵胸膛,靠向椅背。“扬?”他轻声问。问题的答案即将到来,他心知肚明,也十分害怕:因为格温说出那个名字的方式,因为她语气中古怪的挑衅。

“他还不知道。”鲁阿克说。

格温叹了口气,德克能发觉她流露出的紧张。“抱歉,德克。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以为,噢,总会有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回到阿瓦隆,把这事告诉你。”

“我没见过任何人。”德克小心翼翼地说,“那些我俩都认识的人,我一个都没再见过,你知道吗?我经常旅行,去了布拉克星、普罗米修斯星、贾米森世界……”他的声音变得空洞,耳朵里嗡嗡作响。于是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扬是谁?”

“扬托尼·里弗·沃尔夫·高阶铁玉·维卡瑞。”鲁阿克说。

“扬是我的……”她犹豫道,“这很难解释。我是扬的‘贝瑟恩’,也就是他的‘特恩’盖瑟的‘克罗-贝瑟恩’。”她偏转目光,扫视了一番飞车的仪表盘,接着再次转回。德克没有露出半点明白的神色。

“丈夫。”她耸了耸肩,说道,“抱歉,德克,这么说不太确切,可这是最能让你明白又意思接近的表达方式。扬是我丈夫。”

德克双臂交叠,缩进座椅里,一言不发。他很冷,心很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到这儿来。他想起了呢喃宝石,心里又生出一线希望。她叫他来肯定有原因,等时机成熟,她会告诉他的。说真的,他也没对她还是单身这种事抱有什么期待。在码头那会儿,他甚至想过——虽然很短暂——或许鲁阿克就是……所以他没必要因此心烦意乱。

见他沉默良久,格温又转开目光。“抱歉,”她又说了一遍,“德克,真的很抱歉。你不该来的。”

她说得对。

三人继续前行,彼此缄默不语。德克得到了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而且这答案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来到了沃罗恩,格温就在他身旁,却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二人如同素不相识的路人。他瘫软在座椅里,任凛凛寒风拍打他的面庞,唯有烦乱的思绪与他相伴。

在布拉克星的时候,他以为这颗呢喃宝石意味着她在呼唤他回去,意味着她再次需要他了。他要决定的只是自己要不要去,要不要回到她身边,以及德克·提拉里恩是否依然能够付出和接受爱情。他现在才明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记忆送抵,我即前来,不问任何问题。这是承诺,唯一的承诺。

他感到恼火。她为何要对他这么做?她也曾手握宝石,感受他的心意。她猜得到他的想法,她的任何需求都比不上这份记忆的价值。

随后,德克·提拉里恩恢复了平静。他紧闭双眼,眼前再次出现了布拉克星的运河,还有那条乍看之下颇为显眼的孤独黑驳船。他想到了他的决定:去尝试,再次成为过去那个他,回到她身边,无论她需要什么都付出一切——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于是他费力地挺直身体,放下手臂,睁开双眼,在呼啸的狂风中正襟危坐。他谨慎地看着格温,露出从前那种羞涩的笑容。“呃,珍妮,”他说,“我也很抱歉。不过这不要紧,真的。我很高兴自己能来,你肯定也这么觉得吧?七年的时间太久了点,对吧?”

她注视着他,接着把目光转回仪表盘,紧张地舔舔嘴唇。“是啊,七年真的很久,德克。”

“我能见见扬吗?”

她点点头。“还有盖瑟,他的特恩。”

从下方某处,他听到了水声,那想必是一条隐匿于黑暗之中的河流。水声很快消失不见: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德克的目光越过飞车侧腹,穿过机翼下方,望向奔驰而去的夜幕,又转向上空。“你们这里的星星太少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瞎了,只看见一片漆黑。”

“我懂。”格温说。她露出微笑,德克觉得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还记得阿瓦隆的天空吗?”他问。

“嗯。当然记得。”

“那儿的天空有好多星星,是个美丽的世界。”

“沃罗恩也有它的美丽之处,”她说,“你对它了解多少呢?”

“不多。”德克回答,他的目光仍旧停在她身上,“我知道节庆,还知道这是颗流浪星,就这些了。飞船上有个女人对我说,托莫和瓦尔贝格在他们前往宇宙尽头的远足途中发现了这个地方。”

“她的说法虽然有意思,但并不准确。”格温说,“顺带一提,你即将看到的一切都是节庆的一部分,整颗星球共同营造了节庆。边缘星域的人们联合开发了这里,每颗星球的文化在这儿都有所展现。这里共有十四座城市,分别属于边缘星域的十四颗人类星球。城市之间是太空机场和公共区,后者就是某种公园。我们正飞过它的上方,现下就算在白天,公共区也没什么可看的。节庆期间倒是有集市和比赛。”

“你们的研究项目在哪儿进行?”

“在荒野里,”鲁阿克说,“城市之外,山墙彼端。”

“看。”格温说。

德克依稀分辨出地平线处那排高山,那是道参差不齐的黑色屏障,自公共区向上攀升,直至遮蔽了低空的星辰。一道血色闪光在某座高山顶端驻留不去,随着他们接近,它也逐渐增长,变得更高、更长,可亮度没有分毫变化:它保持着那种黯淡而骇人的红色,不知为何让德克想起了呢喃宝石。

“那便是我们的家,”当那光芒继续增长时,格温宣布,“拉特恩城。‘拉’在古卡瓦娜语里指天空。这是卡瓦娜人的城市,有些人也叫它‘烈焰堡垒’。”

他完全明白如此称呼的原因。这座卡瓦娜都市建于山脉侧翼,其底部和后方都是岩石,它本身就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有厚重高大的城墙和狭长的窗户。城墙后面耸立的矮小塔群也显得沉重而坚固。巍峨的山脉在高处隐现,暗色的山体沾染了折射而来的血色光芒。可城市本身的光芒并非来自反光,拉特恩城的高墙和街道都闪耀着黯淡而炽烈的火光。

“是耀石的作用,”格温回答了他没说出口的问题,“它在白天会吸收阳光,晚上释放光能。在卡瓦娜高原星,它被当作珠宝,但为了节庆,它们被成吨采掘,运到了沃罗恩。”

鲁阿克解释说:“引人注目的巴洛克风格,这是卡瓦娜的艺术。”德克只点点头。

“你过去真该来看看它,”格温说,“那时拉特恩城每天痛饮七个太阳的光芒,在夜晚把整个山脉照得透亮,好似一把顶天立地的火焰匕首。耀石如今变暗了——巨轮每时每刻都在远离这颗星球。再过十年,这座城市就会像烧尽的木炭那样一片漆黑。”

“它看上去不大,”德克说,“能住多少人呢?”

“曾经住了一百万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整座城市都位于山腹中。”

“典型的卡瓦娜风格,”鲁阿克道,“地底的堡垒,石中的要塞,只是现在成了空壳。最近一次人口统计是二十人,包括我们两个在内。”

飞车越过外墙,掠过宽广山脊边缘的绝壁,越过山岩和耀石,朝下笔直飞降。在下方,德克看到了宽敞的走道、一排排缓缓飘动的三角旗和有着闪烁耀石眼睛的巨型滴水兽。建筑物则由白色石块和黑檀木筑成,耀石的火光打在建筑物的侧面,化为长长的红色条纹,仿佛某种庞大的黑色野兽身上未愈合的伤口。他们飞过塔群、穹顶和街道,飞过曲折的小巷和宽阔的林荫道,飞过开阔的庭院和一座巨大的多层式露天剧院。

空的,全是空的。在火红的拉特恩城里,看不到一个活人。

格温在一座方形黑塔顶部盘旋降下。当她缓缓调低重力以便降落时,德克注意到下方起降台上停着另外两辆飞车:一辆车身呈黄色,线条十分流畅,如同泪滴一般;另一辆很骇人,是旧式的军用飞车,看上去像某场古老战争的遗留物,车身呈橄榄绿色,方方正正,裹有装甲,前方车盖装有激光加农炮,后方则有脉冲管。

她把那辆金属蝠鲼车停在两辆车之间,然后众人跳上塔顶。来到电梯边时,格温转身看着德克,面泛红晕,在周围微红的光芒中显得颇为古怪。“很晚了,”她说,“我们各自休息吧。”

德克明白,这是逐客令。“扬呢?”他说。

“你明天会见到他。”她回答,“我得先跟他谈谈。”

“为什么?”德克问,可格温已转过身,迈步走向台阶。然后电梯到了,鲁阿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进去。

他们乘电梯下行,随后各自休息。 aSUGLrq7a8/4OHK3VvXJY/50MAl3jAwNxYfv6Wf9Tj1dM8yql2omUijQdnfNbv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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