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修完了博士阶段的学分,进入论文阶段,可以经常住在上海。这一年女儿也出生了。有了自己的家,我开始建设真正的书房。在北京的几年里,我搜了很多书。这些书里有一些和我太太的书是重复的,我便把它们送给我在北京的哥们儿了。太太没有的那些书我还是要装箱运回上海。尽管送掉了一些,书还是很多。
这个时候我在上海有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其中房间16平方米,厅10平方米,还有一个阳台。房子不大,但对于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很幸福了。在16平方米的那个房间,我用了一面墙来做我的书橱。
在书橱的设计上,我花了一些心思:很多人家里的书橱用得久了,木板中间部分就会凹下去,通常人们认为这是因为木板不够结实,所以相应的办法就是使用更厚的木板,但同样的问题还是会出现。我用的板是空心的,把一般的木头钉成一个框,两面用三合板封住,然后将整个书架固定在墙上(通常都是占据一整面墙),它能承受的分量远远超过实心板。多年来我一直用这种书架,非但经济实惠,而且在住得最久的宅子中,这样的书架用了15年,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弯曲下垂的现象。后来有人建议我就这个书架设计申请专利,我现在还真有点认真考虑的意思。
1992年,我搬进中科院的小区。那套房子有两大间朝南的房间,门厅很小,有独立的厨房。那时我是副研究员,能分到那样的房子也很不错。
搬进新居,我太太慷慨地把其中一间给我做书房。在那个屋子里,我的阅读和写作非常愉快,甚至比现在都愉快。夏天的时候,我喜欢在地上铺一张大席子,要写东西的时候就去电脑上写一会儿——搬进那间屋子不久就有电脑了,其他时间都赖在席子上,困了就在书堆里一躺,醒了接着看书干活。那时候我干活很卖力,写了不少东西。很多人以为我非常高产,其实我写东西不快,但我用了大量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我不想出国,不想下海,就想安心做学问。
1999年调到上海交通大学以后,我的生活就改变了。进入上海交大这件事本身相当高调,我和同事们创建了国内第一个科学史系,新华社为此发了全球通稿——新华社为我发过三次全球通稿,此前两次分别是关于武王伐纣和孔子诞辰的研究。当时正值“两会”期间,但是中央电视台闻讯还是自行派出了四人摄制组专程前来上海交大采访。
在此之前一年,1998年,我搬入了武定西路的宅子。这个宅子的书房,可以算是上海滩最有名的书房之一了,仅中央电视台就在这里拍摄过十余次,上海当地和其他地方的媒体拍摄、报道的次数更多。很多人曾慕名来看,这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在书架上弄出了创新——参照档案馆中的滑轨式密集架的设计,尺寸和形状都按照我的要求,由厂家单独制作加工。将档案馆图书馆使用的密集架装置到家里,人们确信在上海我肯定是第一人,在全国是不是则不好说。这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很多时尚杂志报道过我和我的书房。我的书房甚至出现在家居设计类的畅销书中,比如欧阳应霁的《回家真好》,在海峡两岸出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多次重印。央视为此又到我书房中拍摄了一回。由于采用密集架的设计,我现在的藏书已经超过5万册,但在整个住宅中并不显得拥挤。
在拥有了一间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书房之后,我聚了更多的书。当年我有一次和小姨交流体会,我说你们女子逛店买衣服是不是跟我逛书店一样,如果我今天逛了好几个书店没有买到任何喜欢的书,回来的时候就觉得腿特别酸,浑身不得劲。小姨说太对了,我们买衣服也是一样,如果什么也买不到,回来以后就觉得脚重得都拖不动,但是如果买到了喜欢的衣服,回来以后就一点不累,一到家就在镜子前面先穿起来臭美一回。如今大家网上购书,网上买衣服,这种乐趣和失望就不能体会了。
我其实不应该算藏书家,因为我没有藏书家所在意的版本、升值等这些概念。有人发明了“爱书家”的名字,我觉得也许更适合我。但我很介意书的品相,如果碰巧遇到品相不好的书,我甚至会自己动手重新修整。
我有两件“书房宝物”,《科学时报》(2003年4月24日)居然曾经报道过:
江晓原有戈革前辈所赐印章七枚,最大的长八公分阔四公分,最常用的有“江郎长物”和“二化斋”两枚。戈革在篆刻界或许不知名,而许多大家都很喜欢他的篆刻。钱锺书常用的三枚印章中,有一枚就是戈革的作品;于光远先生拥有戈革刻印最多,曾在香港出过一个集子(《碎思录》)。
细砂纸,将其固定在方头木棍上,遇到书页裁剪不齐,多出来有折回去的部分,大多读书人读过后,再照样折回,或有心细的,则用剪刀剪去。江、止(止庵)二位则嫌用剪刀剪去的不够整齐,便自制上述工具,与书籍成直角,小心将多余部分一点点磨去,说这样修整后,与其他页分毫不差。这种工具从前的书店店员和印刷厂的老员工才有,现在已不多见。
除了学术研究可能用到的书,我的很大一部分书来自我的兴趣与个人爱好。比如有一段时间,我迷恋艺术史,于是想办法找了不少书,看了一些艺术史方面的史料,这就完全是出于业余爱好了。我觉得这种冲动非常可贵。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因为求知欲本来就强,某一阶段对什么感兴趣,就把这方面的书找来。随着人过中年,越来越感到这种冲动的可贵,要珍惜每一次读书、观影的冲动。
我总觉得对一件事有兴趣,要进入较高层次的时候,就要去找这方面的书。这种做法很书呆子气,但是很管用。比如我当年迷恋象棋,就收集了许多棋谱,包括古代的和现代的,甚至收集了象棋史方面的著作。又如我后来喜欢上了电影,想有更多了解,就去搜集书,看有关的杂志。这和做学问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读书和观影为乐事。读书是我人生的一种精神支柱:我需要通过读书来支撑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是充实富有的,不是那么虚幻的。不知道别人读书是否意味着这样,但对我是如此。多年前曾有媒体问我:日常喜欢做些什么?我说喜欢三件事:读高雅书籍,看低俗影片,写雅俗共赏文章。这虽出于戏仿,且有自我标榜的成分,但说的也是实情。这三句话媒体非常喜欢,在网上流传甚广。
聚书最直接的好处,就是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找到。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我们的图书馆服务很长时间都不理想,尤其是公共图书馆,所以我基本上不去。当然,把一些可能用到的书聚在家中,这不是一个很经济的做法,但的确需要的时候非常方便。至于因为兴趣爱好而收集的书,当然更是必须陪伴在身边,才能给你带来愉悦——怎么可能想起把玩某书就动身去一趟图书馆呢?
现在不少人喜欢收集电子版的书籍,这当然节省了贮藏的空间,也方便查阅。我在电脑上也收集了不少电子书籍,但只是需要用时查阅而已。我感觉这只是查资料,不是真正的读书,因为阅读纸书时的愉悦感荡然无存。电子书问世也好多年了,至今图书市场上主要还是纸书,电子书只是配角。不少出版社将部分高端纸书工艺品化,也是诉诸人们在阅读传统纸书时的愉悦感。
我喜欢整洁,不管是书房还是电脑,所以我的书从不乱堆,电脑的情形与书房大抵相似,搜集到的材料分别归入不同的文件夹,基本上要找到它们还是比较快的。有一次,我太太出门旅游,临走从我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带着准备在路上看。那天她走后不久,我恰好想要用这本书,一看书不见了,就打电话问她。她说几万册书她才拿走一册,才拿走了几个钟头,怎么就被发现了呢?后来我小姨感叹说,要想偷偷拿走江晓原的书是很难的,他随时都会像电脑监控一样。
爱书的人只是看着自己的书架都会很愉快的。如果我某一天能够完全不出门,整天在家,那我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书房里,有许多书和影碟陪伴我,写了文章就从网上发掉。也许,我早就是一个书虫了。
随着我的藏书越来越丰富,“阅读综合征”就渐渐出现了。
藏书越来越丰富,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们的图书出版品种本来就越来越多(现在达到每年数十万种),同时,我得到书也越来越容易——收入提高了,出版社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了,而且我写书评多了以后,报纸杂志也经常给我寄书。本来新书来了,我通常都要亲近一番——披阅目录、前言、后记和译后记之类,还要盖上我的藏书印,书的品相如有缺陷我还要修整。但是随着新书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有时就亲近不过来了,新书就常常堆放在案头。
我原有古人“三上”读书的“恶习”——“三上”者,“枕上、厕上、马上”之谓也——“马上”对于现代人当然要换成“车上”“飞机上”等,反正是在交通工具上。我的“阅读综合征”,最初就出现在“厕上”和“马上”。
我出门之前,习惯先找一本书。起先这种找书不费踌躇,拿一本就走了;等到书多了,特别是那些放在案头尚未来得及亲近的书一多,出门之前找书就踌躇起来——这本已经答应人家写书评,似乎理应先看;但这本是寻觅了很久之后昨天才刚刚搞来,真想看看到底是何光景;而这本则是如此有趣,为什么不先睹为快呢?……如此这般,到底拿哪一本好?有时会让我犹豫半天,最后随便拿一本了事。现在看来,这正是“阅读综合征”的典型表现。
对此我还可以提出两个旁证。
第一个是以前读到过的晋朝何曾的故事,说他“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这一直被作为贵族生活奢侈的例证,因为何曾“厨膳滋味,过于王者”,看来像一个饕餮之徒。但是现在从“阅读综合征”的思路来看,何曾只是“下箸综合征”而已——每天每顿饭都“食前方丈”,对着几十上百种佳肴,当然就会不知往哪碗菜下筷了嘛。如果每顿饭只有一碗咸菜,他一定不会“无下箸处”了!何曾面对佳肴时的心理,和我面对好书时的心理,其实是完全一样的。
第二个旁证更为有力——如今我的“阅读综合征”又有了扩展,已经扩展为“观影综合征”。现在我每次要观影时,经常为“这次看哪一部”而大费踌躇。我收藏电影的历史已有18年,从最初的DVD开始,现在已经收集了高清影视作品1.2万多部。我的第一批DVD是19部007影片,那时我愉快安心,毫不踌躇,每天晚上看一部,19天看完,在《书城》杂志上写了我的第一篇影评文章。按理说,随着我收集的电影越来越多,我看过的影片也越来越多,我对影片的把握和预期也应该越来越有经验,谁知现在却越来越不知道先看哪一部好了。
与对书的贪欲一起增长的,是越来越多的好书顾不上看。一些书放在桌上要看的,过了几个月还没看,它们又会被更新的书取代。我前一阵理书的时候发现,有一本书20年前就说要看,但是20年了还没看,这真是很让人羞愧的毛病。和我一样,我女儿在高中时就开始出现这个毛病,她要看的书放在那里,一个学期两个学期也没看,她说忙啊。那一幕到今天已经又过了十几年,如今她是历史建筑保护方面的专业工程师,肯定更忙了。现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诱惑越来越多,很多很好的书说好要看的,都没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