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东北事变的消息激动了全国的民众,因了当局的退让,民情愈见激昂。其中最感到愤懑的,不消说是青年学生。各地学校纷纷组织抗日会,努力于宣传及抵制日货的工作。
第一中学是全市学界抗日协会的一分部,校中师生分隶于总务、纠察、宣传、调查诸科。每科之下又设若干组,分头工作,空气非常紧张。校内到处贴着惊心动魄的标语;课外运动停止了,将这时间改行军事训练;各科教师都暂抛了原有的教程,改授与抗日有关的教材。沈先生于算术科的应用问题中用飞机速率、军舰吨数、食粮分配等做题材,张先生教地理,所讲的是东北的地势,李先生教历史,所讲的是历来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情形。校长黄先生、教务主任陈先生从前都曾留学日本,熟悉日本的一切,每星期给学生讲一次日本的国情。
王仰之先生在国文科中所选授的,也都是与抗日有关系的文字。其中有一篇是《中学生》杂志卷头言《闻警》,乐华、大文才知道王先生也是《中学生》杂志的订阅者。
王先生很推许《闻警》一文,他说:
“这篇文字是完全对你们中学程度的青年说的。篇幅虽只千把字,内容很不单薄,尤能表出激昂愤懑的情绪。其中的主旨,叫青年须认识公理,认识帝国主义,认识自己,都切实可行,不是空论。”
乐华、大文、朱志青及女生汤慧修、周锦华因为被推为宣传科中一年级的编辑股员,所以很关心于抗日文字的写作,在课堂听讲时比别人格外留心。
这天接连有两班国文课。第二班上课时,等到王先生讲话告了一个段落,朱志青以编辑股干事的资格立起来说:
“我们五个——周乐华、张大文、汤慧修、周锦华和我——被推为本级的编辑股员,本周《抗日周刊》评论栏的文字,就轮着本级担任,今晚须缴卷。我们这篇抗日的文字该怎样作才对?就在这一小时中,请先生给我们些指导,并请同学们给我们些意见。”
全班学生都认为这要求正当得很,王先生也点头说“可以”。
全堂一时沉寂下来,似乎各自在用心想。王先生先开口道:
“我以为第一步该认清目标。方才那篇《闻警》,是杂志编者对你们中学程度的青年说的。你们在《抗日周刊》上发表的文字,预备给什么人看?”王先生说时,目光注视着汤慧修和周锦华。
“周刊是宣传品,无论什么人的手里都会传到,我们的文字是预备给大众看的,要叫大众起来抗日。”汤慧修回答得很直截。
“对,是预备给大众看的,要叫大众起来抗日。如果你们是军事专家,确有军事上的计划,你们将告诉大众以军事上抗日的方法吧。如果你们是对于外交有知识的,你们将告诉大众以外交上的抗日策略吧。现在你们是中学生,你们叫大众抗日,究竟有什么具体可行的方法没有?叫大众怎样去抗日?”王先生的眼光向全堂四射。
全堂又沉寂了。汤慧修红了脸把头俯着。
“抵制日货啰。”一个胖胖的学生叫做胡复初的回答。
“对,抵制日货,原是抗日的一种易行的手段。但要怎样抵制才有效力?中国抵制仇货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虎头蛇尾,此次抵制失败该怎么办?你们都已有了方案没有?”
胖胖的胡复初把头俯下了。全堂又沉寂。
“请大家不要听了我的话就失望。”王先生故意露了笑容继续说:“文章仍是有法作的,我方才的话只是说要把作文的方向弄个明白而已。你们回答的话,其实都不算怎么错。”
课堂中的空气突然活跃了。汤慧修、胡复初都把头抬起,全体学生注视着王先生,露着急切期待下文的神情。
“我们的心的作用,普通心理学家分为知、情、意三种。知是知识,情是感情,意是意欲。对于一事物明了它是什么,与别的事物有什么关系,这是知的作用。对于一事物,发生喜悦、愤怒或悲哀,这是情的作用。对于一事物,要想把它怎样处置,这是意的作用。文字是心的表现,也可有三种分别,就是知的文、情的文与意的文。关于抗日事件,外交上、军事上的具体办法,抵制日货的切实方案,这是知的方面的事,我们在这些方面当然不很有明确的知识。这类文字,只好让专门家去执笔。我们对于东北事变,知的方面虽还缺乏,但情与意的方面是并不让人的。谁对于日人的暴行不愤激呢?谁不想对日人的暴行作抵抗呢?我们该明白这道理,从情与意的方面来说话。我们的文字是宣传品,是给大众看的。我们该以热烈的感情激动大众,以坚强的意志鼓励大众,叫大众也起来和我们一起抗日!”王先生这段长长的话,前半说得态度很平静,后半却越说越激昂起来。
数十个人头一些都不摇动,直到王先生说完了这一段的话为止。五个编辑股员听毕了王先生的话,不约而同地都吐出一口安心的气来。
“从情、意方面去说话,但是须注意,”王先生又继续说。“情意与知识,虽方面不同,实是彼此关联的。情意如不经知识的驾驭,就成了盲目的东西。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大家一定都看见的了,有的写着‘扑灭倭奴!’有的写着‘杀到东京去!’骂日人为‘倭奴’,是愤恨的表示,是情。想要‘扑灭’日人,想要‘杀到东京去’,是一种希求,是意。可是按之实际,这种说法都是一厢情愿的胡说,其可笑等于乡下妇女骂人‘你是畜生!’‘杀千刀的!’试问:骂人家‘畜生’,人家就会成‘畜生’了吗?骂人家‘杀千刀的’,人家真会被‘杀千刀’了吗?这都是单逞情意,不顾知识的毛病。”
全堂哄笑声中,下课铃响了。不久,操场上传来召集的喇叭声。朱志青叫住乐华、大文及汤慧修、周锦华暂留在教室里。
“就在这两点钟以内大家来商量商量把稿子做好吧。让我到军事训练班上去告假。”说着就去了。
朱志青回到教室,就说:“请先把大意商定,推一个人起草,然后再共同斟酌吧。”说着,拿了粉笔立在黑板旁,等大家开口。
“第一节当然是先叙述经过情形。因为若不叙述,话就无从说起。”汤慧修说。“不过这叙述要简单,只要几句话就够了。”
其余诸人都点头。朱志青就在黑板上写道:“简叙经过情形。”
“其次说什么呢?”朱志青问。
“其次当然要表示愤恨了。姑且写‘感言’二字吧。”大文说。
朱志青照写在黑板上。
“对于政府的依赖国联,似乎也该责备几句。”乐华说。
“还有张学良的不抵抗,也可连带在这里说及。”周锦华说。
“我们的文字,是要叫大众抗日的,对于大众,似乎该抱一种希望吧。”朱志青一壁写一壁“责政府”,“责张学良”,最后写道“对于大众的希望”。
大意完成了,推汤慧修起草。汤慧修也不推让,走到教室一隅的座位上执笔俯首就写,周锦华靠在旁边看她。朱志青与大文、乐华凭窗看同学们在操场上受军事训练。
汤慧修起草完毕,交给大家看时,大家看了都满意,只略略更动了几个字就通过了。汤慧修主张大家到王先生房里去,请他看一遍。
五人到王先生房中时,王先生正满身浴着殷红的夕阳,在窗口埋着头不知翻查什么。案上除了最近一期的《中学生》杂志和高高的一叠作文本以外,杂乱摊着《中国外交史》《国际现势》《日本研究》《约章成案汇览》《帝国主义》等等的书册。
朱志青申述来意,把稿子交给王先生。
王先生含笑点头把稿子接去看。那稿子是这样的:
上月十八日的夜间,日本军队攻击沈阳的北大营,这好像一个流氓开始伸出他的拳头,他要大大地逞一回凶了。果然,沈阳就在当夜被他们占据去了。二十一日,吉林省城又被占据。辽、吉两省的重要地方,十几天内,也接连地失去不少。我们翻开地图来看,辽宁、吉林明明是我国的土地,那里住着百千万我们的同胞。但是,此刻在那里杀人放火的是日本的军队,此刻在那里奔跑示威的是日本的战马和炮车,而此刻在那里呼号啼哭受尽痛苦的是我们的同胞!想到这里,心中的愤恨像火一般燃烧起来了。
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的仇敌,我们要有结实的拳头来对付他!但是,我国的政府却去告诉国际联盟,要国际联盟出来说话。国际联盟原来是各帝国主义的集合团体,流氓与流氓是一伙儿,对于我们难道会有好处么?
东北军事长官的不抵抗也是万分可恨的事。花费了民众的赋税,养了许多的兵,制造了许多的军械,敌人来了,却老着脸说“不抵抗”,要他们做什么用!
现在,全国同胞的愤恨都像火一般燃烧起来了。军事长官不抵抗,政府要告诉国际联盟,我们同胞自会伸出拳头来对付敌人的!中国究竟是全国同胞的中国啊!
“很好,就这样去交卷吧。”王先生看毕说。
过了一歇,王先生又苦笑着说:“外国人讥诮我们中国是‘文字之邦’,我们只能用文字去抗敌,大家应该怎样惭愧啊!”
五人都像背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俯首退出。乐华出了校门,在归途上还深深地觉得无可奈何,心里屡次自问道:“我们只能用文字去抗敌,大家应该怎样惭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