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哈代的又一部长篇小说新作问世,名曰《卡斯特桥市长》 ,它的副题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的故事”。这是哈代一生出版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又是他那七部“性格与环境的小说”中的第四部。此时期的哈代,人届中年,事业有成;但是身为自我造就的小说家和人生、艺术的探索者,他的创作事业并非平步青云,他在此书出版之前几部小说的社会效应,从始而反响冷淡或平平(诸如《计出无奈》与《绿林荫下》《一双湛蓝的秋波》),继而褒贬两极(诸如《远离尘嚣》《还乡》与《冷淡女子》《塔中恋人》),可见其至此终究并未取得稳定牢实的社会认可。《卡斯特桥市长》一书出版,标志了哈代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新里程,在此后约十年当中,他陆续创作出版了另外三部“性格与环境的小说”——《林居人》《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从而完成了包括较早期创作的《绿林荫下》《远离尘嚣》《还乡》的“性格与环境的小说”杰作系列。
关于“性格与环境的小说”,笔者在“哈代文集”的“总序” 中已做解说。这是哈代为“一九一二年威塞克斯版小说与诗歌集总序”中给他的小说分类时所界定的一类作品,向被认为是哈代小说的精华。它们的主题富有理念,意在探讨人,即性格与环境,包括自然与社会的关系:摩擦、冲突,磨合、协调,人生命运成败否泰,尽在此过程中实现。哈代虽然将上述七部小说归属此类名下,但在具体表达性格与环境关系及其张弛程度时,各部作品又各有侧重。《卡斯特桥市长》一部,从其文本即可一目了然地读出与其副题相关的内容,可谓名符其实,也就是性格在与环境冲突中性格的命定性作用。
一个原本居无定所流浪江湖的农田打工仔,历经近二十年艰苦奋斗,成就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富商和一市之长,乍听颇似神话;然而生逢社会剧烈动荡,经济、政治生活的火山骤然爆发,将深埋久困的地下岩浆喷送至地表,正是值得珍惜的沃腴营养。《卡斯特桥市长》所设定的时间是十九世纪前期,当时在面临社会剧变的英格兰偏僻落后农牧地区,正是可能产生这种现代神话之地。回顾英国工业革命前后的历史,随着社会剧烈变革转型,人的命运大起大落并不鲜见。哈代塑造亨察德这一人物据说也可能曾受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自传》(1883)中所述其父身世的启发。
编织过此种神话者,哈代并非独此一家。近在英吉利海峡彼岸,早在此前二十年,那位法国大小说家雨果,也曾使他的《悲惨世界》的男主人公成为这样的神话人物。冉·阿让从一文不名的劳工和死囚犯到佩上市长绶带,和亨察德所经历的命运的腾达,几乎是同曲同工,本书中偶逢险情、临危救难和法庭对质、揭发隐私等幕,在《悲惨世界》中也能找到对应。但是由于两位作家不同的天生气质、身世背景以及创作手法等诸多因素,亨察德市长和马德兰市长这两个艺术形象又各具迥然不同的特色。雨果在创造过程中,始终高举浪漫的火炬,光焰炽烈,将他那位精力过人、正直果敢、无私利他的市长照耀得超凡入圣,令人眼花缭乱,看不到他身为凡人的瑕疵;哈代则紧握写实的解剖刀,冷静洞彻,将他这位同样精力过人,而且颇具古道热肠的市长展露得毫发毕现,使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的精神弱点——刚愎自用,愚蛮冲动。正如这部书的规模远远逊于《悲惨世界》,亨察德的生活经历和范围也远远逊于冉·阿让;但是也正如哈代在他那篇《威塞克斯版小说与诗歌总序》中所说:“在威塞克斯的穷乡僻壤,一如在欧洲的皇宫王室,普通家庭感情的兴奋搏动,也可以达到同样紧张的程度。”哈代所创造的这位亨察德,亦如他的游苔莎、姚伯、裘德、苔丝,虽为乡曲村野的普通小人物,他们作为人的内在精神活动,其规模和品质,其实并不亚于帝王后妃,因此人们也常以亨察德的故事,比做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式的悲剧。
哈代在创作亨察德这一人物性格与环境的磨合、冲突过程时,又不像游苔莎、姚伯、裘德、苔丝等人物,他们的命运,主要受制于环境,人物自身的弱点,只起次要作用;亨察德的悲剧命运,却主要取决于他自身的过错和弱点:早年,他酗酒卖妻,铸成决定他一生厄运的基因;他迷信巫术,错估天时,引发商业失算,又是他一生事业毁于一旦的关键;他处理与商业伙伴法夫瑞、继女伊丽莎白-简、情人露塞塔等人关系的失误,主要源自他自身性格上的刚愎自用、粗率愚蛮,而非客观环境。哈代创造这一人物过程中所表现的主流意向,似乎不在道德褒贬或社会批判,而在以探讨的精神,观照人类生存中性格与环境的关系;而亨察德的故事从客观的实际效果来看,也恰恰形象地印证了“性格即命运”的命题。这句出自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之口的名言,两千五百年来始终是在争议中流传,参照哈代的其他作品,包括他的小说、诗歌、诗剧来看,哈代确实也并未将其视做绝对真理。就《卡斯特桥市长》这部作品来说,它充其量也不过可以说是用此论断诠释了性格与环境关系的一个方面。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看,这种对人物性格深层的探讨,恰恰正可以引发读者自身的内省,同样可以得到积极的阅读效果。
现实生活中的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虚构作品中的人物,也同样不是孤立于作品之中。《卡斯特桥市长》这部“性格与环境的小说”,虽然重点在于剖析、表现人物性格,但它始终是在与环境(包括自然、社会以及其他人)的摩擦、冲突中显现,小说情节的发展,也就体现在这一过程当中。哈代是编织故事、构思情节的高手,从他第一部出版的长篇小说《计出无奈》开始,到最后出版的《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等,无不显示了从传统意义上说,是所有优秀小说家所必不可少的这样一种特质;《卡斯特桥市长》不仅毫无例外,而且将情节发展中“哈代式的偶然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种模式中,巧合、误会、阴错阳差,像一副连环套,人物一旦陷落其中,永远难以解脱。亨察德以及伊丽莎白-简、露塞塔、法夫瑞、苏珊等人,都是这副网套中的一介小小生灵,浮沉否泰,终不脱其窠臼。然而,由于在这部书中,哈代设计的网套过于精巧,人们也曾就其可信程度有所质疑。但是细审人生际遇的现实,偶然与必然往往并无固定界限,某种命定的必然,常常正是种种巧合的总汇,正如万川归海的过程;尤其是在人类文明的步伐日益接近现代,生活中的变革日趋频繁、剧烈的时代。
作为一部“性格与环境的小说”,哈代在着重探讨性格的同时,也精心设置了环境。卡斯特桥这座富有悠久历史和文明传统的市镇,原型就是英格兰西南临海多塞特郡的首府多切斯特,哈代的出生地,就在这座市镇东方不过四五英里之遥的乡村。小说中亨察德从出现在通往韦敦—普瑞厄兹村的大道上,到定居卡斯特桥,以及他往来活动的主大街、教堂街、王徽旅馆、粮食交易所、河流、桥梁、罗马竞技场废墟等等,至今在这座城市都仍能找到它们的遗踪。
哈代作为写实和表现地方色彩的小说家,选择这座城镇作为地理背景,本属理所当然:这里是他自幼往来、求学的地方,也是他青少年学徒、谋生的市镇,日后又是他定居、创作、终老的所在。他毕生以出生地及其附近乡村、市镇为生活和创作基地,只有青年时期离开家乡在伦敦居留五年,三十二岁成婚后,又与妻子爱玛流徙于多切斯特附近的村镇以及伦敦和欧洲大陆,过着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生活,正是在创作《卡斯特桥市长》之前,才重返多切斯特定居。旧地重返、触景生情,哈代自然而然就将这一自幼熟知的地区移植到了小说当中。
这座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城市,曾经见证过沧桑之变,哈代在本书中为此也曾多设笔墨,从而加重了作品的地方色彩。哈代将小说故事的主要时间设定在十九世纪中叶,并且以稍前的近二十年作为序幕开启的时间,通过人物在这一时间段的活动,特别是亨察德与法夫瑞的性格、行为对比,彼此的冲突与各自生活、事业的成败,表达了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期的信息,从而又赋予这部作品以鲜活的时代色彩。
这是写社会转型时期男人奋斗、立业、成家的书。古老市镇中心传统的集会场所,变成了熙攘喧闹的粮畜交易市场,卖出买进的价格、盈亏利益的计算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男女主要人物之间虽然也有复杂的感情,包括恋情、友情、亲情婚姻纠葛,但是几乎没有哈代小说中常见的男欢女爱、温情脉脉的浪漫情调;而哈代在描绘剖析纠结于这些复杂关系中的其他人物时所达到的裸露、尖刻,则充分显示了这位写实大家幽默、讥刺、讽喻的才能。亨察德的失败与陨落和法夫瑞的成功与升腾,不仅仅是人物—性格较量的结果,而且是审时度势,讲究理性、科学和实际的商品经济时代精神对墨守成规、感情用事以及带有骑士精神色彩的古老传统精神和家长制生活生产方式的取代。哈代洞悉这一不以人的好恶和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演变,为以亨察德所代表的人及时代奏出了一曲幽怨的挽歌。哈代母国研究界早有所谓这是一部具有《俄狄浦斯王》或《李尔王》式的悲剧性的作品,这似乎应该是指它所达到的艺术效果而言。正像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对悲剧效果的界定那样,它引发人的怜悯与忧惧之情——引人怜悯,是由于一个并非“性恶”的人遭受了本不应遭受的厄运;引人忧惧,是由于这个遭受厄运的人和我们相似。细读亨察德的故事,我们也会发现,哈代的这位主人公的艺术形象具有多么深厚的来自古希腊的文化渊源。
在哈代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卡斯特桥市长》既体现了哈代创作一贯的风格,又独创了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由此也显现了一位大艺术家与平庸的多产作家本质的不同。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不论是在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认知方面,它至今,特别是在近三十余年商品经济喷涌奔流的我们中国,都会鲜活地发人猛醒与深思。
译者二人合作承担此书翻译,始于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完稿始终深藏私人箧笥,未得及时付梓。近年出版有望,旧稿重读,切感初译稿之不成熟。历数月再作研讨、推敲、校订,仍不尽如人意,深以为歉!文中译名,除尽力沿袭通用,对非常见人名、地名,则采用哈代已出版其他作品中译本现成译法;或以更接近原文之 汉语普通话 读音文字译出。注释除参照、选编本译文所据原文版本附注外,亦参照多种哈代研究著述资料及其他相关资料。此书原文人物语言多方言俚语,译时亦适当采用汉语方言俚语,但囿于汉英语规律不尽相同,未做字字对应,仅求略显原文用语氛围而已。主人公亨察德等人语言中常做文白相伴,译时亦同。原文中作者叙述语言,常夹拉丁、法文等外来词语,凡所用此类词语经历百余年,已融入英语词语且常见于普通英文词典者,则不再特别注明。译文、注释中种种疏欠,如蒙读者慨然赐教,以利再版中补正,则不胜感激!
张玲
二〇〇二年五月于北京
二〇一七年一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