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值康熙五十一年,即 1712 年。
宁徙携家带口从闽西老家入川途中,经过数千里跋涉,母亲柳春晕倒去世。在武陵山道上遭遇老虎袭击,宁徙带着儿子常光儒与夫君常维翰失散了。
宁徙抱着儿子拎了行囊跟着惊惶的队伍奔逃,下山后她随众人挤上一艘载满货物的木船顺着险恶的乌江下行。晚暮时分,船老大为避风大浪急夜行之险,将船靠岸,令众人下船,宁徙随队伍沿蜿蜒的荆棘山道登攀,进入一座孤庙内。
即将临盆的宁徙在端坐的泥塑菩萨背后的一道窄缝里,她已无法顾及庙堂里躺满的同样来自闽西老家入川的男女,她撩起衣裙,脱下裤子,叉开双腿。她虽有生产光儒的经验,但此刻的她惊骇、激动、悲伤,早产的胎儿临盆了。竟会是在这种场合。
腹痛剧烈的她憋足力气往下使劲,把呐喊声摁在肚腹里。
2
常维翰长宁徙两岁,两家的土楼相邻,他俩自小便在一起玩耍。她爬树比他快,敢跟男孩子打架。
前年,宁徙十七岁,男人们看她的眼色有变化,说她是个带有宫廷气的美人儿。自幼和她一起玩耍长她三岁的宣贵昌对她爱慕不已,发誓非她不娶。
常维翰看宁徙的眼色也变了。那天,他拉她到望月岭的树林里:“我要看看你。”
“你成天不是都在看吗?随你看。”
自那,宁徙怀上了常光儒。木已成舟,两家的老人只好把他俩的婚事办了。母亲柳春为此落泪:“你的秉性像你父亲。”
从未见过父亲的宁徙一直有个强烈心愿,她要去四川寻找父亲,去看看如今萧条神秘且充满诱惑力的曾经的天府之国,她要在那里陪伴父亲置业发家。
宁徙与常维翰结婚后,宣贵昌伤心不已,他茶饭不思,将怒怨全都发泄到常维翰的身上,他发誓要将宁徙夺回来。
闽西老家望月岭人口剧增,地土瘠薄,堪种禾稻仅十之四五,其余仅属沙碛,只宜种植杂粮、地瓜。即便是晴雨应时,十分收成亦不敷半年食用。
去年,祸不单行,遭逢天灾,又遇大疫,夺去了常维翰父母的性命。常维翰的父亲乃武举人,武功高强,自幼跟父亲习武的常维翰只好携家进县城开办了一家武馆,他和宁徙在望月岭老家的房子都依然留着,那是他们的根。
不久后,常维翰开办的武馆被官府查抄。是因为没有得到她而愤懑的宣贵昌花重金买通了官府,判常维翰明里习武暗里聚众反清复明,说他祖辈是明朝的官员,贼心不死。不只查抄武馆,常维翰还险些被捕入狱。幸得挚友傅盛才拔刀相助,出钱疏通,才暂且摆平此事。
谁曾料想,宣贵昌又给他那族长父亲出了恶主意,找来一帮歹徒,要强占常氏族人的一块公地为己有,为此引发了宗族争斗。望月岭常氏的族人来向常维翰求救,说是人多地少,常氏族人面对那帮手持棍棒的歹徒敢怒不敢言。常维翰和宁徙都十分恼怒。常维翰刚从反清复明的冤案中脱离险境,宁徙不让他回望月岭,她跟着常氏族人回到望月岭,代常维翰交给常氏族长二十两银子,并建议族长再凑些银子做赏金,发动常氏族人与歹徒搏斗。常氏族长感动,也拿出二十两银子,又找常氏的富户凑了六十两银子,用一百两银子做赏金,招呼常氏族人站出来。这一招奏效,许多常氏族人都站了出来,与宁徙一起操棍拿锄同那帮歹徒斗,才保住了常氏的那块公地。
宁徙万万想不到,儿时的好友宣贵昌竟会如此的恶毒。她下定决心,该是去四川的时候了。她对母亲和夫君说:“树挪死,人挪活。母亲,维翰,我们去四川荣昌县,去寻找父亲,打探他的真实下落。即便是找不到他我们也去,去承他的志向,置业发家。之后,再找宣贵昌报仇。”
母亲柳春赞同,却担心盘缠不够。傅盛才道:“得有二百来两银子才行,我可以资助一些。四川地广人稀,四处竹树野草、荆棘蓬蒿,见荒土插茅秆为界即可据为己有,当地官府一概认可。朝廷那“招民填川诏”就鼓励外省移民填川。去川的路远,却有发财的机会。按照元代的划分,闽西也属于湖广行省管,算是四川的近邻。”
傅盛才是湖北麻城人,他很早就冒死进川去做生意,熟悉那里的情况。常维翰犹豫:“自古道,蜀道难于上青天。”
傅盛才道:“么子啊,人还会被路给难倒了。”
宁徙决断:“走,我们上四川!”
宁徙和母亲变卖了首饰、嫁妆,加上家里的余钱和傅盛才的资助,凑得二百六十三两银子做盘缠。
3
宁徙一家深情地告别了故土,与众多进川的移民结伴,踏上了远徙四川的征程。
一路上,进川的移民越来越多,有因“招民填川诏”诱惑去四川的;有因天灾或是瘟疫逃难去四川的;有因家仇或是避祸去四川的;有因寻祖投亲去四川的;也有当年外逃来闽返回四川的。这些成千上万携家带口的移民,背包挑担,赶牲口拉车,潮涌西行。
过江西省那道关隘时,宁徙和家人挤在人群里,呼吸都困难。她担心母亲和一岁的儿子常光儒,拼死紧护。
“娘的,挤死人了!”常维翰推搡身边人群怒喊。人们都想早些拥过关隘,谁也不搭理谁。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挤过了这道关隘。宁徙后来得知,仅闽西进川的移民就有二十多万人。
又怀上孩子的宁徙因胎儿在肚腹里折腾,她疼得两行泪水滚落。
宁徙一家自闽西老家出发后,经江西、湖南,数千里跋涉,吃干粮、舔盐蛋、住岩洞、越崇山峻岭、走蚕丛鸟道,万般艰辛,她没掉过一滴眼泪。路过湖南常德府境山道时,她落泪了。体弱的母亲柳春晕倒去世。这突然的打击令她肝胆俱裂,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和夫君只好就地择处掩埋了母亲,断肠离别。
4
来到四川彭水县境。宁徙他们要从水路入川的,傅盛才说逆水入川生还者百无二三。就走陆路,陆路亦是险恶。宁徙和夫君在武陵山道上被老虎驱散。常维翰为保她母子而与虎搏斗,引虎进了老林,不知生死。这会儿,她心酸落泪。
夫君引虎进老林后,宁徙抱着常光儒拎了行囊跟着惊惶的移民队伍奔逃。下山后,随结伴而行的人们拥上一艘装有货物的扁舟,移民挤得满满。袒胸露背的船老大颈子上挂着十多串铜钱,恶脸挨个儿收钱,踩着了挤坐在她身边的常光儒,儿子厉声哭喊。宁徙朝船老大瞪眼呵骂:“踩着孩子了,你没长眼啦!”她付了铜钱。木船顺着险恶的乌江下行。
傅盛才说:“乌江乃天险,只通木船,要乘坐头高尾歪肚大的‘歪屁股船’,那船行驶缓慢却安全,那些贩运盐巴、煤炭、杂货的‘盐船帮’、‘乌金帮’、‘杂货帮’多用此船载货。别乘坐船身细长的‘蛇船’,那船行驶轻快却风险甚大。”
宁徙打问得知,此船正是“蛇船”。心里发怵。乌江流水并不欢迎这群不速之客,恶浪撕咬船板撕咬船上人。“沿流如著翅,不敢问归桡。”想到唐代这诗,她真切体会了诗人过乌江的惊险,母亲柳春节衣缩食供她念过私塾。儿子光儒渴了,宁徙就从行囊里取出从家乡带来的青花瓷碗舀河水给儿子喝。
晚暮时分,风大起来,浪漩满江,扁舟似落叶翻腾。
船老大赶紧撑船靠岸,沙哑嗓子喊:“风浪太大,今晚不走了,上岸,全都上岸!”
宁徙只好跟随众人下船,沿蜿蜒的荆棘山道登攀。高坡上空无一人,只有这座孤独的破庙。风更猛,暴雨倾盆,人们争相朝破庙里跑。搂抱着儿子的宁徙被人群推拥到这泥塑菩萨塑像跟前,她看见塑像后面有道窄缝,赶紧钻进去坐下。
是场过路的偏东雨,雨后,月亮出来,银色的月辉从门窗、瓦隙间扑落下来。挂在常光儒脖颈上的长命锁在月辉下闪亮。宁徙记得那长命锁上刻的“认祖诗”:“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出发时以避万一失散的“认祖诗”可千万得保存好。儿子已经熟睡,她却难以安眠。放有祖骸、画像、种子和米糠的担子还扔在武陵山道上,她甚为忧心,米糠在那担子里,如何充饥?她掏出怀中的米饼咬了一小口,舔了舔出发时带的盐蛋,想起傅盛才唱的移民歌谣:“吾祖挈家西徙去,途经赣州又乌江。辗转跋涉三千里,插占为业垦大荒。被薄衣单舔盐蛋,半袋干粮半袋糠。汗湿黄土十年后,鸡鸣犬吠谷满仓。”此时的宁徙真正理解了西徙前辈这歌谣的苦涩含义,也为入川前景诱惑,更想尽早寻得日思夜想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