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承忠去万县码头不久后就返回重庆家里,砸碗摔筷不吃不喝。夫人王雪瑶关切地打问因由,瘫坐躺椅的他面色铁青,闭目不语。王雪瑶问邹胜:“老爷今天怎么了?”
邹胜嗫嚅道:“上边来人查究了,上边的人亲临万县码头了,上边的人严令老爷放行所扣船只,扣押的货物全被洋人运走了,洋人说是货物全都完好。”
王雪瑶摇头叹气:“唉,斗不过洋人的。”
“洋人太霸道了,连刚直不阿的吴棠大人也打退堂鼓了。”宁承忠愤怒摇头。他心想,洋人说是货物全都完好,他们就没有仔细查验?不,不可能的,贪婪的洋人仔细得很,看来,被盗走的那四个小包定是毒品了,洋人是不敢声张了。咳,本是可以抓住洋人贩毒罪证的,却被王八蛋盗贼偷走了,盗贼定是其同伙。遗憾、晦气。想着扣押的辛辛苦苦看守的船只与货物全都放行了,气愤不已,陡然起身,宁承忠瞠目怒斥:“朝廷太软弱无能了,凡洋人所做恶行皆视而不见,凡洋人无理要求皆步步退让。我大清国就无人无兵了么?就任其洋鬼子欺负横行么?丧权辱国,痛心疾首!腐败啊腐败,国之不国,民不聊生了,白花花的银子还往洋人的腰包里流,还往颐和园的工程里流!天理何在?君者,代天理世者也;民者,君之所御者也。君不行天意则废,民不顺君牧则罪,此治国之道不可废的呀……”气顶脑门,天玄地转,晕倒在地。
王雪瑶惊吓不已,赶紧叫邹胜请来郎中救治。郎中摸了脉,开了药,说宁大人是一时怒气攻心,不会有性命危险。王雪瑶守护在昏迷的宁承忠床前,泪水蒙面。
地动一气,万木争荣,阳春三月天,王雪瑶本是等夫君归来全家去赏桃花的。夫君离家时说,他去万县查看一下那批扣押的货物就回来,还高兴地吟诗“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说那白如雪粉如霞的桃花是在昭示一种人生哲理,不经寒彻哪得花香。这南岸的桃树多桃花艳,她定要领全家人去赏花。她没有想到,等来的是夫君昏迷倒床。承忠太认真太固执了,认定的事情就非要办,一根筋走到底。这可不是婚嫁非娶不可的事情,这是国家的事情,是非一人之力所能及的。
王雪瑶想到那个夏日的漆黑夜,被父亲锁在二楼闺房里绝食抗争的她饿得难受,脱衣服上床睡觉,却睡不着,眼前总晃动着宁承忠。她爱这个学识渊博、敢做敢为的硬汉男人,甘愿与宁承忠相伴终生,埋怨宁承忠没来救她。也想,宁承忠是难以进入这家丁把守的高墙大院的。她朦胧入睡,梦见来搭救她的宁承忠被家丁抓住了,五花大绑,急得落泪。“扑”一声响,宁承忠竟然把绳子挣断了,她惊叹,醒过来,听到窗外有响动。心跳,有小偷?又想,莫非是宁承忠来了?就见一个黑影越窗摸到她床前:“雪瑶,是我,我来救你。”真是宁承忠!
她高兴、惊骇:“你胆子太大了,不怕被捉住。”她捂紧被子。
宁承忠低声说:“不怕,为了你我死都不怕!”
她感动,红脸说:“你转过身去,等人家穿衣裳。”她只穿了肚兜、短裤。
“行。其实,天黑,我看不见。”宁承忠转过身去。她暗笑,取了枕头边的衣裙穿上,下床穿鞋。
“你快点,恐有人来,穿好没有?”
“穿好了。”
宁承忠返过身,拉她到窗前,用准备好的粗麻绳系在她腰间:“雪瑶,我用麻绳放你下去,你别怕。”
她怕摔着,怕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心想,宁承忠还是粗中有细的:“我不怕。”
宁承忠就将她抱到窗栏上,她抓紧了粗麻绳,宁承忠小心地将她往下放。她落地后,解开粗麻绳等宁承忠下来。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她急忙拉粗麻绳提醒宁承忠,躲到墙边的灌木丛里,担心急躁的宁承忠会跟着下来,还好,没见宁承忠下来。巡夜的家丁刚走过,“扑通!”一声响,宁承忠跳下来。她好担心,快步走到宁承忠身边:“摔着没有?”
“摔不着。”宁承忠扶她越墙逃出。
那晚伸手不见五指,宁承忠拉了她的手走,两人来到江边,有艘扁舟候着。她俩上船后,船夫就撑船向长江北岸的朝天门驶去。下船后,宁承忠拉了她去市区。宁承忠父亲开的“兴隆绸布庄”临近八省会馆,周围有罗汉寺、会仙桥、洪崖洞、督邮街,是繁华路段。已是亥时,夜市的摊铺还没收完,灯笼、烛火摇曳。饥肠轱辘的她看着摊子上油亮的卤菜垂涎。
她俩来到“兴隆绸布庄”门外。宁承忠轻敲厚重的黑漆木门,看门的老者开了门:“大少爷,你咋这么晚才回来?”拎灯笼照宁承忠身后的她。宁承忠将食指竖在嘴上,对看门的老者示意别声张。看门的老者狐疑地点头。宁承忠拉她快步进门,领她绕过高大的柜台,穿过天井,进到后院他的住屋。进屋后,宁承忠划火柴点燃蜡烛,她俩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她环视屋内,油漆木制家具齐全,挂帐幔的雕花大床铺细凉席摆绣枕薄被。
“你饿了吧,快吃。”宁承忠边说边取开八仙桌上的网眼罩子,有绿豆稀饭、馒头和卤菜。
“饿,饿死了。”她说,大口吃喝,吃得打嗝。
宁承忠盯着她笑:“吃饱没有?”
她点头:“吃饱了。”
宁承忠问:“好吃吗?”
她说:“好吃。”心里害怕,担心被宁承忠父亲发现,自家一个年轻女子深更半夜到一个男人屋里,传出去咋好见人。
宁承忠一直盯着她:“雪瑶……”
她心扑扑跳:“承忠……”宁承忠不说话,抱她到那张雕花大床上狠劲亲吻。她躲闪:“别,别这样……”宁承忠气粗,死劲吻她,扒她的衣裙。她推,她打:“宁承忠,你这个坏蛋……”反抗中的激情,激情在羞涩的快感中燃烧。初尝男女欢爱蜜果的她不能自已,青春的岩浆洪流席卷全身。绷子床嘎吱吱响,绣枕、薄被被抛到床下,帐幔晃动。宁承忠是那么强壮,力大无比,噬咬她的全身。蚊子嗡嗡,难以品味这蠕动的肉体大餐,出洞的老鼠早跳到八仙大桌上饱吃剩余的饭菜。
蜡油燃尽,烛火在挣扎中熄灭。
缠绵到子时的她俩脸贴脸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敲门声将她俩惊醒。醒来的她见窗外晨阳如盘,探在窗口的栀子花白得好看,香得冲鼻子。她俩穿好衣服,宁承忠去开门。门口站着个老人,是宁承忠的父亲,那次在“宴喜园”吃饭时她就见过。老人面善,见她俩在屋里,只说:“到堂屋去吃早饭。”就转身走了。宁承忠说:“雪瑶,走,去吃早饭。”
她脸红:“我昨晚吃得好饱,不饿。”宁承忠笑而不语,搂她到身前欣赏,仿佛欣赏玉质雪封般的栀子花。
“雪瑶,我家的栀子花有花语,想听吗?”
“你说。”
“我家的栀子花说,我等你,伴你一生。”
“花言巧语。”她依到宁承忠胸前,“承忠,你伴我一生,就我一人伴你一生么?”
“当然,天下女子我只爱你一个,就我俩相伴终生,白头偕老。”
她感动:“你父亲不会反对我们的婚事吧?”
宁承忠捧她的脸:“不会,我娘病死得早,父亲早就巴望我娶女人了,他说过,你是个好女子。”
她对宁承忠的父亲有好感,不想,这位慈善的老人不久后死于那场教案。老人辛苦开办的“兴隆绸布庄”的房子被强拆,老人一反温善,勃然大怒,举扁担跟洋人抗争,被法国传教士阿瑟打死了。老人走后,承忠把一本发黄的“宁氏家谱”交给她保管,叮嘱说:“夫人,这是父亲留下的,你可千万要保存好,这可是我们宁家的传家宝。”
王雪瑶回想时,邹胜和赵管家领了她俩的四个儿子来到宁承忠床前。宁家的字辈是“宽仁承继道,孝廉智勇全。”富国强兵是宁承忠的伫愿,按其为儿子们取名。他想要个女儿的,可她生的全是男孩,他很遗憾。他们的大儿子宁继富十一岁、二儿子宁继国八岁、三儿子宁继强三岁、小儿子宁继兵一岁。都围在父亲床前哭泣。郎中说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她还是担心不已,儿子们的哭声绞痛她的心。“承忠,你可得早些苏醒啊!你那毛躁脾气得改,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咋过啊!”
宁承忠康复这日,大祸临头,三儿子宁继强被人拐走了。
事情发生在王家大院下院门外,一个背背篓的人给了宁继强一块麻糖,说是带他去玩,就用背篓背他走了。是临近小户人家那时常跟他儿子们玩耍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说的,说她没有撵上那人。王雪瑶急得呼天抢地的哭喊,宁承忠心疼如裂。四个儿子中,老大老二的长相随王雪瑶,老三老四的长相随宁承忠。
邹胜这个大男人也嚎啕,领了差人四处寻找无果。邹胜常爱抱老三宁继强:“来,跟邹叔叔贴个脸!”他指自己的左脸。宁继强就把小脸蛋贴到邹胜左脸上。“还有这边。”邹胜指自己右脸。宁继强就把小脸蛋贴到邹胜右脸上,贴得好紧。邹胜呵呵笑:“三少爷乖,小脸蛋肉嘟嘟的。”
宁继强不怕生人抱,爱笑,啥事都好问:“母亲,河里的水咋是绿的?”
“儿子,山青水就绿嘛。”王雪瑶笑答。
“为什么呢?”
宁承忠呵呵笑:“我的傻儿子,河水里倒映了满山的草木,草木是绿的呢。”
“父亲,这是信(什)么?”
“是顶戴花翎,是父亲的官帽。”
“邹叔叔,你怎么不戴父亲这官帽?”
邹胜说:“邹叔叔是你父亲的下人,下人是不能戴主子的官帽的。”
宁继强蹙紧小眉头:“为信(什)么?”
“因为下人是奴才。”
“奴才是信(什)么?”
“奴才就是奴才啊,三少爷,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呀,呵呵!”大家都笑。
想着三儿子音容,宁承忠唉唉发叹,茶饭不思。王雪瑶伤心至极,怨老天不公!“宁氏家谱”里有记载,承忠的爷爷自幼就被土匪掳走,这次继强又被歹人拐走,宁家的孩子咋又遭劫难……王雪瑶见承忠愁容满面,国事愁家事忧,可别把他给压垮了,宽慰说:“承忠,三娃子会找到的,你得吃饭,身体要紧,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终日以泪洗面的她瘦了一圈。宁承忠看着她点点头,拿起碗筷又放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管家领了宁承业进堂屋来。
“大哥,听说你饭都不吃,这怎么行。咳,我那三侄儿继强也是,一块麻糖就跟骗子走了。你放心,会找到的。来,弟弟我陪你吃饭,还真是饿了。”宁承业说着就坐到饭桌边。赵管家让下人添了碗筷。宁承业就自顾吃饭夹菜。宁承忠见多日不见的二弟宁承业来了,愁眉微展,才拿起碗筷吃饭。
宁承忠家三兄妹,他是老大,小妹生下不久就死了,死在母亲的被窝里。那年好冷,下了雪,母亲生怕冻着幼小的她,把被子盖得严实,把她给捂死了。二弟宁承业是家里最小的,小他七岁,与他念同一所书院,喜欢看杂书,相貌脾气跟他相反,人长得白净,性情斯文,不听他的劝告,独自经商做茶叶生意。
“听人劝得一半,你总是我行我素,去做什么生意,咳,你可别当个奸商。”父母不在人世了,长兄为父,宁承忠又教训二弟。
宁承业听了笑道:“大哥,你就不给我酒喝?”宁承忠就让邹胜去取来白沙烧。宁承业从怀里取出瓶酒来:“又是你那白沙烧啊,今天喝这个,酒冠黔人国的茅台老酒。”这可是好酒,喜好喝酒的宁承忠来了精神。兄弟二人喝酒吃菜。
“大哥,月亮坝里耍大刀--明砍(侃),我跟你明说,无商不奸,非利不动。只要能赚钱,当个奸商又怎么样?”宁承业说。
“你呀,不见棺材不掉泪,总有一天会吃苦头的。”宁承忠说,喝了口酒。
宁承业呵呵笑:“没有那么严重。呃,大哥,喝酒解愁,弟弟我特地拿了这瓶好酒来给你解愁。”
宁承忠摇头苦笑,喝完杯中酒。王雪瑶见夫君情绪好些,心绪宽舒,拿起碗筷吃饭。“嫂子,来来来,弟弟也给你斟杯酒。”宁承业说,为王雪瑶斟酒。王雪瑶就喝了口酒。酒喝多了话就多。宁承忠不说继强被拐走之事,说起来心口痛,就说朝廷的无能,说洋人的霸道。
斯文的宁承业听着,拍响桌子:“跟你们说件我亲眼所见之事!”
“什么事?”王雪瑶问。
“我做茶叶生意先去的贵州,年初,又去了云南,那里的茶叶好。”宁承业说。
“说你亲眼见那事情,别绕圈子。”宁承忠说。
宁承忠瞪眼说:“云南腾越的官兵和民众厉害,敢跟英国兵打,交火那天我就在场。”
王雪瑶乜宁承业:“二弟,你胆儿也大。”
宁承业说:“不是我胆儿大,是在那里住宿的我遇上了。哎呀,阵势好大,双方都动了枪械。后来我才弄清楚,那个英国上校叫柏郎,他领来有近两百个英国兵,说是‘探路队’,是从缅甸国进到腾越的。把腾越的兵民惹火了,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略,就不许他们进来,就发生了火拼。那里的兵民厉害,击毙了专程从北京赶来接英国兵的英国公使的翻译官,叫马--马嘉理。”
宁承忠听着,也拍响桌子:“好,击毙得好!”他猛灌酒。
王雪瑶高兴:“活该,他自找的,想跑来耍威风。不过,会不会又惹出什么事情来。”
宁承忠解气说:“怕什么,对付来犯者就是要硬碰硬。麻雀落田要吃谷,狐狸进屋要偷鸡,洋毛贼居心不良。哼,他洋毛贼还是欺软怕硬的,就是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洋毛贼以为有洋枪洋炮就可以为所欲为,洋枪洋炮算什么,他们有,我们也可以有,朝廷那修颐和园的银子就可以买好多的洋枪洋炮。咳,国不富受人欺,兵不强遭人犯……”宁承忠滔滔不绝。
饭后不久,省府的差人送来公文,传宁承忠随成都将军魁玉进京面圣。宁承忠给了那差人银子答谢,打问啥事。那差人说,好像是与“夔关事件”有关。宁承忠盛怒:“哼,这些不讲道理的洋人,那些船只、货物全都放行了,他们还要做什么?进京面圣好,我就跟他们当庭对质,看谁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