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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出意料

天气乍暖还寒。

宁承忠起床后,照例走步晨练,不是走八字官步,而是院内院外快步走,脚上带着风。

宁承忠住重庆南岸王家大院下院。下院有十一道门,前门临近弹子石王家沱河街,后门通水码头。下院里有大晒坝,晒坝当间有棵虬曲苍劲的百年黄葛老树。晒坝四围有雕栏玉砌、琼阁玲珑的厢房和平屋,分住着王家的子孙、管家、保姆、厨子、家丁。各厢房均有其名,镶嵌在门框正中。他住的厢房曰“松鹤居”。院子临江的一面是王家花园。上院称“花朝门”,是居屋和王氏祠堂合一的老宅。王氏家族数十人大家庭群居,女儿出嫁儿媳进门,年年添丁。男人们或是管理庞大的盐业,或是做船运、布匹生意,或是开办钱庄。女人们则一心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宁承忠走进圆门开合的王家花园时,额头有了薄汗,脚上依旧带风,身心爽快,就看见了在水榭里翘脚展臂的王雪瑶。她身子绵软无骨,出掌如同推山。宁承忠沿了池塘间弯曲的石板道走进水榭,止步静观。王雪瑶练功毕,对他说:“还是练太极拳好。”

宁承忠说:“中看不中用,我才没那耐心,伸手抬脚慢腾腾地。”

王雪瑶莞尔一笑,她要改改他那急性子:“你呀,性子太急,要知道,欲速则不达。”

宁承忠说:“我这个急脾气改不了。”他想到什么,继续说:“呃,夫人,你那太极拳是某个皇帝所创的答案还是不说?”

王雪瑶笑而不答。“咳,你硬是要让我干着急呀。”

“我就是要你干着急。夫人,我跟你说,我去查过史料问过他人,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你就揭秘吧。”

王雪瑶启齿笑道:“好吧,我告诉你,是老祖宗轩辕黄帝所创。”

“当真?”

“听老人说的,有一天,轩辕黄帝见蛇和喜鹊相斗,心有所悟,就创建了此拳。”

“是传说啊。”

“道教邋遢派所传老拳谱上有描述:‘黄帝隅行于坡前,看见蛇鹊相斗紧相连。鹊攻尾,首来救。鹊攻首,尾相援。鹊攻中,首尾连。黄帝一见非隅然,从此留下太极拳。’你信不?”她掏出手绢为他擦额头的汗珠。

他觉得夫人说得有趣有理,笑得响亮:“我信,我信你说的。”

宁承忠这么说时,想到了喻笑霜,他也对她这么说过。“唉,喻老板,喻妹妹,你现在何处?吉凶如何?都半年多了,还是没有你的下落。”她送给他的那把折扇上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为此,他差邹胜去荣昌县寻找过她。

“走吧,吃早饭去。”

宁承忠跟着王雪瑶走。雪瑶是王家大院的一枝花,为了雪瑶,他当了上门女婿。

他是偶然认识雪瑶的。

那个夏日黄昏,夕阳流金,金光窜进重庆府“宴喜园”餐馆大厅,与大厅内的灯火撕咬交融,给人以美妙的快感,仿佛嗅到新鲜蜜橘的芬芳。厅堂里高朋满座。贩卖丝绸、夏布的父亲领了他去赴宴。席间,“升达钱庄”老板的儿子孙达祥喝高了,面赤如枣,在席桌间走动,摇头晃脑吟诗:“百折来峰顶,三巴此地尊。层城如在水,裂石即为门。涧以高逾疾,松因怪得存。瑞阶金翠色,人世已黄昏。”吟毕,孙达祥问:“敢问谁能说出此诗是何人所写?”无人回答。

只见一名清秀的年轻女子走出来,她身着宽松的低领浅黄色衣裙,裙带过膝,走动时衣带飘动。她盯孙达祥笑道:“此诗是明朝万历年间曹学佺所写,是他登南岸涂山绝顶有感而发。”引来赞许。

孙达祥盯那清秀女子笑:“王雪瑶,你是个才女,也吟诵一首写涂山的诗吧。”王雪瑶,宁承忠记住了这个名字。

王雪瑶想一阵,亮目闪动,吟道:“涂山高拱碧云边,禹迹于今尚宛然。千里岩疆吞北楚,百年使节重东川。”又引来喝彩。宁承忠对诗文也通一二,对王雪瑶很是佩叹,向父亲打问。父亲告诉他,“大河钱庄”的王老板今日也来了,王老板是王家大院的第二代,王雪瑶是他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已为她订了娃娃亲,男方就是刚才吟诗的孙达祥,孙达祥的父亲卧病在床,他是“升达钱庄”的实际掌门人。

宁承忠听后好遗憾,快慰的心蒙上阴霾,他与孙达祥在同一所书院念过书,不想王雪瑶与他定了亲,顿生妒火,尽管孙达祥曾经救过他的命,还是难抑强烈的冲动,拿了酒瓶去找熟人敬酒,目标却是王雪瑶。他走到王雪瑶跟前,礼貌地向她敬酒,王雪瑶大方地喝酒,回敬他酒。他盯她,吟道:“渝州形胜本崚嶒,向夜清幽觉倍增。欲揽全城露中景,宁辞绝献晚来登……”她接吟:“一亭明月双江影,半榄疏光万户灯。独惜鸣钟人尽睡,探奇何处觅高僧。”他越加佩服,自报了姓名,她也对他说了姓名。窜进大堂的夕辉在王雪瑶背后,她活像是个下凡的仙女。她就是仙女,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如意女人。她那流动美妙光波溢露满腹才华的大眼,她那高挑身姿白洁面容令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

自那,强烈难抑的冲动促使宁承忠想方设法接近王雪瑶。

小宁承忠两岁的王雪瑶对他也是一见钟情,也念过书院的她愿意嫁给他这个硬汉男人。她父亲劝她骂她无果,就狠心地将她锁在闺房里,她依然坚持非他不嫁,还绝食抗争。那个漆黑夜,有武功的宁承忠翻越过王家大院下院的高墙,越窗救出了她,当晚就将生米做成熟饭。王雪瑶的父亲羞恼、愤怒、无奈,只得与孙家毁约退婚。宁承忠以果敢莽撞之法得到了王雪瑶,付出的代价是做上门女婿。这是愤怒至极的老丈人铁定下的不容更改的前提条款。条款条款,他最痛恨洋人迫使大清国签订的那些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款,而对于老丈人这铁定的条款他乐意接受。为此,他父亲摇头叹气,说他忘了孝道。

宁承忠和王雪瑶回到“松鹤居”堂屋,赵管家让下人上来早膳。吃罢早膳,邹胜来了,说四川总督吴棠大人和八旗成都魁玉将军从省城来重庆府衙了,命他即刻前往。宁承忠想,两位大人来渝,定是为了他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说:“邹胜,你去回话,就说我去万县办差了。”邹胜犹豫。王雪瑶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你就去。”做了个太极拳招式。他领悟,喝道:“邹胜,走。”

穿官服的宁承忠与邹胜走出王家大院下院后门,就看见了低远处的水码头。夏肥冬瘦的长江此时节水势不旺,早春的江风带有寒气。他俩沿了石梯下行。江岸迤逦蜿蜒,沿线那“字水宵灯”、“海棠烟雨”、“龙门浩月”、“黄葛晚渡”四景隐约可见。觉得家住南岸也是其福,那不得已当上门女婿的遗憾亦有快慰。这里夏无酷暑,空气清新,山势起伏,古木拔翠,环境优雅,有山村之僻静,无城镇之喧嚣,又有温柔娴淑的夫人和四个爱子相伴,真乃天赐的修身养性之地。

他二人乘船过江,抵达朝天门大码头,早有邹胜安排的官轿等候。轿夫抬他进“古渝雄关”朝天门,过陕西街,入繁华的下半城,直奔太平门。宁承忠遥望太平门时,就想到那瓮门上书的“拥卫蜀东”四字。这里是重庆府署和巴县县衙所在地,地位十分重要。清代以来,重庆城改划为二十九坊,以太平坊居首。路过西二街口时,他习惯地看移民兴办的招旗高悬的“麻乡约轿行总行”,三开间的大门内,黑漆红面大柜台前顾客众多。这轿行开有重庆至成都的客货运输,生意兴隆。

官轿在双重飞檐三道石阶的重庆府衙门前停下。宁承忠步下轿来,见手持兵器的卫士肃立两厢,洞开的大门显露出老宅大院的森严。邹胜快步登石阶去呈送拜见的名帖,宁承忠在石阶下候着。不一会儿,知府安邦迎出门来,引他进门。二人乃同桌念书的毛庚朋友,称兄道弟说笑。

宁承忠随比他年长两岁的安邦穿过回廊,走过堂屋、二堂、三堂,进入东书房。屋里光线昏暗。差人为他俩泡了茶水。安邦说:“吴棠总督和魁玉将军两位大人正在后堂议事,等会儿就来,你先坐坐。”

宁承忠坐到侧边的椅子上,端盖碗茶喝茶。屋里的生漆桌椅铮亮,挂有“固土安疆吾本分,抚剑时闻风雨声”的楹联:“安兄是忧国忧民啊。”

安邦坐到他身边,叹曰:“年初,同治帝驾崩,两宫皇太后垂帘,内忧外患的事情多,我等得谨慎办差才是。”

他点头,蹙眉问:“倒是。不知两位大人传我何事?”

安邦锁眉:“宁老弟,你也太莽撞了,去跟洋人斗。两位大人是为你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而来。”

他答:“洋人胆敢违犯我大清国法,就该受到严惩。”

安邦唉唉发叹:“这次吴棠大人前来,脸色不好看。”

“洋人的事情麻烦,他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我想,吴大人是会秉公办事的,你知道的,他可是一位不畏奸权的清官廉吏。”

“我知道,他上书朝廷,讲求吏治,尤当慎于序补之先。”

“可不是,三年前,吴大人弹劾李光召一事声震朝野。那奸商李光召与内廷权贵勾结,以重修圆明园之名,从东南亚等地低价收购大量木材,高价卖与内务府,从中谋取暴利,导致官银外流。此事牵涉官员众多,不少人都装聋作哑,唯有吴棠大人三次上书弹劾,请求朝廷严究。”

“有这事,可那只是针对我朝人员的……”

二人正说时,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走进来,二人赶紧起身打躬相迎。高龄的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颔首示意,坐到正位。吴棠目光犀利,开门见山:

“宁承忠,你捅马蜂窝了!”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总督大人,卑职是捅马蜂窝了。可这马蜂窝得捅,非捅不可……”成竹在胸的他说了扣押走私洋货的来龙去脉。

吴棠听着,似点头似摇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宁承忠答:“绝无半点虚情。下官做了查实,扣押的那些所谓美国公泰行的货物,其实是渝商魁盛隆字号假冒的,与美国无关,当另案处理。”

魁玉将军问:“那么,那些英法货物呢?”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将军大人,英商信和行与法商泰昌行,均是明目张胆违法,按大清律,理当扣押。我才去查看过,他们租用的船只和走私的货物全都完好无损。”

吴棠问:“一件都没有损坏?”

宁承忠答:“一件都没有损坏。”却是有个大包货物里的四件物品被盗,他当时就让邹胜将那大包货物复原了。心想,倘若被盗走的是毒品,洋人是不会声张的,也担心被盗走的确实是化妆品,就想,管他的,到时候再说。

吴棠面皮松动,他对办事认真的宁承忠是信任的,对魁玉将军耳语:“这么看,我们是可以拒绝英法美三国无理索赔要求的。”

魁玉将军点头。

吴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发叹。他是敢做敢为的,同治三年,因其剿捻有功,他受过朝廷嘉许,而对洋人的事情却总感无奈,皱眉说:“宁承忠,朝廷已经下旨,让我和魁玉将军亲办此事,严令尽快平息此次‘夔关事件’,尽快发还扣押的货物。”

宁承忠怒道:“是洋人在我大清的水域走私,理当受罚,为何要发还货物?为何要惧怕嚣张的洋人!”

吴棠劝道:“朝廷的旨意不可违,将货物发还他们算了……”

仆役来报,说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求见。吴棠与魁玉将军相视摇头。吴棠说:“请。”

“喳!”

仆役拱手转身出门,不一会儿,领了威妥玛进来。吴棠赐坐,吩咐下人上茶。急不可耐的威妥玛强压怒气礼貌寒暄,终还是说到正题,要求立即发还扣押的所有货物。宁承忠慷慨陈词,拒还货物。吴棠左右为难,与魁玉将军商议,还是得按朝廷的旨意办,答应发还所扣货物。威妥玛得寸进尺,要求赔偿。宁承忠据理驳斥。魁玉将军生气,盯着威妥玛说:“是你们洋行违了规,现在同意发还你们完好的货物,何谈赔偿?”

威妥玛说:“你们扣押我方货物半年有余,我们的损失巨大,必须赔偿!”宁承忠怒火填膺,陡然起身,安邦担心他祸从口出,拽他衣襟,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威妥玛跟前,欲冒火又克制,夫人曾暗示他要以柔制刚:

“威妥玛先生,违法者向执法者索赔有道理吗?事情明摆着的,是你们违法在先,我们执法在后,执法者惩处违法者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这话捅着了威妥玛的痛处,他搓揉胡须,一时语塞。吴棠对威妥玛的无理要求也心生怒怨,脸涨血红,欲发火又忍着:“威妥玛公使,倘若你执意无理要求赔偿的话,此事还是让夔关监督宁承忠与你交涉办理吧。”

威妥玛一怔,他畏惧宁承忠这个狼脸模样的家伙,怕强硬的他会继续扣押那批急需卖出的货物,怕他会查出船上载的违禁物品。心想,用中国人的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收回这批货物再说:“好吧,索赔之事可缓,请吴棠大人、魁玉将军明确答复,我们那些货物何时发还?”

吴棠矜持说:“这事儿呢,我们自会安排。”他对仆役,“送客。”

事后,安邦请宁承忠吃饭,席间,二人一番长谈。安邦问宁承忠:“你何时发还那些货物?”

宁承忠说:“不急。”

“你不怕吴棠大人怪罪。”

“不怕。吴大人会支持我的。安兄,我跟你说,吴大人乃少有的勤政为民、实心任事的好官好人,他是明事理的,是不怕祸事的。”他清楚,任过漕运总督的封疆大吏吴棠与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甘总督左宗棠齐名,咸丰年间便声振江淮,被其金石至交李鸿章誉为“天子知名淮海吏”,那个翰林院编修钱振伦称其为“以民慈父,为国重臣。江淮草木知名,天下治平第一人”。

安邦喝酒,笑道:“难怪你胆儿大,你有靠山加靠山呢。”

“此话怎讲?”宁承忠也喝酒。

安邦吃菜,笑言:“道光年间,湖南道员刘某谢世,其子扶棺回籍。丧船抵达清河县界时,派人上岸向刘父故交清河县令吴棠报信。吴棠即派仆役捎了白银前去。仆役到河边寻见一丧船,问明是某道员之灵,便呈上他送的三百两白银为祭礼。船上的姐妹二人接过银钱,千恩万谢。”

“那道员的儿子没有出面?”

“你且听下文。此丧船非彼丧船,此丧船的灵主是安徽皖南道惠征,是他的两个女儿扶柩还乡,船也停靠此码头,因川资不够正处困顿。吴棠听了仆役的回报,觉得不对,便派人再去打听,原来码头上停有两艘丧船,仆役送错了。”

“这样啊。”

“吴棠想,送出去的祭礼不好讨要回来,将错就错送了个顺水人情,又封了三百两银子亲自送到刘某的丧船上祭拜,之后,又到那一艘丧船上祭拜惠征。两个少女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感激涕零。姐姐对妹妹说,千万要记住咱们的恩人,他日若能富贵,定要报答这个贤良的人。将吴棠的名帖珍藏到妆盒里。”

“我说过的,吴大人是好官是好人。”

“你知道此事后来如何?”

“不知道。”

“后来嘛,嘿嘿,那姐姐被选入宫中,成了咸丰皇帝的贵妃。”

“啊,你说的是她,是慈禧太后!”

“正是。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于是乎,吴大人官运亨通,几年内数次提拔,出任两广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当然,这是传言,呵呵。”

“要真是这样倒好,吴大人就更能挺直腰板了。其实呢,就我所看,吴大人的官运亨通,主要还是他勤政化民、政声卓著,才天子知其名,步入升迁坦途。”

二人谈话间,宁承忠心想,“这洋货之事,朝廷已经发话,吴棠大人是不得不过问的。可是,依吴大人的秉性,他不会就这么屈就于洋人,自己更不会屈就于洋人。这些年来,吴大人对洋人的步步进逼、朝廷的步步退让,他早就愤懑不已,无奈身处巴蜀一隅的他位低权轻,有劲使不上。哼,这次嘛,他洋人的洋货落到了我的手里,就由不得他们了。老子就是要硬顶下去,让洋人尝尝厉害,明白中国人是不好惹不可欺的。”

辞别安邦的第二天,宁承忠又赶去万县码头,去守候那些被他扣押的船只、货物。他性情耿直火烈,是不怕祸事的。 eRHmwE3/SuUjzXj3d5xCBk0xApebWOJwQDlJDvGD3AmK+yOErHvPjqCQJZf3BI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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