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八月的黄昏,热死人。宁承忠办完公差路过“大河票号”,决定去大儿子继富为他夫妇留的三楼那房间里小坐,实是想从继富口中了解二儿子继国在美国的真实情况。二弟承业说漏过嘴,说有个美国姑娘在追求继国。承业是在一次家宴的酒席桌上说的,当时他喝得烂醉。酒醒后说那是酒话,没有那么好的事情,继国要真娶个洋姑娘倒好。宁承忠心里存疑,雪瑶担心,写信去问,继国回信说没有这事。雪瑶说继富、继国兄弟俩常有书信往来,继富还向继国打问美国银行的事情。
宁继富心大,把“大河钱庄”办成“大河票号”了,开展了存放款、汇兑业务,有官府的人也来存放款了。继富说道光三年,山西平遥就有了“日升昌票号”,明万历八年,意大利威尼斯就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银行,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丽如银行”在上海开办了“金宝银行”,都赚足了钱。重庆迟早也会有银行的。说银行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是经营存款、放款、汇兑、储蓄,充当信用中介的最好形式,通过存放款间的利息差额分享其可观的剩余价值。宁承忠承认,大儿子是能干,有头脑,赚得的钱翻了倍。却担心,钱是啥,钱是索命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弄不好会人财两空。而夫人雪瑶和二弟承业却支持大儿子继富办票号办银行,希望继富把王家这银钱业办大做强。
耳濡目染,雪瑶在她父亲和大儿子继富的影响下,对银钱业说得出道道:“金融业是有风险,可风险大赚钱也多。承忠,你知道吗,现今洋商购办土货都须以现金交易,而重庆呢,没有银行可通。所以呀,那些洋商对其所携带的银洋很是犯愁。”
二弟宁承业说:“就是,重庆莫说没有国人的银行,连洋人的银行也没有,也没有代理外国汇兑的机构,眼看着洋钱难赚。继富侄儿,你的想法二叔我支持,你是得要早些考虑他途,切莫在票号这一棵树子上吊死。据我所知,‘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蔚盛长’、‘百川通’这些设在重庆的票号,现今几乎都是放款大于存款,这怎么行,这不是在做赔本买卖么。我看啦,这钱庄、票号的寿命都长不了,迟早要被银行取代。”
宁继富高兴地说:“二叔对金融业也熟悉,有远见!如能开办银行,那些洋商的银子就可以大把地赚,官府的钱也更好弄……”
宁承忠就瞪眼斥责继富:“你是见钱眼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雪瑶说:“你这是古板,继富经营的‘大河票号’现今是蒸蒸日上。”
宁承忠是少数派,他也懒得管,这是王家的钱,他就睁只眼闭只眼。
宁继富说:“钱庄变成了票号,房院还是老样子。等开办银行时再行扩建。”
口干舌燥的宁承忠取杯子抓茶叶泡茶,暖水瓶里没有热水,他是少不得要喝茶的,就下楼去继富的房间找开水。走至门口,听见说话声:“我甩掉了跟踪人的。”
“那好,你就住我屋里,别出去。”
“你夫人她……”
“我还没有成亲,这屋子就我一个人住。”
“啊,谢谢您,这些日子太乱,我无处藏身,只好来您这里避一避。”
“阿瑟,您放心……”
阿瑟!宁承忠脑子轰响,朝门缝里看,果真是阿瑟。当年,他去查验真原堂时见到过他,去二弟承业家时也见到过他,他给承业宣讲教义。此刻,这个年龄与他差不多大的家伙蓬头垢面,一副叫花子模样,黑衣教服破碎,凹眼高鼻的脸上糊满泥土。宁承忠查找阿瑟三年多,今天算是被他逮了个正着。他飞脚揣门,怕阿瑟越窗逃走。木门老厚,哪里揣得开。
“是谁?”继富颤声问。
“我,老子!开门,开门!”
门开了,继富急拉他进屋,关死屋门:“爹,你就不会轻一点。”
宁承忠推开继富,上前拽住阿瑟衣领:“阿瑟,老子找你找得好苦,今天终于抓到你了!”
阿瑟告饶:“宁大人,我求您了,求您千万别把我交给他们……”
宁承忠心想,“阿瑟是在躲避追杀,他咋跑到继富这里来了?”
洋人教会强行在鹅项颈、丛树碑和铜锣峡修教堂,激起了民变。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洋教会在重庆咽喉要地鹅项颈购地建房,士绅赵昌勖等以其压断咽喉地脉有伤风水为由,联名呈请官府制止,未得断结,众愤不平。适逢重庆府武童生府试,应试武生聚众数千人,将鹅项颈美国洋教士的房屋拆毁;又去焚烧捣毁凉风垭、丛树牌教堂的教士住宅和富户教徒的住宅。教徒罗元义早有防备,打教民众涌来时,反被他手下人打死打伤二十余人,激起更大民怨。两天内,巴县、大足、铜梁等地焚毁教徒住房二百多间,城区的美英法洋房、医馆全毁。江北的教徒激怒了,持械聚众焚毁铺屋四百多家。川东州县亦发生了民教双方的聚众械斗,许多民众自组民团打教。南川、綦江民团攻打白果树神学院,双方都伤亡惨重。清廷震惊,令川督刘秉璋即刻查办。刘秉璋派员赶来查勘,会同川东道、重庆府、巴县等府衙与外国驻渝领事、主教等洋人会商。
宁承忠就刚参加完这会商,说是会商,实是双方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议定,赔偿美英法等国白银二十六万余两;将教徒首犯罗元义、石汇处斩枭示,吴炳南、何包渔秋后处绞;余犯或杖责枷号或饬通缉;川东道、重庆府、巴县衙门联衔告示,称重庆教案现已议结。鹅项颈等处地产已赎回,永做官荒,不准修复。今后修建教堂不得格外华丽,以免骇人观瞻,致扰物议云云。引发此次教案的洋人依旧得利。巴县知县国璋对洋人的霸道行为十分愤慨,不惧压力,据理痛斥,坚持惩办不法教首。宁承忠极力支持,安邦也附和,又劝宁承忠少说为妙。
宁承忠怒喝:“阿瑟,你现在怕了,怕我民众了?可你做那些恶事时咋不怕?你打死‘兴隆绸布庄’的宁老板时你咋不怕?你还装死,弄得喻秉智一家人东躲西藏!阿瑟,凭你这些罪恶你就该死,早就该死!”宁承忠黑眼盯着继富,“继富,你忘了你爷爷是咋死的了?你竟然还窝藏他这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爹,你别动怒,你听我说。”宁继富拉开父亲,泡了茶水给父亲,细说了原委。
宁继富是不久前去做弥撒时见到阿瑟的,也是教徒的他知道许多民众反对洋教,怕自己尤其怕票号遭到袭击,特地在远离市区的南岸的凉风桠天主教堂做弥撒。因为隔江,他一般都是头天黄昏渡江去南岸,住教堂附近的江南茶楼,第二天一早去做弥撒。江南茶楼设有住宿的房间,茶楼老板常来他票号存放款,很熟悉。
那天晚上,茶楼老板请来了曲艺队,喝茶、住宿的人坐满了茶楼大堂,边喝茶边看曲艺表演。有清音、金钱板、评书、花鼓、月琴弹唱等节目。尤其那清音动人:“佳人早起出兰房,睡眼朦胧赛海棠,叫声丫环摘来一朵配鸳鸯,丫环回言道,那海棠生的来青枝绿叶绿叶青枝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真海棠。得儿洋得儿洋依得儿洋。左手扶栏杆,右手摘海棠,湿透了红绣鞋盼君郎……”唱清音这姑娘就赛海棠呢,宁继富暗叹。最后是说评书,说的是富可敌国的商人胡雪岩。宁继富听得津津乐道,为官须学曾国藩,经商必学胡雪岩呢。听到收场才洗脚睡觉,很久都睡不着,耳边萦绕着脆悠悠的清音调,眼前晃动着唱清音那姑娘的生动活泼样儿。
次日,宁继富睡过了头,早饭也没吃就匆匆赶去教堂做弥撒。站久了,头昏心悸,面淌虚汗。全体教徒诵读光荣颂:“天主在天受光荣,主爱的人在世享平安……”宁继富诵读着,一阵心慌,四肢无力,房梁旋转,两眼发黑,砰然倒地。醒来时,他躺在一张钢丝床上,心跳好快,虚汗湿透内衣内裤。一个中年教士守护在他床边,见他醒来,松了口气,关切问:“您没吃早饭吧?”他点头。中年教士点头:“虔诚的教徒!我遇见过没顾上吃早餐就赶来做弥撒而晕倒的人的。看来,你昨晚大概没休息好,今天又没吃早餐,发生低血糖昏迷了。来,吃些东西就会好的。”拿了牛奶、面包、奶酪给他吃。他好饿,大口吃喝,心跳渐势平缓,人精神起来,掏出银子答谢这位好心的教士。中年教士不收他的银子,说是应该的。
宁继富感动,两人摆谈起来。
“是我主耶稣改变了我的灵魂,我从法国大老远来中国传教,就是要虔心为主为民……恶是存在的,但善终将战胜邪恶。”
中年教士的话使宁继富对主的信仰更坚定,双方做了自我介绍。阿瑟?这名字宁继富好熟悉,追问阿瑟是否参与过同治二年的那场教案。阿瑟点头:“罪过罪过,那是一场不该发生的争斗……”
阿瑟的话音未完,宁继富便揪住他吼叫:“阿瑟,原来你就是阿瑟!凶手,你是打死‘兴隆绸布庄’宁老板的凶手!你知道吗,他是我爷爷!”
阿瑟色变,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主啊,我阿瑟罪孽深重!主啊,除免世罪者,求您垂怜我们,除免世罪者,求您俯听我们的祈祷……”待宁继富冷静下来,阿瑟为他泡了咖啡,向他解释道:“那场教案发生时,我是赶去劝解的。您爷爷当时很激怒,挥舞扁担抵挡几个围打他的教士和教徒,我去劝双方息怒,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人。不想,我的一位教友挥拳击倒了您爷爷。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归西了。唉,他年纪大了,经不得激怒经不得击打。”阿瑟说时,双目含泪。
宁继富怒喝:“你胡说,是你打死了我爷爷,在场的喻秉智亲眼看见的!”
阿瑟说:“你说的是卖皮货的喻老板吧,我去买过他的皮货,认识他。他当时就过来掐我的颈子,把我掐晕了。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您爷爷不是我打死的。”
宁继富喝道:“那你告诉我,打死我爷爷的那个教士现在哪里?”
阿瑟说:“那场教案后,主教就让他回国了。”
宁继富泪水涌眶,怒吼:“你们是做贼心虚!你编,算你会编!我问你,你说你被掐晕了,那你为啥要诈死?”
阿瑟落泪:“至高无上的主啊,您作证,我阿瑟绝对没有诈死,我当时被掐晕了,醒来时躺在教会的医馆里。康复后,主教也让我回国。我说,我来这里时间不长,没有完成主的嘱托,我不回国。主教就派人送我到乡下,住在教徒李泓寿的‘泓寿庄’里。主教说,你去乡下传教吧,这是主的意旨。我答应了。乡下人贫穷、愚昧,很需要得到帮助和教化。”
宁继富揶揄说:“你是去‘泓寿庄’享清福呢。”
阿瑟说:“我住下后,就给庄里的人和周围村庄的人传教,他们多数人都不信洋教,为此,我遭受过冷眼,挨过骂,还挨过打。我不怨他们,是我的努力不够。”
宁继富撇嘴:“哼,你继续编。我问你,你咋又来了凉风桠教堂?”
阿瑟说:“是主教派人送我过来的,说这里需要我。”
宁继富追问:“三年前,有个女人在南岸的大街口被人绑架了,你当时在场不?”
阿瑟想想,说:“那天我是在大街口,我正在店铺里买东西,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呼救,赶出店铺才听说,有两个蒙面骑士绑架了一个女人。”
宁继富问:“你是不是同伙?”
阿瑟在胸前画十字:“我主作证,我阿瑟不会做这种卑劣事情……”听其言观其行,宁继富觉得阿瑟说的不无道理,阿瑟救了他,两人交了朋友……
宁承忠听继富说时,阿瑟不时插话,证明自己的清白。
宁承忠半信半疑,怒视继富:“你发现了阿瑟,为什么不跟我和你娘说,你知道我们一直在查找他!”
宁继富说:“我是要给你们说的,可是发生了教案,街上好乱,我不敢离开票号半步。我见到你们时肯定要说的,而且是要带了阿瑟一起来说。阿瑟说了,他要登门向你们致歉、赔罪。”
宁承忠黑眼盯阿瑟。
阿瑟点头,说:“宁大人,我听您儿子说后,才知道了我昏迷之后发生的这一切,罪过啊罪过,造成这些罪过,我阿瑟客观上是有责任的,我应该向你们真诚致歉、赔罪。”
宁承忠没吱声,心想,“如果阿瑟说的是实话,那么,就是洋人和李泓寿勾结一气,将阿瑟转移到‘泓寿庄’又转移到凉风桠教堂。李泓寿是不敢杀洋人阿瑟灭口的;洋人获得了巨额赔偿,阿瑟的所谓死亡也是其因素。他们之所以转移阿瑟,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李泓寿自然还有他的小算盘,想以阿瑟‘死亡’之事要挟喻笑霜以至于武哲嗣。”
武哲嗣不是吃素的,喻笑霜被宁承忠救回后,怒火中烧的武哲嗣就找李泓寿说理讨公道追罪责。李泓寿不示弱,约定在“临江楼茶馆”见,双方可带袍泽兄弟都不许带武器。
那天,安邦知府拉了宁承忠赶去,说是怕要出事。看来,安邦是事先得知了消息的。宁承忠和安邦赶到“临江楼茶馆”门口时,听见了双方的争吵:
“……离城五里先问盐米,码头人谁不知道我李泓寿的德行!”
“大河小河看得分明,一条围着洋人转的摇尾巴狗儿。李泓寿,你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走不了!”
“武哲嗣,你是给脸不赏脸。这一不是单刀会,二不是中元会,三不是袍哥团年,又没有开山立堂,你在这茶馆里说昏话。”
“今天你不老实交代,只怕是老太婆吃腊肉——要撕皮。”
“黄糖饼子白糖糕,自己的码头自己包,这里是老子们的码头,我看谁敢造次!”
“你四季豆不进油盐,莫怪老子们不客气!”
“看谁敢搬起石头打天,今天谁敢抢红就和他拼了……”
双方剑拔弩张,说着动起手来。茶馆里顿时大乱。双方用嘴骂,用拳头打,用茶碗砸,用板凳砍,真是人仰马翻。
“住手!你们都吃撑了呀……”
安邦知府闯进茶馆怒喝。宁承忠跟在安邦身后,后面是手持兵器的官兵。
一场火拼被阻止。
宁承忠其实是希望武哲嗣狠狠教训李泓寿的,见二目喷火的喻笑霜也在场,好担心会伤及她。那之后,李泓寿再没有找喻笑霜的麻烦,看来,是被宁承忠留的那张字条和武哲嗣的阵势吓着了。宁承忠不知道的是,安邦知府对李泓寿黑了脸,不许他再胡闹把事情整得不可收拾,还警告李泓寿,武哲嗣夫人在南岸那大街口看见了阿瑟的。
“宁大人,您相信我说的话吗?您会原谅我吗?”阿瑟目露真诚和祈求。
“那得看你今后的行动。”宁承忠说,心想,“洋人里也会有好人的,但愿阿瑟是个好洋人。”
“笃,笃笃……”有人敲门,很轻,像是打探。宁继富欲去开门,宁承忠制止,心想,“倘若是反洋教的民众寻来,事情会不好收拾。”宁承忠示意都别做声。“笃,笃笃……”敲门声继续。宁承忠轻步到门边倾听,没有感觉出有更多人在门外,拉阿瑟到门后,示意继富开门。
宁继富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