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葛勇上了“明氏书画店”的二楼,明月的父亲跟朋友坐茶馆喝茶摆龙门阵去了,是明月领我们上楼的。二楼有她和她父亲各自的卧室,明月领我们进了她的卧室。这是她的闺房呢。我想。一进卧室,就感觉到她身上那种特有的香味。卧室的内饰清爽、家具古朴。临江的一面有黄葛树叶遮阴的阳台,看得见山脚早先的官道现今的马路。马路两边是高矮参差不齐的古旧或是新修的房屋,马路上早先有黄包车、板板车、马拉车往来,现今有汽车往来。马路下面是我们称之为大河的长江,被水浪常年冲击的沙滩形成一道灰色的江岸线。回水处是太平门水码头,有木船轮船往来。江对岸是古木参天的南山,山间可见老君洞的飞檐翘角,山林里有茶马烟岚的黄葛古道。来自大雪山的流水悠悠,哼唱着深情的歌。明月比划说,站在这阳台上,闻得到大河的水香、南山的林香。葛勇就抽鼻子闻。明月说,当年,南山那黄葛古道是通往黔滇的主要干道。我接话,是重庆的丝绸之路。她说,嗯,古道始建于唐宋,明清时繁盛起来。我点头,古道走过贩茶贩盐的马帮。她说,还走过入缅作战的抗日远征军官兵。我说,了不起的古道,穿山越岭。她点头,重庆是山城嘛,市区就是一座山,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一抱,就有了市区母城。我说,对头,长江气势磅砣,嘉陵江温丽清幽,有人说长江乃雄性为父,嘉陵江乃雌性为母,母城半岛是两江的孩儿。她嘻嘻笑,你还会说。闪眼看我。葛勇就抱肚子,比划说要拉屎,转身下楼。屋里剩下我和她。我有些莫名地紧张。她若无其事,摆放好工夫茶茶具,煮开水泡茶,斟满三杯。递给我一杯茶。她自己喝茶,这是色绿、香郁、味甘、形美享赋“四绝”盛名的龙井茶。我喝茶,其实山城沱茶也可以,清香养胃。她说,倒是。
我俩说茶说文房四宝说字画。
“呃,你在这十八梯住了好多年了吧?”她问。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我爷爷、爸爸也在这里出生长大。”我说。
“老十八梯啊。我爸爸妈妈是下江人,抗战时逃难来重庆的,我妈妈在十八梯的防空洞里生下我的。”
“在防空洞里?”
“那阵,日本飞机连翻地轰炸重庆,警报一响,人们就往防空洞里跑,炸死、闷死了好多的人。”
“血债血还,日本鬼子败了!”
“对,败了!呃,这里远不止十八梯啊,咋叫十八梯?”
“老人们说,相传十八梯共有190级,明朝时这里有一口老井,离很少的几户人家的住处正好有十八道梯坎;还说,清朝时修了歇脚的台阶,台阶也刚好是十八段。就称十八梯了。”
“这样的啊。”
我显摆说:“有人说,十八梯是城里的村庄,是先有十八梯,后才有解放碑市区的。重庆城因江而生,倚山而立,好比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是来自树根的。十八梯就是树根,尽管是陡坡陋巷,却是价值连城,有三千年的文化根脉。天佑我十八梯,日寇的飞机也没能炸毁。”
“你对十八梯的感情好深。”
“故土嘛。”
明月喝茶,扑哧笑。你笑啥?我问。她说,那天,你和葛勇送冰糕给我吃,我才看清楚包装纸上印的是青鸟牌,我一直以为是青岛牌呢。我也笑,这风靡重庆的冰糕不是山东青岛的,是山城重庆产的。她问,你咋说这冰糕是在地下室做的?我说,是在地下室做的,我爸爸带了工人做的。她问,你妈妈也去帮忙吧?我说,我妈妈去世了,就我父子两个。她叹气,同命相怜。我点头,呃,明月,你想不想去那地下室看看?她说,想去。我说,明天就带你去。用大头钢笔给她写了详细的地址,明天下午两点钟,我们在这里见。她点头,看我写的字条,哇,你的字写得好呢!我的字是可以的,我心舒坦。
我两人说话,时间走得快,晚霞临窗了。
“这个葛勇,天都要黑了,还不转来。”我说。
“他也许有啥事情。”她说,“不等他了,你回去吧,免得你爸爸挂欠。”
我不想走,还是下楼出店。转过街口,看见了葛勇,比划说,你窝屎窝这么久呀?葛勇哑巴比划,有人找我做家具。他的木匠活路不错。你装怪嘛。我比划说。他做鬼脸。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明月准时来到十八梯善果巷一栋土墙老屋前,我早在门前的树阴下等候了。她穿白色暗花短袖衣裙,走路一蹦一跳,扇着白色的纸扇,风是热的,她那精巧的鼻子细白的秀脸挂满汗珠。穿蓝色短衣裤的我已是全身水湿。我爸爸穿灰布工作服,带我们进门,说,老重庆人都晓得,这几分钱一块的青鸟牌冰糕,味道好得不得了,尤其是橘子冰糕霸道,包得有橘瓣……有个工人来找我爸爸说事情,爸爸就叫我带明月去地下室。我来过多次,带明月下到地下室。哈,好凉快!明月不扇纸扇了,好奇地四看。地下室有电灯,约莫30平方大小,四面都是石墙,屋梁是整根的大圆木。我指里面的水池说,明月,这是保持低温的盐水池,冰糕原料在这里面降温,那边有降温的电机。几个工人在分为几十个小格的铁皮盒子里做冰糕。明月兴趣地看。一个工人从盐水池里舀冰糕的原料水往小格子里倒了一半,冻住后,再放进新鲜的香蕉、橘子、牛奶、豆沙汁,插进小木棍。我给明月说,这叫“冰糕片片”。那工人等小木棍冻住后,又倒入另一半冰糕原料填满模具。另一个工人在给冰糕包上彩色的包装纸,放进厚毛巾包裹的冰糕箱里。我说,明月,这就是冰糕的成品了。明月拍手,你爸爸这青鸟牌冰糕真好!我说,不是我爸爸的,我爸爸是主厂一个车间的主管,这里是分厂,由我爸爸分管。明月说,主厂不在这里啊?我说,主厂在白象街,那里是商业街。明月点头,那里有银行,早先还有轿行……我想到明月的爸爸,啊,明月,你爸爸晓得你来这里么?明月说,晓得。我摸耳朵,明月,你爸爸晓得是我带你来的么?她说,不晓得,他只晓得我是来这里买新鲜冰糕。我放下心来。我爸爸走过来,没等我说,就用藤壳水瓶给明月装了十几块冰糕,说请她吃。明月坚持要付钱,说藤壳水瓶会送回来的。我说不用付钱,要付钱也是我付。她问,为啥你付钱?我说,我,我是你同学呀。她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爸爸收下了她给的钱。
那天,我和她都高兴。
我给葛勇比划说了后,葛勇嘟嘴比划,咋不叫他?我比划,搞忘了。他生怒,又眨眼笑,做刮脸羞羞的动作。我呵呵笑,比划,明月是个好姑娘。
我和明月、葛勇时常邀约在十八梯的“七街六巷”疯耍,明月高兴地唱歌,我吹口哨伴奏,葛勇依里哇啦比划。明月说我的口哨吹得好听。我们累了,就去坐茶馆听说书、摆龙门阵。饿了吃火锅,明月辣得惊叫唤,我和葛勇哑巴还往作料碗里加油辣子。葛勇剃头,明月叫剃头匠给他剃光,葛勇呜呜哇哇不许。我们去了“凤台琴音”听弹琴。去了“禅堂祈福”祈祷,明月合掌祈祷我考上大学,我心快慰。
明月领我们去“于公挥毫”看书法,遇见几个长者对书法赞口不绝,我们兴趣地凑上去,撞见了明月的爸爸,她爸爸盛怒,狠揪了我和葛勇的耳朵,怒斥明月,说她再跟我和葛勇往来,就打断她的腿!
乐极生悲,我好沮丧。
我心不屈,还是去找明月,假装路过“明氏书画店”,唱明月爱唱的歌:“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哎,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开始低声哼唱,后来放声唱,还吹口哨。明月就从二楼的窗口探出脸来,学葛勇比划。我明白,天擦黑时,在我爸爸做冰糕那地下室的屋门口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见到明月好高兴,领她在十八梯转游、摆龙门阵,请她吃小吃。她吃卤鸭脚板,小嘴一动一动,好看,我忍不住要把她的肩头,她转过脸,呃,柳天,摆龙门阵有说法吧?这我太清楚了,将伸出的手一挥,滔滔不绝,当年,大唐雄师出征高丽,军中火头军薛仁贵大摆龙门阵,阵势多变而奇幻。我们巴蜀人以其借喻讲故事的曲折复杂,推而衍之,就把讲故事、扯闲谈称为摆龙门阵了。薛仁贵摆龙门阵这“摆”是排兵布阵的意思,我们巴蜀人摆龙门阵这“摆”是谈天说地的意思。她点头,对对,你晓得还多。我挠头,听我爸爸说的,我爸爸说,巴蜀人摆龙门阵得行,说地下的茅草可以把天上的星星说来揉到一起,说屋里的猫儿下崽可以把玉皇大帝的麒麟御骑说下凡来凑兴。她嘻嘻笑,把死人都可以说活,是不?我说,是恁么说的。我爸爸说,龙门阵不叫说也不叫讲,叫摆。只这一个“摆”字便非凡。啥叫摆?一般吃饭不叫摆,须七碗八碟放一桌才叫摆,是摆席;做生意沿街叫卖不叫摆,须七古八杂琳琅满目铺一地才叫摆,是摆摊子;茶倌上茶,不是一个一个碗放,而是一只手提长嘴铜壶,一只手从手腕到手臂重叠摞放茶碗,手指间夹茶碗,像叠罗汉、龙抬头。走到茶客跟前,闪手晃臂,哗啦啦将十多个茶碗均匀地放到茶桌上,有这等身手者才叫摆。她说,有道理。我说,巴蜀人的工夫在于,很简单的事,可以七弯八拐铺排出引人入胜的故事来。诸葛亮的八阵图、空城计,抖开来极简单,摆开来就险象环生。她拍手,是恁么回事!月亮出来,月辉在她好看的脸上滑动。我心情大好,拍她肩头,明月,我跟你说,不管是正剧还是悲剧,经龙门阵一摆,就诙谐滑稽有趣!她拍我肩头,说得好,妙!
我们玩得高兴。
夏日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下偏东雨了。我脱下短袖衣服为她遮雨,淋了生雨的我害病发高烧了。明月买了水果点心来家看望我,用热毛巾给我敷头擦脸擦身子,说要降温,免得抽筋。她又去请了欧阳中医来为我摸脉开药方,为我熬中药,吹凉了药汤喂我吃。我道谢。她说,你我不说谢。我爸爸给她水果点心钱和请欧阳中医的钱,她不要,说跟我是同学。我心感动。
那之后没多久,破四旧了,老街的“明氏书画店”被查封了,店内的字画都被焚毁了,说有裸女画,全都是封资修。明月和她父亲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