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十八梯失踪了,我和葛勇都好焦急,我俩找遍了十八梯的“七街六巷”,没有找到。
连接重庆母城和下半城的十八梯远不止于十八梯,上顶天下立地,古老的泛着幽光的青石板梯坎被踩得变了形,无声地承受着我的脚步,保守着我的秘密。
我爱明月。
我爱明月与葛勇有关。葛勇开先不聋不哑,9岁那年生病打链霉素耳朵聋了,先聋后哑,就依里哇啦“说话”。欧阳中医说,人之五官脏腑是有代偿力的,聋了哑了,眼力、嗅觉、悟性就强。可不,葛勇就精灵,学哑语自学认字,把十八梯的厚慈街、老街、下回水沟街、守备街、凤凰台街、响水桥、花街子的七条街道,把瞿家沟、善果巷、月台坝、大巷子、轿铺巷、永兴巷的六条巷子,依里哇啦比划得明白。
没考上大学的我常跟葛勇在十八梯闲逛,葛勇比划说,他喜欢十八梯重叠密麻的楼房、瓦屋、吊脚楼,不少是明清民国建筑,是国家保护的文物。
我同意他说的。
葛勇比划说,他还喜欢明月。
明月是我小学同学,我们念书的“精一小学”建于光绪年间,就在十八梯附近,校训是“学如浩瀚,求其一精。”葛勇比划说,明月教他绘画。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指上面他画的十八梯。我看画,一般般,比划说,还可以。葛勇笑,比划说,明月的母亲死得早,她父亲在十八梯的老街开了家“明氏书画店”,她父女两个经营,她父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管得严,不许她跟男生交往。
葛勇机灵,见她父亲进城买货,就喊我去那正面当街背面临崖的吊脚楼书画店,一进门,他就依里哇啦对明月比划问这问那,明月耐心地比划回答,还用毛笔在废宣纸上写字说明,你问的文房四宝啊?取了文房四宝给葛勇看,比划讲说纸、笔、墨、砚。比划说,古诗人有描述的,“近者唐夫子,速致乌玉玦。”是苏轼描述的陈旋墨。我才发现,她随意写的字笔力强劲、自然舒展。葛勇看字画。明月比划说,蔡元培先生说,中国画与书法为缘,而多含文学之趣味。你看这幅“赶驼老人”画,有寓意,浑圆的落日贴着大漠的棱线了,凝固的沙浪像一片沉睡的海。赶驼老人挥舞鞭子,鞭子不落到驼背上,老骆驼蹒跚四蹄,踏飞一路沙尘。我点首。她又指另外一幅画,这幅丹顶鹤画,鹤颈浓淡水墨一挥,腹部留白,没画眼睛,却是传神。世界复杂也简单,复杂是人心不古,心善如鹤则简单。“嗯,好!”我看她说。她对我一笑。葛勇看飞天画比划,飞天女的衣服穿得好少。明月比划说,这是画者临摹的飞天壁画,飞天壁画是我国古代的人体艺术。我没看字画,看她。正面看,一轮皎洁的圆月;侧面看,一钩微笑的弯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乃天物,皎月美女呢。方发现亭亭玉立的她秀外慧中,好美。我跟她虽是小学同学,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印象中,她为校园的宣传栏画过画,后来去念了美专校附中。
她衣着随便,留给光裸的肌肤以最大面积。六月的重庆热死人,那是没有空调冰箱连电凤扇也紧缺的年代,十八梯的女人们都这么穿,没有人觉得稀奇。
晚上,屋里是不能住人的。
十八梯的路道两边摆满了凉椅凉席凉板,坐着躺着乘凉的男女老少。男人几乎都只穿一条腰裤,女人穿的少得不能再少,细娃儿一丝不挂。蒲扇纸扇篾扇摇动,扇风也驱赶蚊子。小贩吆喝叫卖炒米糖开水、稀饭、凉面、凉粉、油茶、豆腐脑。
葛勇背了冰糕箱依里哇啦叫卖。冰糕箱是草绿色的,有青色的鸟儿图案,背起很吃力,冰糕箱却给买者以清凉感。
“冰糕,冰糕,青鸟牌冰糕,香蕉橘子牛奶豆沙冰糕呃冰糕,冰糕凉快耶冰糕……”我跟了他帮他唱歌般吆喝叫卖,“冰糕,冰糕,地下室做的冰糕啊……”
路过“明氏书画店”,店门紧闭,明月父女没有在门外乘凉。噫,他们还经得热!我想,提高了声音叫卖。穿短袖衣短裤子的明月开了店门,月辉让她那雪白的肌肤更白。
“好热啊,看你两个,一身都是汗,快进来凉快一下。”明月低声说,细白的食指竖在嘴唇上,“我们说话小声些哈。”
屋里像蒸笼呢,咋会凉快?我心里说,跟了葛勇进门。嗬,真有股凉风!15支光的电灯下,柜台上放有个小锅盖大小的乳白色的电风扇,葛勇的脸几乎要贴弄电风扇,比划好凉快。那个年月的葛勇和我,看见这电风扇就如同现今看见新款的5G华为Mate40手机一般地高兴。
“我大爸在新加坡,他买了寄来的。”明月低声说。
葛勇就从冰糕箱里取出4块青鸟牌冰糕,分别是蓝色、红色、土色、黄色包装纸的冰糕,双手捧送给她,比划说,不要钱。她取了蓝色包装纸的冰糕,剥开包装纸吃,低声说,要给钱的。我赶紧掏钱给葛勇,比划说,我请她吃,她是我同学。葛勇收了钱,将剩余的三块冰糕快速放进冰糕箱里,比划问她,你爸爸在楼上?她点头,比划说,在二楼阳台乘凉打瞌睡。葛勇比划,你爸爸好凶,揪我耳朵,把我耳朵都揪红了!她吃吃笑。
楼梯声响。
“你们凉快些了吧,快些走,我爸爸下楼来了。”明月低声说。
我正站在电凤扇前迎风,还是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