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纤纤风细细,杨柳青烟里一抹身影隐隐绰绰。那人身材修长,撑着一把伞站在那儿,眉眼秀雅俊逸,有着说不出的安静沉稳。
芳华最近行踪古怪,神色也很可疑……
平日里他都是待在宅子里拨弄药草,调制些稀奇古怪的丹药,半个月才出门去集市上买些米粮或是拎来一两只鸡鸭,一并扔进庭院里,让它们自生自灭,偶尔他也会撒一把米。
对此,我很欣慰……
毕竟,他还记得这些小畜牲的饮食习惯与他的不一样,没有撒花瓣给它们吃。
有时候我想,若是我小时候没有被他收养,他兴许就不会出宅子,整日就这么守着花花草草逍遥地过一辈子,不会与凡人搭腔,更别说是像今日一般去集市里与菜贩讨价还价了。
我记得刚来那会儿,他很少言。半年内,我与他所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超过十句,他就像是个不理人间俗事,身在红尘之外的世外高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人烟罕至,方圆几百里都没有人家。这座宅子加这片竹林,清净静雅,也着实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以前,我还在想……我与他在破庙的一次相遇,或许只是个巧合。那时的芳华碰到了落魄可怜、无依无靠的我,而他也正想收养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可如今,我却不那么认为了……
芳华生性淡泊又好静,每一次下山定会有他的目的。
那一次的相见是巧遇还是刻意为之,我已经无力分辨了。小时候的一场大病,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又为何知晓我的生辰与实际年龄?真是太古怪了。这一会儿想了太多,我的脑子着实纷乱,眼皮挺沉的,整个人都昏昏欲睡。我趴在石桌上,打了个呵欠,歪着头盯着紧闭的门发呆。
芳华这几日总是往外头跑,一天到晚都很少见到他,真叫人费解……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我一激灵,站起身子,立马清醒了大半。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处,浅绛色的袍子上沾了些灰尘,他的面容也有些疲倦,但总归是让人移不开眼。他望了我一眼,有些愣怔:“勺儿,怎么还呆在这儿,不去泡药澡?”
我想问他去了哪儿,一时间竟开不了口,只好低声说:“水都烧开了,却又忘了要加什么药草……”
他一笑:“要添加的药草虽说是复杂了一点儿,我却也说了许多遍,瞧你这记性。”
其实,我的记性很好。这几年耳濡目染,各类药材的份量与药性都能说个大概。可就是记性太好了……我才知道那些药材搭配起来对我压根就没什么用。我低着头,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没精打采地打来热水,往水桶里一泼。他撩起袖子,捏了几钱草药,一寸一寸地斟酌着往那热水里添。
我瘪瘪嘴,神情多少有些不屑。
他放的都是一些调气养神的药材,并没有解毒的功效,还有一两味药草比较陌生,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在世上很难寻。前段日子我还摘取了一株两片叶儿偷尝了一下,味道也有些腥涩,舌尖都麻了,一股儿气在体内乱冲。可是我泡了这么久,无论多珍贵的药材都没什么效果,发黑的皮肤依旧没有变化。我偷斜一眼芳华,他正认真地执着袖子,探手试水温。
“你比一般男子的身子弱,下猛药是不行的,这毒存在身上这么多年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用药擦擦身子就能好的,还得靠自己调和,你一点儿内力也没有,自己调和怕是不行的。这些日子得多泡这种药,等你有了真气,身子骨好了些,我再给你换另一种方子,才能把毒排出来。”
等等……他说什么来着?这一桶子药水,是用来提升内力的?
“许多武林中人想求都求不来,泡一天足以抵五年。”他依然轻描淡写地说着。
我要疯了……
不早说,我就奇怪了,为什么这几日一合眼,就觉得身子里有一股气在乱闯乱撞……原来是内力啊。
我发达了……
我立马低头解带子,刚掀开了袍子的一角,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捂紧。
我愣了一下,乜斜一眼:“师父,您怎么还不走?”
“我帮你擦背。”
“不用了。”
我好说歹说把他送出了房门,一个时辰后我顶着一头热气,出了大院。
芳华正坐在石桌旁喝茶,他笑了一下,朝我招了招手。
我轻飘飘地走了过去,站定,死命地甩着头发的水,他一颤,水珠溅了他一身。
“调皮,你是去泡澡还是洗头的……都不知道把头发擦干,小心着凉。”
我傻乐,想着又添了五年内力,嘴都快笑抽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也不知道从哪儿抽来了一块巾帛,盖在我头上,温柔地擦了起来。
舒服……舒服哇……
“师父,您说勺儿十五生辰的时候有礼物给勺儿的哦。”我往后一歪,倒在他的怀里,把半干不湿的头发朝他衣袍上蹭去,又抓住他的袖子,死皮赖脸地说,“礼物,勺儿的礼物呢?”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在袖子里掏了一下,把一根凉凉的物件轻轻地放在我手中。
一根簪子?它非木非玉,通体血红,被精心雕琢得简单却不失雅致,用手细细抚摸,一缕熟悉的香味便环绕在我的指尖,却又让我想不起来是什么香味。
“喜欢吗?”
“嗯。”簪子的样式挺古朴的,像是手工制作的。
“你也快成年了,别总披头散发的,平日里把发束起来,人也会精神许多。”
“它是什么木头做的?”
红木?不像……
竹子?当我是白痴啊,更不可能。
怪了,这味儿好熟悉啊,我一定在哪里闻过。
“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吧,别瞎嗅。”芳华从后面拥着我,手在身上擦了一下,一把拉过我的头,手指绕着乌发摆弄了两三下便弄好了。他迟疑了一下,从我手里抽走了簪子,轻问:“勺儿与与师父一起待了这么多年,一定寂寞了吧。”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头皮一痛,我摸了摸头……头发都没干,他就给我挽上了。靠!天气很闷热,这长发半干不湿的,会长虱子的。
芳华从没有在我面前自称为师父,那是第一次那么说,所以我愣住了,也忘了答复他。
十五岁之前,我以为会与师父就这么在这宅子里住一辈子,直到他出现,我才知道我错了。
在芳华赠我簪子的第二天,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芳华的身后,遥遥地望着我,笑得温柔清澈。他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穿一身淡青色的长袍,身材修长笔直,显得七分秀美、三分英气,举手投足间优雅高贵。
他说:勺嬅,我知道你。
他说:勺嬅,我、芳华和你将一齐住在这里。
从没有人唤过我的全名,可是我只顾盯着某一处——他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挽住芳华的手,十指紧扣,芳华只是轻笑不语。
细雨霏微,烟波万里,几度斜阳。
一丝柳,一寸柔情。
几日后,小雨纤纤风细细,杨柳青烟里一抹身影隐隐绰绰,那人身材修长,撑着一把伞站在那儿,眉眼秀雅俊逸,有着说不出的安静沉稳。
他,就是韩子川。
“雨愈发大了,快些进来。”我倚在门处懒洋洋地朝他喊了一声。
“芳华还没回来,我再等等。”
切……爱等不等,淋湿了活该。
我哼了一声,转身阖上了门,把他那一抹身影直接关在了视线之外。
他似乎比我年长,却也大不了多少,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可我却对他提不起好感。
自从芳华把他带进宅子里后,我的心便落空了……每次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就会凭空多摆出一双碗筷,他会夹走我最爱吃的回锅肉。
芳华不再为我一个人做饭,也不会专为我添置一套衣袍……我们之间,有另一个人存在。
他就是韩子川。
韩子川会叫他为芳华……而我,就只能唤他作师父。
我从桌上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些水一饮而尽,心里头闷闷的,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哎呀,做人不能这么消极,今儿个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得尽量赶在芳华回来之前。我打开了大门,一阵霏微细雨迎了我一脸,我眯起眼睛,一摸脸,深吸了一口气:“好家伙,这是下雨还是泼水呀。”
韩子川一愣,收了抖伞的手,忙撸起袖子就要给我擦脸:“勺弟,真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与你的梁子结大了……
我一把推开他:“靠,离我远一点儿。”
他笑了一下,也不恼,只是拽着我的袖子说:“外头在下雨,倘若这会儿想出门,就得把伞带上。”
又不是娘儿们,我带什么伞啊?
我挥挥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很豪迈地说:“不用。”
我甩着袍子,走得那叫个英姿飒爽。切,这雨也不大么……都没有飘到我的衣袍上来……咦,我突然感到不对劲儿,侧头一看,韩子川这家伙的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正举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
完了,这家伙的脾气有时候也很倔,认定的事儿怕是没法改了,我也只得由着他了。这一路上走得真憋屈。
我们穿过了一片竹林,天也放晴了,山间的天气就是这般时好时坏,变幻无常。韩子川利索地收了伞,只是安静地站着不动。
我乜斜一眼,他的肩膀都濡湿了一大块。我心里某一处软了,其实这个人心地似乎也不错。
“这儿风景着实迷人,勺弟是来采药材的吗?”韩子川朝四处望了望,似乎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药草花香。
“不是。”我的答复简洁明了。
我收起心思,拨开了竹叶,踏着枯枝,束手而立,站在矮崖上往下望去。
满山遍野的花草开得依旧那么灿烂。
许久没有来了,曾经对我来说这个矮崖,如今却只能称作“坡”。
这几个月,芳华一直让我泡药澡,不仅给了我内力,还教会了我一些调息的方法,可武功招数却并没教多少……这儿虽然是个高坡,但我也没有多大把握能平安到达下面。
我忍不住,又瞅了一眼……
我踢了个石子下去,漫上来一阵尘土……心也七上八下的,其实,这儿也挺高的。
“将内气运至头顶,使全身的重量都提到上部,这样只要脚下稍有凭借也可行于其上。”一个声音徐徐地飘了过来。
啊……是这样的么?
“行动要迅疾,使其势连绵不断,若稍一迟缓,则气不吸力,力自下沉,力下沉则身体复重如常了。”
我一愣,也来不及多想,依葫芦画瓢,一脚踏上侧崖,身形转借着力,袖袍一展,往后一挥,直往下翩跹而去。
眼前的景致在移动,直晃人眼。我脚下一软,便踩到了松软的土上。
靠,我居然没摔伤。
我仰头一看,刚才还在一旁提点我的人,正一脸无奈地在上面踱步。
“谢了啊。”我挥挥手。
他更急了,从一旁捻来藤条,似乎想爬下来。
这个人真是的,口诀念得那么好,居然不会武功,是个空囊。
我把袍子扎在腰间,窜上纵下如飞仙一般来到崖顶,抓起他的领子,步履轻疾,挟着他往下飘去……
靠,真重。
二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很无奈地被垫在了最下方。我拍一拍灰,悠闲地站起身,视线扫向那一块黄土地。
我的脸色一沉,朝那边走去。韩子川也一颠一簸地跟了过来。
就是这块地方了……没错。
我蹲下身子,在土里摸索了半晌……咦,怎么不见了?
“勺儿,你在找什么?啊……”他悠闲地踱到小黄土坟的另一端,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退后了几步,用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
而我的手正巧也在土里摸到了什么,指尖沾了黄土,脏兮兮的……
那被刨乱的泥土里,一截木质的小玩意儿突然呈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一面拨浪鼓,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而是四鼓叠加,摇起来声音会时高时低、响亮悦耳。
不知道为何,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我印象中还有一件东西的……
我低下头慌忙在土里挖了起来,果然看见了被埋在黄土下的一件小物事,我捏在手里后,却发现它已被活生生折断了。
我记得它叫空竹,也叫“抖嗡”。
空竹是用两根小竹棍拴线,缠在木轴上抖动,高速旋转就能发出声。这都是一些民间孩童们玩的物什。我当乞丐的那会儿,饭都吃不上,更别说是玩这种东西了,可我为何觉得这么熟悉?
我低下头,将它们捧在手里抚摸,这些触感与木上的纹路都像是刻在了记忆深处一般,我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可究竟是什么……
我沉思片刻后抬起头,竟对上了韩子川那惊慌失措到苍白的脸。他望着某一处,似乎是被什么吓了一跳。
我匆匆地把那小玩意儿埋在了土里,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想要拉开他:“你怎么了?刚才鬼叫什么?”
他望着我怔了怔,一把将我抓牢了,那力道之大,似乎指尖都抠进了我的肉里。
我奇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肩后看去……
“勺弟,别看。”他急了,另一只手还妄想用袖子挡住我的眼。
我粗鲁地将他一推。切,有什么不能看的……难不成是死人?
结果……我还真猜对了。
不仅是个死人,还是个骷髅。
它靠着黄土坟上,以一个相依偎的姿势斜躺着。骷髅身上的衣服料子似乎很好,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居然还有一些挂在身上没有被风化。
我震惊!
二人呆了许久。
“你说它在这儿有多久了?”韩子川轻轻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它……或许一直在这儿。小时候的我跟踪芳华也曾到过这个地方,只是那时候我没本事爬下这个坡,所以就一直没能看到它……
“这小黄坟像是有人经常来打理。”韩子川惨白着一张脸,四处望了望,最后视线盯在那骷髅的身上。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它像是很爱这坟里的人,可为何这经常来扫墓的人不把他们葬在一起呢?”
这要得问芳华了,我也很想知道……
我沉吟了一下,围着死人缓缓地转了半圈——越看越可疑。
我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手还没伸过去,肩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喂……勺弟,你在干什么,这对安息之人……是大不敬啊。”
“啰嗦什么,过来帮忙!”我朝他翻了个小白眼,吼了一声。
这个人知道什么,在这荒郊僻野死得蹊跷的人,愈发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弄不好它身上就有武功秘籍或是藏宝牛皮纸之类的,肯定错不了,看它这造型——它虽半卧着依偎在坟上,可一只手却隐在身下,像是要在怀里掏什么。
我来了精神,撸起袖子,便在它怀里摸索了起来。
韩子川一颤,一颠一簸地走了过来,双手探入我腋下,想把我拉开,还一个劲儿地说:“莫见怪,鬼夫人莫见怪……勺弟年纪还小,不懂事。”
结果遭报应了。
我们二人一个死命挣扎,一个蛮力拉扯的,力道不均匀,往后一倒,齐刷刷地摔了一跤。
而我的手徒然伸在半空,居然也从它怀里拉扯出了一块布……
我愣了,韩子川也愣了。
一块布,看似是劣质的麻布,摸起来质感却像极了羊皮……
虽然时隔已久,但闻起来还有浓到散不去的腥味,捧在手里仔细一看,布上赫然染着大片的血迹。
那一行行的字,别有一种灵秀之气却又苍劲有力,在一片腥黑中,竟也能让我辨个大概。
一种莫名的悲伤袭了上来。
我的手轻颤着,像是握不住,那上面的字也愈发地晃得厉害……
“那日一别,空惆怅,相见无由。强说欢期,谁料天人永隔,你我二人早已魂断千里,是我待你不够好,如今便用命来补偿,只望你还魂之后,能照顾吾儿,我便是死……也该瞑目了。”
我的眼却死盯着某一处看,落款没有署名,却只标了五字:绝笔赠芳华。
我深吸一口气,镇定……!
我促使自己镇定下来,再瞄了一眼,字却依旧没有变。我愣了半晌,忙将它揣入怀里,手却抖个不停,心被震得怦怦直跳,像是要跃出喉咙一般。
“勺弟,你怎么了?”韩子川将手放在我肩上,一脸关切地望着我。
我却一阵哑然,扯了一个笑容,竟是勉强极了。
“这什么表情,比哭还难看。这布上究竟写了什么……给我看看。”他朝我伸出了手,却借着力环在我腰上,想扶着我。
我摇了摇头,腿竟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索性抱紧了腿,闭上了眼,却依旧阻挡不住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身子也止不住地抖。
那一晚,芳华曾对我说:“我有个相熟的人,他爱上了一个不能托付终身的人。对方有家室且有一儿,可是他依旧飞蛾扑火,以至于下半辈子活得痛不欲生,最终死得凄惨,葬于荒野。”
月光下,他一笑,凄入肝脾。
“我只是不懂……世人都说,芳华兽是至情之物,却为何偏偏得不到心中所爱。”月光下,他一笑,凄入肝脾。
这些只言片语,我本以为全然忘记了,此刻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我当时还在想,仅是相熟的一个人,为何会让他流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
原来,我错了。这或许是芳华自己的故事。
这个尸骸以相依偎的姿势,守在坟旁,定是芳华口中所说的那个负心人了。
这世上,或许不是所有的芳华兽都叫芳华,但是我知道……我的师父,名芳字华。
眼前这个尸骸,是为他而死。布,是为他而留。
我只是不懂,这人为何会写:还魂之后,照顾吾儿……
坟里曾经埋的究竟是谁?还有一件事情……
我忙疾步绕回原处,蹲下身子,拼了命地挖了起来,顾不上扬起的灰尘弄脏了衣袍,细小的沙土钻进了指甲缝里,竟是十指连心,弄得生疼。
“你疯了么!”手被人一把握住了,我被迫抬起了头,对上了韩子川的脸,他绞着眉,有着淡淡的悲伤,“你在找什么?”
“别阻挠我……”原本有什么在我脑海里像是要呼之欲出,被他那么一搅和,脑子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只是傻傻地盯着那土里的小玩意儿,发呆。为何那一小截红木,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勺弟,我知道现在说这话有些不大好,”韩子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也蹲在我身旁,转头望着我,轻声说,“我们这样打扰人家安息,会遭报应的。”
我像看二百五一样的看着他。
他握紧我的手,眼里有温暖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芳华快回宅了,我们该走了。”他掌心上的温度很暖,力量坚决,把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韩子川说得没错,若被芳华知道我来了这里……非宰了我不可。
我立即惊醒,倏地起身,身形不稳。
韩子川一把捞住了我,笑了一下,轻拍着我的背:“勺弟,你的身子真弱,一只手搂你腰都还有多。”
我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手又在我身侧摸了摸,突然咦了一下,凑过头来在我发间闻了闻,用手指了指,笑着说:“你这味儿,竟和坟里的香气一样。”
这个死流氓!你身上的味儿才和坟里一样呢。
我翻了个小白眼,望着他,朝他指了指身后。他茫然地回头,我抬脚,用了十成力气,踹了他一下,动作干净利索,然后挥了挥袖子,走了。
他跟在我后头,苦着一张脸,一颠一簸地瘸得更厉害了。
我们二人回到宅子时,天色已晚了。
芳华在大厅里坐着,端着茶,吮了一口。他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我心里怪别扭的……
我抓了把筷子,一屁股坐在桌边,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就开始扒饭了。
韩子川一瘸一拐地绕着桌子走了半圈,不知道该坐哪儿。
“子川,你这腿是怎么了?”芳华低头吹着茶水,又用茶碗盖划了一下茶叶,“你们二人去了哪儿?”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此时四周安静得不象话,一股炙热的视线落在我背后,我如坐针毡。
我埋头,死命地扒着饭。
“勺弟陪我出去逛了一会儿。”韩子川笑了笑,也拿了一双筷子坐在我旁边,“他见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本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外头下雨,地面比较滑,所以我一不留神便摔倒了。”说完还望了我一眼,“不关勺弟的事。”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怎么总让我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错觉,我望天,半晌无语,继续扒饭。
师父笑了一下,我感觉到那让人浑身不自在的视线又转到了我身上,他只浅浅说了一句:“是么……”
单单两字,可以说是轻声极了,若在平时只是单纯的语气词,现在搁在这儿,却像有些疑惑的味道,总之,让人琢磨啊。
我闭眼,充耳未闻,左手捞一个馒头,右手捞的还是馒头。我垂着头,往嘴里塞着,吃得极专心,可心里却哆嗦得慌。
这个韩子川的心理素质不错啊,说起谎儿来,一道一道的。
“勺儿……”缓缓的声音响起。
我一抖,抬起了头,望着芳华。
“别光吃馒头,今儿只做了这么多,也留些给子川吃。”芳华倚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脑袋,清冷地望着我。
我憋屈……
“不碍事,我吃这牛肉片儿。”韩子川举了一下筷子,轻声说。
还没等他的筷子夹到肉,我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立马了然,那筷子一抖,晃了一下,夹了碟里的腌黄瓜,默默地嚼了起来,不再多说话了。
哼,别以为师父待你好,就显摆着……其实,他是怕我光顾着吃馒头,肉全喂了你这混小子,哼,一定是这样,我在心里默念。
我抬头望了望芳华,又看了看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于是就着起来夹菜的姿势,脚一抬,又暗地里踩了他一脚。
“唉哟……”某人哼哼了。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腿又疼了,来……”师父直起了身子,朝他招了招手,“我来帮你看看。”
我呆了。
韩子川毅然放了筷子,宽慰似的朝我一笑,一瘸一拐地上去了。
师父竟让他坐在榻上,自己伏下身子,解着他的衣衫,手探了过去。似乎是被触到了受伤的地方,韩子川的眉毛都拧起来了,却偏着头,一双眼睛望着我,带着笑意,亮极了。
“疼不疼?”
“不疼。”
“似乎不碍事,踢得挺巧的,还没伤到筋骨,抹了药便成了。究竟疼不疼?”
“疼。”
我啪的一下,把筷子扔在桌上。
这饭没法吃了……
我转身还没走多远,师父的声音就响起来,清朗而平和:“勺儿,你今天上火了,气也忒大,是不是……”
他的语气很迟疑。
我突然有种想跑的冲动……
果然他还是说了:“自家人,总那么见外……来,一起过来,我正巧带了银针,给你扎一下,隔三差五地肿起来,也不是件好事。”
我身形一晃,站不稳了。
岂料,韩子川还躺在椅子上,侧着身子望着我,一副不明白却又很关切的样子:“肿了?哪儿肿了……”
“还不是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芳华添了一句。
韩子川撑起身子,朝我胸处看了一眼,呆了呆,眼神复杂。
啊,两流氓……老娘我不干了。
“你这是去哪儿……”芳华终于没用那平平稳稳的声音说话了,也没有再板着为人师父的嘴脸。
“我去泡药澡。”我拧着眉,杵在原地不动,要走不走的。
“今儿不用了。”他望了我一眼,手一抛,宽大的袖袍摆动,有什么东西迎面朝我飞来。
我颇诧异,反射性地伸手一接。一个白瓷瓶,有掌心那么长,捏在手里凉凉的,盖子上的绸布火红,煞是可爱。
“这是今日才配制的解药,用宅子后面的水,沾湿了抹在身上。”他立在那儿,看着我笑了一下,眼里有着温暖的表情。
“多谢师父。”
韩子川有些迷糊地望着我俩。
可是我也懒得理他,心里这叫一个激动与亢奋。
上苍啊……终于有了解药。
下一秒,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宅子后头。
柳絮纷飞,我往林里走了几步,阳光从树缝里撒了进来,一泓碧潭水光潋潋,晃得人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我朝四处望了望,忒流氓地吹了个响哨。
我把外袍脱了,折好放在青石上,纵身一跃,便潜入水里,游到了池水中间……
虽然到了夏天,我却仍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儿的水一年到头都寒冷极了,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碧色,也不结冰。芳华说,这儿的水是调制药的绝佳引子。
对了……药呢?我拿出白瓷瓶,拔了瓶塞,倒了一些药在手心里,直接抹在了手臂上。
说了也奇怪,那油一般的液体浸在手臂上,竟有些灼烧般的热度……麻麻的,眼见乌黑的皮肤有些发红,我有些心里不安,连忙将手臂浸在水里,才感觉舒服了一点儿。
我很奇怪地瞅了一眼那瓶药,却再也不敢用了。
某人说,今天才配的……那岂不是把我当试药的了吗?还是等回头问明了芳华再用吧。
我游上岸,想把药给搁在石上,脚却不留心踩了池底的碎块石,身形一晃,手上又有药油,只觉滑极了,一整瓶没捏稳当,在空中翻了几下,便直浇了我一脸……
靠,火麻麻的。
我闭眼,一个猛子扎进了池里。
疼死了,我岂不要毁容了……
我半眯着眼,摸摸索索地探到了岸边,撸起青石旁的衣袍擦了把脸。
好不容易睁了眼,我却怔住了——我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衣袍的料子轻柔,一株梅花烙在袍上,别具风情。
他像是蹲下了。
“勺儿,你的脸……”他神情疑惑,手指触着我的脸,又凑近了一些看。他的手指轻轻地摸刮着,那指尖的凉意让我畅快地叹了一声。
他却脸红了。
我有些不解地对上了韩子川的眼,他看起来像是比我更迷茫。
怎么了?
他轻轻摩挲着,手指一勾,我便觉得脸上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揭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