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征服带来了多么深刻的影响,征服者的帝国总有覆灭的一天,甚至有时在覆灭之前就有一些族群能摆脱其统治。西班牙人通过数百年的斗争驱逐了摩尔人,俄罗斯人花了几个世纪才赶走蒙古人,欧洲和中东很多地区一次又一次起来反抗奥斯曼、哈布斯堡等帝国王朝……二战后,印度尼西亚、阿尔及利亚、肯尼亚和罗得西亚(今津巴布韦)等地掀起的抗争为本国赢得了独立,也毫无疑问地影响了帝国殖民者,让他们不用等其他落后地区的反殖民抗争形成气候,就主动允许其独立。
过去,征服和被征服只是当事双方的事情。但到19世纪,奴隶制在西方成为一个普遍的道德和政治议题。20世纪,“民族自决权”又成了广受讨论的新的道德和政治议题。这两种思潮所代表的道德与政治主张的背后,都有西方强大的军力在支撑。例如,一战后协约国取胜,将战败的哈布斯堡王朝和奥斯曼帝国的领土划分成许多个国家,让此前受统治的族群翻身自治,波兰、捷克、匈牙利以及南欧各斯拉夫民族联合而成的南斯拉夫等国家成立了。
这一时期,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所信奉的“民族自决权”成为里程碑式的思想。但威尔逊内阁的国务卿兰辛对这个主张颇有意见,他在个人日记中坦承:
这样的言辞无疑是自找麻烦,将来会惹出很多枝节来。总统光会说漂亮话,净推崇些迂腐的说法,阐释起来津津乐道。但一说到具体实际,他就含糊其词,让人无法相信这些说法的价值。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些言辞可能导致什么结果,或者会被别人如何解读利用。他似乎对此根本不关心,只图把话说得好听。漂亮的言辞如果不经充分的实践检验就表达出来,反而可能给自己埋下祸患。 37
短短10天后,兰辛又在日记中谈到“自决”的问题,他写道:
这个词就像火药筒,会让人抱有无法实现的希望,我担心成千上万人会因此而丧命……炮制出这种说法是多糟糕的灾难啊!会引起多大的悲剧!想想生造出来这么一个词会导致多少流血牺牲,始作俑者在面对因此而丧命的众多尸体时,又会有何感想? 38
战后新成立这么多又小又弱的国家,让国际实力制衡变得非常脆弱。新生的国家在军事和政治上能否站稳脚跟,欧洲的整体和平是否面临威胁……这些本应反思的顾虑被胜利的狂喜和建立民族国家(更准确地说是“拆分旧帝国”)的热情悉数湮没。直到后来欧洲的力量平衡被打破了,人们才痛苦地意识到这些问题之重要——希特勒对欧洲各国实现了各个击破。倘若各国仍属于一个完整的帝国,定然不会让他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得逞。这样一来,二战还没开始,纳粹德国就已经占据了欧洲军事实力对比的上风。四分五裂的欧洲在经历了世界大战的兵火后,仍然长期遭受分裂之苦。直到20世纪最后一个10年,一战后人为划分新国家所造成的影响也未完全消除,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都是坚持到20世纪90年代才宣告解体的。而苏联这个多民族大国解体以后,新独立的加盟共和国之间也爆发了战争。世界为“民族自决权”的提法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样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仍然是一个问号。然而,那些鼓吹这个提法的人却跟威尔逊总统一样,很少会自问这个问题。
这样的问题不止出现在欧洲。大帝国的解体不会让世界恢复到征服前的局面,所以如果更务实地看问题,关键不在于对征服做何种道德或政治评判,而是要弄清楚,既然征服已经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世界,那么我们还有哪些道路可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