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征服既对后来产生文化影响,也承续过去的文化而发生。有些文化在军事上更强大,另一些在经济上更繁荣,很多时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比如,如果有高效的农业和工业生产手段,一定面积的土地就能养育更多的人口,从而培养更强大的军队,形成军事上的绝对优势,进而通过征服将高效的经济手段传播给新的地方和族群。
在古代,定居农业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相较于靠自然物产生存的采集狩猎和刀耕火种的短期轮耕,定居农业优势巨大。它能哺育的人口密度远高于从前,因而在全世界传播开来,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农业的传播不仅要靠学习仿效,也要靠征服。直到今天,仍然有人采用刀耕火种的方式,但如此耕作能养活的人口很少,常常会有外族从人口稠密的定居农业区来犯,将他们驱逐出家园,赶往深山密林和荒野。至于采集狩猎,甚至都不具备最基本的农业样态,以此为生的人口更是稀疏分散,更容易遭到袭击和驱逐。相反,稻作农业能养活非常稠密的人群,因此不难理解在亚洲的很多地方,对水稻极为重要的灌溉系统是通过征服传播普及的,在中国、印度、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都是如此。 10
在欧洲,罗马帝国兴衰起落又过了一千年之后,曾被罗马征服的地区仍然有着与别的地方不同且更先进的文化。基督教和拉丁字母一直是西欧和东欧文化分野的重要标志,即使后来东欧接受了基督教,部分地区也改用拉丁字母,很多文化差异也继续存在了几百年。 11 在东南亚那些被中国历代王朝征服过的地区,虽然很多国家已经独立了几百年,中国也早已不是封建王朝,但那里的日常生活还保留着不少中华文化的元素。
文化与文化之间接触久了,无论是通过征服、移民还是通商,都会彼此产生影响,最起码会有物质的流通交换,既包括自然物产,也包括人造产品。例如原产自西半球的白糖、可可、玉米、橡胶等,随着征服者的足迹传遍了欧、亚、非各大洲;而马匹、枪炮、酒精、文字等也传入了西半球的本地社会。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还会有方方面面技能本领的交流,有耕作技术,也有数学、哲学、天文等思维智识。
斯拉夫人和波罗的海各民族生活的地方,在中世纪曾被日耳曼征服者占领,近代早期又一次遭遇日耳曼文化,甚至被吸纳为日耳曼文化的一部分。以波兰裔为例,后来迁往美国的波兰裔移民,来自普鲁士的大多有一身工匠手艺和产业技能,而来自德意志文化圈以外的人大多没有这些本事。普鲁士的波兰裔大多都识字,信奉路德宗,对现代工商业社会也较为熟悉。少数波兰裔移民在美国当上了机械师、制鞋匠、织补匠、裁缝、木匠等手艺人,其中大部分都来自普鲁士。而其他地方来的波兰裔移民大部分是低技能劳动者,很多只能到宾夕法尼亚的煤矿上做些体力活。 12 在他们的普鲁士老家,还有很多波兰裔劳动者有本领却无用武之地,因此有数十万人西迁进入德国的工业腹地鲁尔河谷地,在那里当上了产业工人。 13
在地球另一边的印度,也曾发生类似的情况。殖民时期,印度东部使用泰卢固语的几千万人口,有些生活在英国的直接殖民统治下,另一些归印度王公管辖。印度独立若干年后,这两类人被统一划归新成立的安得拉邦。过去生活在英国治下的安得拉人,与印度王公治下的泰伦加纳人相比占有绝对优势。安得拉人在公务员招录考试中的表现优于泰伦加纳人,从而大批地进入政府工作。他们经营农业也很出色,购买兼并了泰伦加纳人的土地并经营出了更好的效益。 14
文化传入被征服民族的过程并不是自然发生的,也不是处处平均的。正是文化的不均衡传播给后世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在后面讲英国的部分,我们会看到英格兰人征服了威尔士人和爱尔兰人,却没能让他们学会自己的技术和商业成果。而没被征服的苏格兰人却成功效仿了这些成就并加以发展,甚至在医药和工程等领域还超越了英格兰的水平。
征服民族向被征服民族的技能传授在不同族群中也是不均衡的,这有时取决于距离征服民族的文化中心的远近,有时要看被征服民族对征服民族文化的接受度。不同的被征服民族因此拉开了贫富差距,族群间的相对社会地位甚至会经历洗牌重构,曾经贫穷低微的族群可能一跃超过高高在上的族群。即使后来征服者离开了,民族国家取得了独立,新的高下态势也不会改变。尼日利亚的伊博人和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都是在殖民时期平步青云的,这引发了激烈的社会反弹并一直持续到独立之后,并最终在这两个国家分别导致了内战。
在面对外来征服者是要抵抗还是合作的问题上,同处一国的不同族群的选择未必相同。二战中纳粹占领了南斯拉夫,塞尔维亚族组织起了游击队反抗,而克罗地亚族选择归顺纳粹的傀儡政府。这样的差别会在族群之间造成裂痕和忌恨,在战争结束、侵略者撤走很长一段时间后都不会消失。同一时期,在日本对马来亚的征服中,奋起抵抗的绝大部分是华人,而同日本合作的大多是马来人。几百年前,奥斯曼帝国占领巴尔干半岛后,有些族群改信伊斯兰教,从而跻身当地的精英和统治阶层,没有皈依的民族则受到异族领主的欺压。这也使族群间产生了持久的怨恨,让巴尔干地区本就危机重重的民族关系雪上加霜。
有时候被征服者的不同境遇不取决于民族,而是由其社会阶层决定的。处于较高社会阶层的人常常追求在新秩序下分得财富和权力的一杯羹,因此去学习征服民族的语言和生活方式。普通民众没有这样的诱惑,因而会抱守母语和原来的生活方式。这种撕裂发展到极端程度会造成一种怪象,即法律体系和政府公务使用的语言竟然不是其主要受众的母语。诺曼人治下的英格兰和20世纪的锡兰都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并不是每个征服民族都在文化上强于被征服者,很多征服者自己也心里有数,所以会吸收被征服民族的某些(甚至大部分)文化。奥斯曼土耳其人在征服伊斯兰国家后变成了穆斯林,斯拉夫人占领了基督教为主流的欧洲后也改信基督教,中国的满人甚至在入主中原前就全盘接受了汉文化,古罗马人也从被征服的希腊那里学习文化。有一些征服者既不想吸收被征服者的文化,也不把自身文化强加于人,而是攫取物产或要求进贡。于是征服实质上变成了单纯的劫掠,一边敛收财物,一边役人为奴,或对外贩卖或留着自用。这种掠夺自古以来在世界各地各民族中都很常见,直到民族国家出现,有了国家军队武装,有了成形的堡垒防御体系,劫掠者发现风险太高、不易得手,才慢慢平息。 15 促成这一历史转折的原因之一,是军事技术的演变。
战争技术在不断进步,但跟文化进步的传播一样,技术进步在世界各民族中的普及也不均衡。中亚民族长于骑马打仗,千百年来一直是世界上最骁勇显赫的征服者,从中国到东欧,各个帝国屡屡败在他们手上。后来人们发明了坚固的堡垒、精良的枪炮,骑兵作战的效果大打折扣,于是不同民族间的力量制衡发生了变化。有了新的技术,新的国家和帝国开始壮大起来。在此之前,欧洲人面对蒙古人、土耳其人、摩尔人的入侵都只能勉强抵抗,一旦掌握了火药武器技术,他们便逆袭崛起为世界舞台上的主要征服者。这次大转折有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事实:西班牙人从摩尔人手中收复最后一块失地的时间,正是哥伦布横渡大西洋启航的同一年,这标志着欧洲全球帝国时代的开启。
欧洲实力崛起的进程几乎与枪炮技术的发展是同步的。最初,工艺糙、精度差、装膛慢的火炮面对快速奔袭的骑兵和发射迅猛的弓箭并无决定性的优势。虽然欧洲人在14世纪上半叶已经开始制造火炮,但火炮真正用在战场上并取得胜利却是两百年之后的事了。 16 早期的火炮笨重,不易转运,使用场合仅限于陆地,不能构成海上威慑。后来,火炮可以搭载在船上灵活移动,这让欧洲人开始在海上称霸,这比他们到其他大洲占领大片领土、建立起大帝国的时间早了很久。 17
造船和航海技术的发展直接决定了哪些国家会发展成欧洲乃至全球的军事主宰,让一些国家走上了新的巅峰,也让一些煊赫一时的国家逐渐失势。在航海与枪炮时代以前,威尼斯在数百年间一直是欧洲的海上强国。但到了17世纪早期,它却要向英、荷两国盟友请求军舰保护,才能免受西班牙海军的进犯。 18 新发明的火炮越来越轻便,便于搭载移动,精度更高,开火更快,手枪和步枪的制造也不断发展。此后,无论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军事实力的天平都骤然倾向欧洲一边。
决定征服如何发生的不仅仅是技术因素,也不仅仅是文化的方方面面。各种地理因素在文化发展演变的历史中扮演了同样重要的角色,包括疫病环境,也对历史上的征服产生过重要影响。
跟多山的巴尔干半岛和丛林密布的欧洲中部相比,中亚大草原和东欧平原非常适合骑马冲锋、攻城略地,而像英国和日本这样的岛国就完全无此忧患。中国修筑长城是为了主动营造类似于天险的效果,英国的哈德良长城和法国在二战前修筑的马其诺防线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只是规模远不及长城。不少民族因为有地理屏障的保护,避免了被人征服,或是很晚才被征服。一些地区因为地处山间而独善其身,在周边的平坦地带遭到侵略后仍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独立。摩洛哥、锡兰(今斯里兰卡)、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苏格兰和中国的西藏地区都是这样的例子。然而,地理屏障既是庇佑,也是妨碍,很多与世隔绝的地区也在技术和文化上落后于人。侵略者之所以不打这些地方的主意,除了山民骁勇善战,贫困落后也是一个原因,侵略者觉得就算攻打下来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不同族群在免疫力抵抗方面的差异在欧洲征服西半球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同样的原因也让非洲一直到近代才落入征服者的手中。在美洲新大陆,外来的各种疫病将印第安人纷纷击倒。在热带的非洲则是当地疾病让欧洲人中招儿死去,直到人们发现奎宁并发展出了各种现代医疗和公共卫生手段,欧洲人才得以在热带病肆虐的撒哈拉以南非洲生存下来。
凭借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庇佑,西半球的印第安人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未曾被外来占领者征服。直到20世纪上半叶,美国都还具备脱开外界独善其身的地理条件,而欧洲和亚洲的大部分国家没有这种地利。但是,如果依傍的不是大洋而是面积不大的水域,非但不会妨碍军事进攻,还会为之提供便利。因为与陆运相比,水运成本要低得多,这不仅有重要的经济意义,也有重大的军事意义。例如克里米亚战争期间,攻方的英军和法军靠水运保障军需,而由于水路被英法舰船封锁,驻守在塞瓦斯托波尔的俄军只能依靠陆路给养。即便俄军从周边农民手中征调了多达12.5万辆运输车,军需供给仍然保障不上,难以招架从海上发射来的连天炮火。 19 水陆保障的因素也可能让攻方吃亏,守方得益。当年拿破仑率军侵略西班牙和俄罗斯时,都有过要靠陆运保障军需,而守军依靠水运的情况,拿破仑最终以惨败收场。 20
在非洲,内陆河流不具备让海上大船通航的条件,所以非洲不像西半球新大陆那样可以被欧洲海洋列强轻易占领。例如,荷兰的远洋船队能沿着北美哈得孙河溯流而上百余英里,占据内河港口并发展起后来的奥尔巴尼城。但要进入非洲的河流却没有那么容易,有的地方水深不够,更多的地方受到沙洲、瀑布等的阻隔。另外,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很多沿海地带海岸平浅,欧洲的大型军舰无法靠岸,兵士必须转乘小船。因而在很多地方,特别是在欧洲人的枪炮精度和速度都还不够的早期海战中,非洲人都能以规格相当的小船迎战,将他们有效地阻击在外。 21
征服者所征服的,终究不仅仅是土地,还有土地上的人民。这些人的臣服有很多形式,有政治上的隶属,也有被奴役使唤,或在原地做苦工,或离乡为奴。至于哪些人会沦为奴隶而哪些人不会,环境与种族或其他因素相比,是更重要的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
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奴隶制曾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其废止主要发生在近代的两百年。民族国家发展壮大以后,国家的陆海军队能保护人民不受外来侵略,免遭俘虏奴役。因此,世界各地民族国家的形成,大大减少了可能受奴役的人口。
而那些仍然可能有大量人口被奴役的地区,地理上的共同点远比种族上的共性更显著。这类地区内部往往有些地理屏障,使各地不能统一在同一政权之下,不能形成有规模、有实力的民族国家,难以保护人民不受外来侵略者的践踏。例如,巴尔干半岛群山连绵,隔开了文化各异的不同族群,这里的人接触不到外界的经济和进步思想,因此为欧洲输送了几百年的奴隶,直到后来欧洲人转而到非洲往西半球新大陆运输黑奴。 22 构成地理屏障的不只有群山,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北边横亘着撒哈拉大沙漠,另外三面环海,各民族彼此隔绝,跟外界更是互不相通。在亚洲,地理封闭的地方往往技术发展也很落后,很多人处于无国家保护的弱势状态。例如,历史上有数以万计的巴厘岛人曾被富庶地方的人掳去做奴隶,而其他没有国家庇护或寄居别的国家的民族则屡遭外来侵略者的俘虏和奴役。那些山地部落、刀耕火种的轮耕社会、散居的游牧部族和其他生活在亚洲偏远落后地区的人长期遭受攻击和奴役的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 23
总而言之,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的漫长过程,让许多族群逐渐走出弱势地位,摆脱奴隶处境,无论是这些民族自己做主的国家,还是被欧洲帝国主义殖民的国家。例如,菲律宾的奴隶制终结于美国占领菲律宾群岛之后。 24 美国人没有简单地延续之前的统治体制,而是代之以更强大、更有控制力的政府。同样,荷兰的势力在印度尼西亚群岛发展起来以后,奴隶制度渐趋消亡。 25 整体而言,19世纪西方帝国主义在亚洲的扩张是奴隶制被废除的主要原因。 26 非洲的奴隶制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与前述类似,也是欧洲势力终结了奴隶制度。如法国巩固了在摩洛哥和塞内加尔的统治,英国控制了非洲多个地区,还有其他欧洲列强也统治了非洲很多地方。 27
出现这种趋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西方文明中兴起了反对奴隶制的思潮。随着废奴运动的政治影响日益增强,政治领袖和殖民地官员无论个人对废奴是何想法,都不得不站在同一立场。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西方拥有绝对强大的军事实力,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国,其中就包括在全球废除奴隶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