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书是我“文化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两部分别是1994年出版的《种族与文化》和1996年出版的《移民与文化》。这三部书其实都源于我从1982年开始写作的一部宏大的书稿，在那之后的10年里，这部书稿的内容越来越丰满，一本书很难承载，于是有些内容被从书稿中删去，还有些关于平权运动国际研究的内容被单独放到了另一本书中，即早于“文化三部曲”，于1991年出版的《国际视角看优待政策》（Preferential Policies : A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书稿的其余内容没有被简单地拆分成三部分，而是随着我在写作期间不断阅读积累新的文献而进一步深化。

这三部书有一个共同的基础性主题，即认为不同种族、民族、国民有其自身的文化体，只有在文化体视角下才能理解他们的经济史和社会史。这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学说，却直接挑战了一种更为主流的认识，即少数群体的命运由其身处的“社会”决定，“社会”造成了群体中一些不幸者面临的困境，并应对此承担道义责任，但这种认识显然不认为社会同样造就了处境优越的少数群体。这个三部曲还直接挑战了当下流行的崇尚和保护文化多样性的信条。文化不是博物馆藏品，而是日常生活中运作着、发生着的体系。与艺术构思的产物不同，评判一个日常运作的体系要看它相较于其他可能的体系而言是否运作良好，真正有意义的判断并非来自观察家和理论家的评判，而是蕴含在千千万万对具体文化行为的扬弃中，做出判断的人是那些能真正从中获益或因其低效落后而付出代价的人。这种代价常常不以多少钱来衡量，小到因麻烦带来的负担，大到生命代价。

在国际大图景中，文化的角色超越了某个种族或民族群体，它包罗了一个国家或一个文明中不同群体的经济情势和社会命运。在三部曲中，这本书通过探讨征服所造成的文化后果，将这一点展现得尤为明显。与移民和迁徙类似，征服也在改造着世界文化格局。历史上的征服曾给西半球、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带来巨大的历史影响，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东南亚和非洲。后来定居上述地区的不仅有征服民族的成员，还有来自其他地理环境、文化和种族的人们，例如东南亚的华人，迁入东非的印度裔和西非的黎巴嫩裔等。对于他们迁入地的法律与行政殖民体系，这些人比本地人更有安全感，因为他们能从中获得更多保护。而对当地居民来说，与过去部族割据、彼此防范的时代不同的是，有了外部力量的强力统治，他们能在本地和区域的更大范围内自由流动。当然，征服带来的负面影响也不可小觑，既有日常的欺压，也有放肆的屠杀与暴行。

与国际迁徙移民的历史类似，征服的历史不是发生在哪个国家的种族、民族或文化的范畴内，而是发生在更广阔的背景中。本书要讲述的征服史，比迁徙移民史的时间跨度更长，因为世界上出现大规模跨洋迁徙的时间远远晚于征服的开端，征服从有历史记载起就开始了。因此，三部曲的另一本《移民与文化》主要考查18世纪以来的时间维度，而本书讲英国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期，一个先进文化的入侵开启了不列颠群岛和其岛上民族的漫长演变。

这种发展变化不仅发生在英国。罗马帝国的余威长久萦绕在欧洲的许多地方，而欧洲未受罗马文化影响的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都落后了几百年，斯拉夫人的历史就是明证。追溯到更早，滥觞于中东和中国的文明也对万里之遥的这些地方产生过文化影响。再观照当下，西方世界对西方以外社会的文化影响既不是什么新现象，更不是特例，在时间上也尚未像中华文明和地中海东岸诸多文明那样影响异域千百年。

因此，本书能论证什么主题或达成什么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支持这些主题和结论的是哪些史实。因此，我们必须回顾历史本身，而不能只看一些抽象的模式。历史本身恰好能让我们意识到今人何其幸运，没有生在过去的贫困年代，不会面临无可选择的窘境，更不会在追寻今天只道是平常的进步中屡受重创。

种族差异的话题常常会引发激辩，不过放到全球的空间尺度和千百年历史的时间尺度上来看，避免像看当下那样敏感地审视历史时代和其他民族，会让我们形成更为理性的认识。不同民族，乃至不同民族国家和文明之间的态势地位在千百年的历史上发生过巨大转变，这带来了很多变量，挑战了在狭隘的时空维度中生成、曾经看似合理的种种理论。这里的要义不在于具体的结论，而是在推论过程中获得的知识和理解，即使人们从历史事实中各自解读出不同的结论，他们也得到了知识和理解。

如果想在本书中找到确定的教条式结论和简洁抽象的理论模型，恐怕你会失望。一位著名的经济史学家说过：“对核心问题的粗糙分析大概也胜过对边缘问题的精细研究。” 1 这个三部曲无意对民族和文化这样宏大的课题下定论，相反是要抛砖引玉，为众人的探索和讨论打开视野。有些历史著述获得过这样的评价：“显然不是昙花一现，但也远够不上终极论述。” 2 这一系列书如果能达到此种境界，便是荣耀了。

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公共政策高级研究员
托马斯·索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