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与生活密切相关。如果说环境是生活的硬件,那么,可以说生活是环境的软件。环境的主题是生活。衡量环境的好坏,标准可以有若干,但根本的标准是能否认可生活,怎样认可生活。最为基本的认可是宜居,高一点,就是安居,最高应是乐居了。《老子》不仅描绘了人类理想的生活环境,也描绘了人类理想的生活方式,两者相互认可,深刻地反映了《老子》的环境观。老子所处的时代为东周,华夏族自史前蒙昧时代进入文明时代不过1000多年,他的环境观与生活观,一方面呈现着史前大同(老子称之为“玄同”)社会中人们和谐生活的美丽虹影,另一方面又显示出当时社会中人们相互残杀的冷峻。老子未必希望回到史前的社会,但是,史前社会的和谐又确是构成他理想社会的重要成分。上面,我们主要阐释老子所认可的客体世界——无亲的天道、不仁的天地,还有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界。下面,我们主要阐释老子认可的主体世界——人是如何生活的。
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在这一章中,《老子》提出其生活原则: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三句话中,“见素抱朴”是总纲。“见素抱朴”中“抱朴”最重要。“朴”,原义是没有雕刻的木头,比喻为道。“抱朴”,就是抱道,即将做人行事的基本原则——“道”立于心中。
关于“朴”,《老子·第二十八章》有深入的论述: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这段文章中,括号中的文字有学者说为后人窜入之语,即使并非《老子》原文,但大意还是不离《老子》,姑且看作《老子》思想加以分析。这段文章关键词是“朴”。文章说了三知三守,即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明知雄、白、荣三者是风光的事,却要守不风光的雌、黑、辱,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复归。三守带来三复归:婴儿、无极、朴。婴儿、无极、朴三者可以互训,据此,我们可以推出朴有婴儿性质、无极性质。婴儿为比喻,喻的是蓬勃的生命力。无极在这里可能还不是道的代名词,而是指无限。具有蓬勃生命力的无限量级的朴,实质就是道。“朴散则为器”,相当于“道”落实到“德”。不同的是,“德”的精神味仍然很浓,而“器”则具较多的物质功用色彩。这说明,“朴”更多地联系日常生活。事实也是如此,“朴”这一概念更多用来描述生活的简约节俭。在老子看来,朴的生活方式切合道的本质。
“素”本义为没有染色的丝,没有染色,那就是本色。素与朴的意义是相通的,《老子》反对虚伪,反对装饰,反对美言,力主本色生存。朴与素,后来联缀成一个词,用来表述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有两个特点:一是真实本色,二是简约节俭。这种方式与贫穷、寒酸完全没有关系,相反,它具有婴儿般的活力,单纯,美妙,给人无限的希望。
朴素,虽然主要由《老子》提出,但获得各个学派的赞许与认同,成为中华民族生活传统。与之相反的奢侈浪费,尽管也一直存在着,并为某些统治阶级分子所炫耀,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名正言顺的地位,即使是帝王,其过分的奢华也总是为人所诟病,奢靡至极者,均被斥为亡国之君。到工业社会,奢华似是摆脱了被斥责的魔咒,但总是与正义格格不入。每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却没有特权过分地耗费地球上有限的资源,地球上的资源是全人类的。《老子》倡导“见素抱朴”的生活方式,有利于保护环境、保护资源,对于正在进行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生活的总原则是“见素抱朴”,体现这一原则的具体表现则是“少私寡欲”。与“少私寡欲”有着相互阐释且互相补充意义的概念是“慈俭”。《老子·第六十七章》云:“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是爱,对人对物的爱。有了这份爱,就少私了。慈不是仁,仁是对人的,对物谈不上仁,《老子》的慈则被及天地,是对天地万物的爱。这种爱包括生态的内涵。爱,自然首先体现在对生命的爱之中,但个体因为生存的需要,不能不伤及别物的生命,正如牛要活着,不能不吃草,而草是有生命的,按慈,就不应该伤害它。《老子》没有这样过细地探究。但是,它说“少私寡欲”。私与欲,均没有被完全否掉,只是提出要有一定的限制,要少,在寡。少、寡到什么地步?《老子》没有明说,但通过阅读全篇,可以看出它对于私与欲的限制,是以自然为底线的。自然即本性,人有其自然,即本性,人的本性就是人的生存与必要发展,凡是生存与必要发展所需要的人性都是本性,都是自然,是可以肯定也应该肯定的。基于此的欲,也同样是必须且应该肯定的。老子反对的只是超出自然的欲。《老子·第十二章》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不少人误以为老子反对欲,其实,他只是反对纵欲。“一色”(适当的色)是自然、合道,“五色”(过多的色)就是反自然、违道。与《老子》“少私寡欲”相呼应的概念是“俭”,除此以外,还有“节”“损”。俭、节、损,不是无限的,而是以自然为底线,过头了,伤及人的生存,同样是反自然,是违道。《老子》的慈俭观,实际上是在倡导一种生活方式——生态生存。生态生存以生态平衡为底线,而生态平衡是动态的、变化的,没有固定的生活指标。当野猪的数目过少,不足以维系相应的生态平衡时,就不能随便捕杀猪野;然而如果野猪足够多,且伤及相应的生态平衡时,野猪为什么不能成为人们的美味佳肴呢?
值得说明的是,《老子》反对过分的人欲,对什么叫过分,作出了深刻且明确的阐述,但是,它并没有制定具体的生活标准。具体的生活标准,是由时代生产力发展水平来决定的。在老子的时代,穿丝织物就算得上奢侈了,今天,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无电的时代,用油点灯,在有些人家是奢侈了,而在用电极为普遍的今天,有谁还用油去点灯呢?
与“爱”处于同等地位的还有“俭”。“俭”,就是“啬”。《老子》没有对“俭”作更多的阐述,对“啬”是这样说的:
第五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则“啬”的重要性便提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了。为什么啬这样重要?《老子》说“夫唯啬,是谓早服”。“服”主要有两种解释,一是将其释为“复”,早复,就是早复返于道;二是将其释为“事”,“早服”即早事,即早作准备。笔者倾向于第一种解释。《老子》看重早。人自成为人以后,贪欲膨胀,离道是很远了,要想复返于道,就不能不节制贪欲,节制贪欲,就是啬。《老子》这种啬,对欲来说,是损;而对德来说,是积。如此,德越积越多,力量也越来越大,直到无所不克,就有国家了。德以及德之本——道,是国之母,也可以说是国家之根本。是它,维系了国家、社会的长久永恒。将“俭”“啬”提升到关系国家、社会长治久安的高度,除了老子,没有第二个。
《老子》的“啬”论在今天有着重要的意义。尽管在今天,我们没有必要像老子时代那样过着粗衣粝食的生活,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享受生活,但是,我们仍然不要浪费,仍然不要奢华。这不只是出于对劳动的珍惜,如古诗所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出于对地球资源的珍惜。须知地球上的资源是有限的,“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保住地球资源再生的能力,保住地球不可能再生的资源,是人类至关重要的大事。这的确是“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在人生态度上,《老子》提出“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崇“贱”崇“下”这一观点集中体现在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至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地毋已宁将恐废,神毋已灵将恐歇,谷毋已盈将恐竭,万物毋以生将恐灭,侯王毋以正将恐蹶。
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候王自谓孤、寡、不穀。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与无与。是故不欲禄禄如玉,珞珞如石。
在《老子》看来,道是一。一有三义:整一,第一,始一。整一是全体,第一是最好,始一则为最贱、最下。然而,始一最为重要,正是从始一开始,才有位列最高的第一,囊括全部的整一。《老子》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重体现始一的“贱”和“下”。
《老子》认为重要的,一是胸怀,即能不能做到像江海一样宽阔,“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第六十六章);二是眼界,即能不能着眼于未来,“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第三十二章);三是意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第七十八章),行为比识见更重要;四是本质,老子认为,外在的形象哪怕是难看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是本质,他说“圣人被褐怀玉” (第七十章)。
《老子》关于在生活中善处贱、处下的论述是深刻的。它的重要意义,是让人们考虑问题,着眼于未来,着眼于整体。
《老子》关于人们生活的三原则:“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贱为本”“以下为基”,其重大意义是让人们正确处理好个人与天地、个人与社会、当下与未来的关系,目的是让天地更美好、人类更美好。用《老子》的话来说,就是天清、地宁、神灵、谷盈、物生和侯王为天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