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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天人相合论(下):“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整个《庄子》的逻辑是这样的:天与人本是一体的,即天与人一,但是,由于人在天地中脱颖而出,破坏了人天这种整一性,如何克服人与天的分割是庄子全部哲学的内容。从理论上说,要让人回归到天,但是,这种回归不是简单地回归,而是在肯定人的文明创造成就的基础上回归于天,也就是说,不是让人变回到动物,而是让人超越动物而回归到天。这样,问题就显得复杂而艰难。《庄子》理论上的推进仍然立足于人性与天性的同一性,它将这种同一性不断地升华,由真到善到美,从而积极地推动人类自觉实现这一伟大的变革——人性的改造与人性的回归。

一、论“天乐”

《庄子》将天人相合推到“乐”的高度,称之为“天乐”。那么,这“天乐”是怎样的一种乐?

《天道》给出具体的回答: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虀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按这段文字,天乐就是自然本身。这自然有两大功能:泽及生命,是宇宙生命之本;调和万物,是宇宙秩序之纲。这自然有三大特点:一是时空无限,二是创作天地之技能奇巧无比,三是其行为完全与仁义无关。

作为自然的天,是无知无觉的,它无所谓悲,也无所谓乐。将自然现象称为天乐是庄子的看法,为的是让人效法它。在上段引文中,庄子直呼天乐为“吾师”,明确地表示他就是按这种方式生活的,并且郑重地将它推荐给天下人民。他说:

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

“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这四句话,对于合乎天乐的生活方式作了高度的概括。关于这种生活方式的状态,《庄子》有诸多不同的表述,此处文字中,还有“通于万物”一语,这是对于天乐之乐的本质最为精确的揭示。通不仅有达的意思,还有“一”的意思。通于万物,即与万物统一。怎么能与万物统一?万物在形态上是不能统一的,既为万物,形态就必然万,但它们的精神是可以统一的,统一在哪里?统一在道。

“一”可以理解成“和”。《天道》云:“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认为有两种和,一种是与天和,一种是与人和。与人和,体现为“均调天下”,这是古代圣人尧舜所做的。那个时候,天下贫富分化不是很严重,百姓与部落首长过的生活差不多,那种原始共产主义的生活建立在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之上,然而它一直为儒家视为理想的社会。《庄子》对于这种社会倒是较少置否定之词,它否定的是儒家在推崇这种理想社会时连带推出的治国纲领——仁义。《庄子》只是在有限的领域内有利于百姓,它曾用“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 批评过儒家仁义。它认为“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道”就是天道。“化其道”意思让人们认同天道。认同天道就是“与天和”,而“与天和”就是“天乐”。

二、论天乐之“和”

那么,天乐之“和”到底是怎样的和?庄子提出诸多命题,这些命题从不同的侧面说明天乐之和。

(一)“抱一”说

如《庚桑楚》所云:“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 “一”即道,抱一即抱道。相似的表述有《缮性》中的“至一”,还有《知北游》中的“与物化者一”,这里的“一”是统一的意思,至一指与道达于统一,与物化者一即“与物化者”实现统一。

又《齐物论》中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并生”说明人与天地本为一体,但是,人出于自身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了天地,“抱一”说强调“抱”,主张人应该积极地主动地回归天地的怀抱。

(二)“常自然”说

《缮性》云:

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世界是“和静”的,万物是“得节”的,人是“无所用之”的,这种状态,《庄子》概括为“常自然”。

(三)“同帝”说

《刻意》说: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同帝”中的“帝”,为主宰,指道,与帝同即是与道同。同的状态像水一样清纯,像干越之剑那样珍贵。实际上,“同帝”是一种精神,此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虽然四达,其功能却是集中在化育万物上。

这样说来,天乐的实质还是一种精神。现实生活中过得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能否做到“四达并流”,能否将精力集中在“化育万物”上。当生活超越物质进入精神,它就是一种境界了。天乐实质是一种人生境界。

(四)“儿子”说

《庚桑楚》云: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

《庚桑楚》在说明老子的养身之经为抱一后,又具体地分析如何做到抱一,最后说到“能儿子乎”。意思是能不能做到像婴儿那样?像婴儿哪样?庄子提出三点:“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婴儿整天哭而嗓子不哑,为什么?生命力强,身体各功能和谐达到极致啊;婴儿手总是握得紧紧的,为什么?因为他可以抟住全身的力量啊!婴儿整天瞪着一双大眼睛观察世界,连眨都不眨,为什么?因为他内心对这个世界感兴趣啊!

(五)顺性说

凡物皆有性,物与物之不同,全在于性。虽然性不同,但人与物仍然可以相处、可以共存。这里的关键是知物之性,并且在实际生活中,能顺物之性。《人间世》中说了一个故事: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这个故事说,养老虎的人是需要知道老虎的性子的,不能给它活的动物吃,因为这样会激起它杀生的天性;也不敢拿整只的动物给它吃,因为这样会激怒它去撕裂那只动物。豢养老虎,要知道它的饥饱状况、它什么情况下会发怒。虎虽然与人异类,但是它可以顺从饲养它的人,这是因为饲养它的人懂得顺着它的性子。至于它有时会伤人,那是因为人违逆了它的性子。

养虎的故事给我们的启发是,要想实现与环境的和谐,必须对环境的构成物的性质有足够的认识,并且知道如何去实现这种和谐。

(六)慎守说

《庄子》认为,实现人与天地自然的和谐,有时并不需要人去做什么事,只要人善于守住自己的本性就够了。《在宥》中,有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故事。广成子说:“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这“抱神以静”,是不需要做什么事的。接着他以自己为例:

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这里,广成子强调的是一个“守”字,而且是“慎守”。能守就能“处其和”。为什么处理与天地的关系,不需要积极的作为,反而是需要看似消极的“慎守”?广成子说,这是因为“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既然如此,与其不明规律地乱为,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地“慎守”。慎守其实也是一种游——心游。在心游中,可以实现与天地的统一。广成子说他自己“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七)“处物不伤物”说

《知北游》云:

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

“处物不伤物”,只有视物如我才能做到。这段文字中说山林、丘壤常常“使我欣欣然而乐”,“乐未毕,哀又继之”,这就有些伤人了。按庄子的看法,人的情感虽然有悲有喜,难免不波动,但以不伤身为宜。怎样才能让情感不波动?就要做到“处物不伤物”,而“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在这里,庄子批评了一种人的一种处物方式,这种方式将物看成是人的旅店,这与我们通常说的旅游有些相似。人们将美好的风景看成是旅店,住过即观赏过,就离开了、丢弃了。庄子认为,人与物的关系不应该是这样的,物不是人的逆旅,人也不是物的逆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分割,双方永远不离不弃。那么,怎样才能做到?那就是要舍弃“逆旅”观念,将物即天地自然看成是人的家。人之处物,就是居家。物是人之家,人怎么会去伤物,而物又如何会伤人呢?

《庚桑楚》将这种物与人两不相伤的生活表述为:“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交食”——必然同生,“交乐”——必然共荣。这里的前提是克服人与物利害上的“相撄”,这就涉及生态公正了。在生态平衡的意义上,人与物的利益实现了统一。

从根本上来说,天乐指的是家居的生活方式。家居之乐即为天乐。环境美学最高概念是乐居,乐居在《庄子》这里即为天乐。

概括来说,天乐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的实质是人与环境的和谐统一。这种和谐统一是生活的常态,切合自然规律,同时也是生活的极致,切合人性的本质。这种和谐统一是物质的,体现为日常生活琐事,更是精神的,升华为一种人生境界。这种境界的本质是:天地是我的家,环境是我的家。

三、从“天乐”到“乐居”天地

建构这样一种家,是需要人作出种种努力的。《庄子》提出诸多的建议,希望人能够做到,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人应该过一种虚静、朴素、恬淡、无为的生活。《天道》云:“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

(一)“虚静”

虚静中,虚更为根本。虚本来是道的性质,说道是虚的,实质上是说道是“无”。按生存论,这个世界的本根不可能为有,若为有,有之前还存在一个有,这“有”就不能穷尽。如果要认定宇宙有一个源头的话,它就只能为“无”。“无”是宇宙之源的逻辑设定。《天道》云:“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 虚不仅生出实,而且还生出静。静,是恒常、统一、稳定的意思。天地的外在形态,或者说它的现象是繁多而动荡的,然而它的本质是恒常、统一、稳定的。《天道》以水为喻,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大匠取法于静,这静即为道。静既然为道,所以“静而圣”(《天道》),又“静而动”(《天道》),这动,是循道而动,是“无为”之为。这样的“动”,可以称王天下,故“动而王”(《天道》)。

能够充分体悟天地虚静之德,并以虚静之德律己,在天地间的基本定位就清楚了。

《人间世》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室”在这里指心,庄子认为,人的心如果能效法道做到澄明空明,那吉祥就来到了。

(二)“朴素”

朴素即本色,它是天地的基本性质。天地之德、天地之美均在朴素。《天道》云:“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人效法天地,首先是要像天地那样朴素地生活。朴素地生活即据自己的本性生活。万物皆有性,凡据性的生活均是朴素的、合乎天道的,凡伤性的生活均是非朴素的、违背天道的。

人作为万物之灵,有一种远超其他生物的贪婪性,对于功名利禄、声色犬马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和追求。如果这种兴趣和追求能够控制在合于人性的范围内,也不是不可以,但实际上往往超出了人性,这就不是朴素的生活而是奢华的生活了。对于这种伤生伤性的奢华生活,《庄子》是坚决反对的。

(三)“恬淡”

恬淡与朴素同义,只是它突出平易的生活、减省的生活。

朴素不易,恬淡更难,而恬淡较之朴素,境界更高。《刻意》云:“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恬淡作为人生观,在《庄子》哲学中具有精神超越的意义。《刻意》云:“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心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达到这种程度,人就升华成真人、至人了。

就现实意义而言,恬淡的精神超越意义远不及它对平易减省生活方式的提倡。这种生活方式,不仅能够养生,让“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而且能够有效地保护自然界,保护自然生态平衡,保护环境。

(四)“无为”

无为是《庄子》中讲得比较多的概念。它所说的无为,不是无所作为的意思,而是无刻意的作为。庄子认为天地最伟大的品格就是以无为成就有为。自然的伟大功能、伟大的美均是这种无为造就的。自然的无为是其道之所为,在自然,无为的合规律性是不需特意提及的。对于人要不要为、如何为,《庄子》在不同的地方有侧重点不同的表述。总的来说,《庄子》主张的“有为”,是切合天道的有为。这种“有为”,《庄子》名之为“无为”。因为这种无为之为是切合天道的,所以,它能“无不为”。人真能做到“无为”,就不仅能创造出善,而且还能创造出美来,正如庖丁解牛那样,其解牛的劳动成为美好的艺术:“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在有些地方,《庄子》将这种“无为”的艺术称为“巧”。

无为,本是天地自身的作为。天地的律动,包括其生态平衡的运行,均是无为。天地的无为为人类提供了榜样,人以天为师,从根本来说,就是效法天的无为。这无为,就是不妄为、不乱为,并且“循天之理”(《庚桑楚》)去作为。

无为,不仅有助于人类更好地从天地自然中获取生活资料,而且有助于保护作为人类生存基础与生活环境的天地自然。

天地本来无所谓乐与不乐,乐是人从天地自然的和谐之中体悟出来的。人从天地自然的和谐中体悟出乐,很自然地,就以天地本身的和谐为效法的对象,试图创造出这种乐来。人对乐的创造,是分为人乐与天乐两个层次的,不管哪种乐,其实质均是“和”。虽然人乐从境界上来说低于天乐,但人乐的创造,也必须取法于天乐。不管哪种乐,都是人“法天贵真”(《渔父》)的产物。

天乐,可以将其看作精神境界,也可以看作一种生活方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它虽然具有理想性,但也存在现实性;它虽然已经升华为人的一种精神境界,但仍然具有一定的物质基础。这种生活方式,从环境美学的意义来理解,就是“乐居”。 ml97zvfsbVMwQyuNoHscveD3nXdwzld7GDckJui948n8wFJu7+2pluqgrSeaw5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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