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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李世民等人的环境审美观

城市是人口大量集聚的地方,也是欲望、权力和社会资源集中的地方。经济的繁荣和物质的丰裕,必定带来城市的迅速发展,并使城市的内质和外观为之一变。但若不加以节制,则很有可能适得其反,最终导致城市的衰败和城市生活环境的破坏。特别是在中国古代,专制制度和特权阶层的存在,以及阶级矛盾或权力斗争所引发的动乱、战争和朝代更迭,使得几乎所有城市的发展都难逃由兴起到衰败或由简朴到奢华、再由奢华转入萧条和荒废的循环。

唐代的城市发展基本上走的也是这样一条注定衰败、湮灭的老路。关于它的衰败和湮灭,多见于晚唐五代以后的历史记载和文学描写,而关于它的繁华和奢靡,则在晚唐五代以前就有很多记载和描写。这些记载和描写有的是歌颂和赞美,而有的则是讽刺和批判。如唐人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说:“太宗朝,天下新承隋氏丧乱之后,人尚俭素。……则天以后,王侯妃主,京城第宅,日加崇丽。至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从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又有宝钿井栏,不知其价,他物称是。安禄山初承宠遇,竞为宏壮,曾不十年,皆相次覆灭。肃宗时,京都第宅,屡经残毁。代宗即位,宰辅及朝士当权者,争修第舍,颇为烦弊,议者以为土木之妖,无何皆易其主矣。中书令郭子仪,勋伐盖代,所居宅内,诸院往来乘车马,僮客于大门出入各不相识。”

唐代城市尤其是都城的繁荣,大约是在开国之后的五六十年到灭国之前的七八十年之间这段时间。这个时期的城市建设,从肯定的方面来说,是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彰显了为历代文人学者所赞美的“盛唐气象”;而从否定的方面来说,则也可以说是激化了社会矛盾,加速了国家衰亡,恶化了生存环境。城市中不断增饰的宫殿、寺观、宅第、别业等构筑物,不仅滋生了腐败(侵占土地、掠夺资源、贪污受贿)和浪费,而且造成了对自然生态的破坏。据唐代文学家李华《含元殿赋》一文的记述,大明宫含元殿中使用的建筑木材,是从江南山林中精选运来的号称“择一干于千木”的荆杨之材。而且为了砍伐这些木料,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操斧斤者万人”,然后“朝泛江汉,夕出河渭”,运至长安,“拥栋为山”。 在唐代,由于对建筑材料的大量需求以及城市中对燃料的需求,导致大量树木被砍伐。至玄宗时,长安周边的终南山、太行山已无大木可伐,不得不从南方转运。

在唐代,有关城市发展和人居环境建设的讨论,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声音,一是“崇丽”(以宏大、富丽为美),一是“尚俭”(以实用、简约为美)。这构成了唐代环境美学思想中一对突出的矛盾。

唐代一直有很多人提倡节俭,反对城市建设中的奢靡与浪费,如唐太宗、张说、辛替否、白居易等人。

立国之初,唐太宗鉴于前朝的教训而力主节俭。其《帝京篇十首并序》说:

余以万几[同“机”——引注]之暇,游息艺文,观列圣之皇王,考当时之行事,轩昊舜禹之上,信无间然矣。至于秦皇周穆,汉武魏明,峻宇雕墙,穷奢极丽。征税惮于宇宙,辙迹遍于天下。九州无以称其求,江海不能瞻其欲,覆亡颠沛,不亦宜乎?予追踪百王之末,驰心千载之下;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神人。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故沟洫可悦,何必江海之滨乎!麟阁可玩,何必两[一作“山”——引注]陵之间乎!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丰镐可游,何必瑶池之上乎!释实求华,以人纵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

在这篇序中,唐太宗批评了自秦始皇以来“峻宇雕墙,穷奢极丽”的都城建设,认为这是劳民伤财、君王无德、自取灭亡的表现,是“释实求华,以人纵欲,乱于大道”。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自己注重节俭和简约的城市发展观:

望古茅茨约,瞻今兰殿广。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

唐太宗写的《帝京篇》,主要思想是主张节制财用,与民休息,反对“淫放”或铺张浪费。唐代初期的城市建设也可以说基本上贯彻了唐太宗的这种思想:初唐时期直接接受了隋代的城市遗产,甚至拆掉了一些过于奢华的建筑;其间,新的建筑并不多。虽然,唐太宗时期已开始了大明宫的修筑,但这在当时是完全出于实用的考虑,因为太极宫地势太低,潮湿闷热,完全不适合居住。与此同时,当时的城市住宅也大多比较简陋。

唐太宗的上述思想在《贞观政要》中也有非常详细的记载。如: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自古帝王兴造,必须贵物顺情[即以百姓的需要为需要——引注]。……至如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以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断。

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劳弊之事,诚不可施于百姓。朕尊为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诚能自节,若百姓不欲,必能顺其情也。

隋炀帝广造宫室,以肆行幸。自西京至东都,离宫别馆,相望道次,乃至并州、涿郡,无不悉然。驰道皆广数百步,种树以饰其旁。人力不堪,相聚为贼。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复己有。以此观之,广宫室,好行幸,竟有何益?

在这些谈话中,唐太宗反复强调的是奢靡败国,有害无益,为人君者必须正身节欲,志尚清净,以百姓之心为心,一切建设都必须以制欲节用、不损百姓为准则。

贞观二年(628年),有臣僚因太极宫卑湿,上疏请求营建新宫,太宗以“靡费良多”、不合“为人父母之道”驳回。随后,又多次发布诏书,倡导节约,如:

洛阳宫室,创自有隋,朕因其成功,无所改作。今屋宇湮坏者,宜量加修葺,使才充居处。自外材木,宜分洛州郭内贫民因水损居宅者。(《量修洛阳宫诏》)

朕闻上代无为,檐茅而砌土。中季华用,戺玉而台琼。燥湿之致虽同,奢俭之情则异。……南营翠微,本绝丹青之工,才假林泉之势。……爰制玉华,故遵意朴淳,本无情于壮丽。(《建玉华宫手诏》)

从现有的记载来看,唐太宗对于城市建设的一贯主张是“遵意朴淳”,“无情于壮丽”;在他当政的时期,城市建筑很少,社会上普遍崇尚简朴,“二十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 在他的影响之下,当时许多大臣的家宅都极其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不堪,如:“岑文本为中书令,宅卑湿,无帷帐之饰。有劝其营产业者,文本叹曰:‘吾本为汉南一布衣,竟无汗马之劳,徒以文墨致位中书令,斯亦极矣。荷俸禄之重,为惧已多,更得言产业乎?’言者叹息而退。” 又如户部尚书戴胄卒,居宅弊陋,连祭奠的地方都没有,太宗命有司特造一庙。尚书右仆射温彦博逝时,因家中没有正寝,只能殡于旁室,太宗又命有司兴造。魏徵家中也无正堂,他生病的时候,太宗把自己准备建造小殿的木材给他营造正堂,并送上被褥。

但是很可惜的是,唐高宗、武则天执政之后,唐代的城市建设并没有按照唐太宗的预想去发展。由于国家的日益强大,城市建设包括宫苑、寺观、住宅等建筑开始朝着宏大、壮丽、奢华的方向发展。吕思勉说:“隋、唐两代,于宫室颇侈。以隋文之恭俭,犹营仁寿宫以劳民,而隋炀帝无论矣。窦琎营洛阳宫,失之壮丽,唐太宗毁之,而阎立德为营玉华、翠微二宫,徐惠不以为俭。此所谓作法于贪。至武后,遂大纵恣。中宗集群臣于梨园毬场,令其分组拔河,武崇训、杨慎交注膏作场,以利其泽。此真匪夷所思。至睿宗,又为金仙、玉真二主作观。中叶后,则穆宗于禁中造百尺楼,敬宗以钜金饰清思院。其仍世侈靡,不亦甚乎?”

很多有识之士对这种日益奢靡的风尚提出批评。如武则天在洛阳大营宫室,并于久视元年(700年)在嵩山行宫三阳宫避暑,至秋不还。张说上疏进谏说:“造设奇巧,诱掖上心。凿山疏观,竭流涨海,俯穷地脉,仰出云端,易山川之气,夺农桑之土。延木石,运斧斤,山谷连声,春夏不辍。劝陛下作此者,岂正人哉?” 唐中宗当政时,宠爱其女安乐公主,任其强占民宅大造府第,又迷信佛教,致使寺庙林立,靡费过度,左拾遗辛替否就上疏进谏说:“当今疆场惊骇,仓廪空虚,揭竿守御之士赏不及,肝脑涂地之卒输不充,野多食草,人不识谷,而方大起寺舍,广营第宅。伐木空山,不足充栋梁;运土塞路,不足充墙壁。夸古耀今,逾章越制,百僚钳口,四海伤心。臣闻释教者,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故常体道以济物,不为利欲以损人;故常去己以全真,不为荣身以害教。三时之月,掘山穿地,损命也;殚府虚帑,损人也;广殿长廊,荣身也。损命则不慈悲,损人则不济物,荣身则不清净,岂大圣大神之心乎?臣以为非真教,非佛意,违时行,违人欲。” 唐睿宗当朝时,崇信道教,花费大量钱物为其女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建造金仙观、玉真观,辛替否又以左补阙的身份上疏规劝睿宗皇帝沿用“贞观故事”,停止建造宫观,把节约的财物周济贫穷、充实国库,并且说:“臣闻出家修道者,不干预于人事,专清其身心,以虚泊为高,以无为为妙,依两卷《老子》,视一躯天尊,无欲无营,不损不害。何必璇台玉榭,宝像珍龛,使人困穷,然后为道哉!”

张说和辛替否的批评,基本上沿袭的是唐太宗的思路,即主要是从政治的角度或从国家安危及民生的角度出发。可惜在当时奢靡成风的大环境下,这是一种相当微弱的声音,并未能让统治者回心转意,回到倡导简约和简朴的传统上去。而且,即便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帝国经济受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奢靡之风也仍在当时的上层社会继续蔓延。对此,诗人白居易在早年写的讽谕诗中也有很多描写和批判。如: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伤宅》)

右为梁,桂为柱,何人堂室李开府。碧砌红轩色未干,去年身殁今移主。高其墙,大其门,谁家第宅卢将军。素泥朱版光未灭,今日官收别赐人。开府之堂将军宅,造未成时头已白。逆旅重居逆旅中,心是主人身是客。更有愚夫念身后,心虽甚长计非久。穷奢极丽越规模,付子传孙令保守。莫教门外过客闻,抚掌回头笑杀君。君不见马家宅,尚犹存,宅门题作奉诚园。君不见魏家宅,属他人,诏赎赐还五代孙。俭存奢失今在目,安用高墙围大屋。(《杏为梁·刺居处僭也》)

与唐太宗、辛替否和张说等人一样,白居易的批评也带有浓厚的政治和伦理色彩,但由于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他的批评又超越了一般的政治和伦理或社会批评的范围,而直接上升到了对人生意义的拷问,即:生命是有限的,人生是短暂的,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精力去营造富丽奢华的宅第既是巨大的浪费,也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一场人生悲剧,因为没有人可以永远占有这些东西,“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甚至在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占有这些东西,“碧砌红轩色未干,去年身殁今移主。……素泥朱版光未灭,今日官收别赐人。开府之堂将军宅,造未成时头已白”,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认为,人能占有的只是自己的内心,“逆旅重居逆旅中,心是主人身是客”,除了“心”,没有什么可以长存不朽,因此,对于人居环境的经营,当以“俭”为贵,“俭存奢失今在目,安用高墙围大屋”。在此,“俭”成了一种因抑制欲望膨胀而使内心安定、调适和满足的精神境界。 KUlvGd3EOOl3MDTKleszQpAz787MhBLscGkrXuVqoOXzm9VfpfuwgBIpoK5lmX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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