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明代北京紫禁城的风水美学

风水是中国古人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独特看法，其特别关注的是人居环境和墓葬场所选择的利弊，是一套渗透着中国古代儒释道传统，特别是阴阳五行观念的独特的环境哲学和实用技术。由于中国古代人相信特定位置和环境的选择以及各种人工设施的有意设计能够对居于此处的人及其子孙产生吉凶祸福的影响，因此风水在中国古代一直相当盛行。风水学也是一种有关环境的美学，因为在风水学中环境优美之处往往也是带有吉祥性质的。风水之说虽然带有大量迷信诬妄的成分，但也有很多朴素的科学知识和实用经验，因此不能完全以迷信之术名之。如果要论及古代中国人的环境审美观念，则更加不能忽视这种风水美学带来的影响。紫禁城可以说是中国古代风水观念的集中体现，从其外围的风水格局到城内各种建筑的选址和命名，都带有很强的风水方面的考虑。

从紫禁城的外围格局来看，北京的风水格局历来受到风水家的赞叹。北京为古幽燕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俯中原，北枕居庸。从风水学上来看，历代帝都的选择都重视接引龙脉，龙脉被阻隔或者龙脉断了则被视为王朝覆灭的迹象。在风水学看来，天下龙脉皆发源于昆仑，因昆仑可气上通天。明永乐五年（1407）永乐帝命礼部尚书赵羾与江西术士廖均卿等人到北京郊区卜选陵地，最终定址在昌平的黄土山一带，永乐帝亲临阅视并封黄土山为天寿山。天寿山属于燕山山脉的军都山，燕山则与太行山脉相接，最终上接昆仑山脉。永乐帝将其陵寝建在天寿山，其背后的意义就是要将大明帝国的国运建在龙脉上。又紫禁城的正北是万岁山，万岁山不仅是镇山，可以压镇元大都之气运，而且可以和天寿山相接，引龙脉入宫，使整个宫城的气运和昆仑的气运连成一脉，最终与上天的元气相通。

在中国古代的风水学说中，一处吉利的环境必定是坐北朝南、靠山面水的。如果背不靠山、一马平川，则元气无法积聚，所以条件优渥的环境往往靠山，山形的隆起能够将流散的元气聚集起来。风水学又认为，光靠山还无法真正将元气聚集，因为元气也有可能顺着地形从山的南面流走，因此除了靠山之外还得面水。风水学认为“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因此水的作用是阻止气的流散，这样背山能够积蓄元气，而面水又能阻止气的流散，就可以使该山和水之间的场所集结浑厚的元气，而元气越是浑厚则对该地区的物产和人畜越是有利。明代北京紫禁城背靠万岁山，前则有内金水河。内金水河除了有供水、排水、防火等实用功能外，还有风水学上的意义。明代营建紫禁城时，从西北引水注入宫城，从东南流出。由此内金水河和万岁山形成风水上负阴抱阳、积风聚气的格局，使整个紫禁城成为元气积而不散的风水佳地。

按照中国的风水理论，理想的环境应该是处于多重围合内的封闭空间，通过前后左右各种遮挡封闭的方式来聚气。作为城市也是一样的，理想的城市环境应该处在环环相套的空间之内。按照风水格局，理想的城市环境应该背山面水、左右拱卫。城市后方应有主山为屏障，而对于帝都而言，主山还应与昆仑山脉相通，使之坐落在龙脉上；城市前方应有流水为界，而流水之前则应有案山遮挡，形成封闭圈；城市外的封闭圈环环相套，如主山后应有少祖山、祖山护卫并与龙脉相通，案山前也应有朝山遮挡形成第二个封闭圈；城市的左右同样应有青龙山和白虎山护卫，形成左右围合之势，青龙山和白虎山又可分成内青龙、内白虎和外青龙、外白虎，形成多层的环抱之势。明代北京紫禁城的营造也充分考虑了这种风水理念，“明代灭元，南京之后，建都北京，既要用此地理之气，又要废除元代的剩余王气。风水制法采用宫殿中轴东移，使元大都宫殿原中轴落西，处于风水上的‘白虎’位置，加以克煞前朝残余王气。同时凿掉原中轴线上的御道盘龙石，废掉周桥，建设人工景山，原有的玄武主山琼华岛（后名）成为北海一景而已。不再倚靠。这样，主山—宫穴—朝案山的风水格局重新形成。永定门外的大台山‘燕墩’成为朝案山。小山墩之成为‘燕京八景’中的‘金台夕照’名景，在于山的地位是风水的朝案之山” 。

从紫禁城的内局来看，风水的因素也是无处不在的。前文已经说过，紫禁城的格局和形制严格按照星宿布局，外朝三大殿象征天阙三垣，皇帝身处其中就如天帝居于天宫；内廷则按照紫微垣布局，中轴线的乾清、交泰和坤宁三宫加上左右东西六宫总计十五宫，合于紫微垣十五星之数。内廷乾清宫为皇帝寝宫，坤宁宫为皇后寝宫，后三宫象征着阴阳交泰。又“北京城凸字形平面，外城为阳，设七个城门，为少阳之数。内城为阴，设九个城门，为老阳之数。内老外少，形成内主外从。按八卦易理，老阳、老阴可形成变卦，而少阳、少阴不变。内用九数为‘阴中之阳’。内城南墙属乾阳，城门设三个，取象于天。北门则设二，属坤阴，取象于地。皇城中央序列中布置五个门，取象于人。天、地、人三才齐备。全城宛如宇宙缩影。城市形、数匹配，形同涵盖天地的八卦巨阵” 。这种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观念体现了阴阳结合是紫禁城风水美学的主导思想。在紫禁城中，外朝属于阳，内廷属于阴，外朝属外，内廷属内，两者的结合就是阴阳结合，因此外朝的设计以单数居多，如五门三朝制，而内廷则以偶数居多，如两宫六寝制（交泰殿为后来增建，六寝即东西六宫）。

阴阳五行学说是风水的根基，紫禁城不仅体现了阴阳结合的思想，也集中体现了五行的思想。阴阳五行思想发端于战国末的邹衍。《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阴阳和五行思想便在他这里开始整合为一个大的系统。到了汉初如《吕氏春秋》《淮南子》这样的文献中，把阴阳、四时和五行整合为一个系统已经比较普遍。根据金、木、水、火、土五个基本要素，可以将宇宙一切事物统一到这个体系中，如五帝、五味、五音、五色、五星等等。在紫禁城中，体现五行思想的地方也是非常多的。比如金水河发源于紫禁城的西北，属五行中的金和水，故名金水河。紫禁城东部的文华殿原为太子讲学之所，东在五行中颜色属青，故文华殿用绿色琉璃屋顶，嘉靖时因用途改变而改用黄色屋顶。紫禁城中皇帝居住之所属中，中为土为黄色，因此屋顶都用上黄色琉璃瓦。紫禁城北有玄武门，北方在五行中属水，黑色，因此玄武门内的东大房和西大房屋顶皆为黑色。紫禁城南有午门，在五行中南方属火，红色，故午门以红色为主。紫禁城内的文渊阁为藏书所用，用黑瓦黑墙，因为在五行中黑色属水，文渊阁上层为一间，下层为六间，取《易经》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这些命名都带有防火的寓意。

我们可以看到，紫禁城是古代风水学说的结晶，其设计、形制和规格无不体现了丰富的风水思想。风水学说是中国古代关于人与环境关系的独特看法，虽然这种看法掺杂了不少在现在看来非科学的东西，但是从总体上来看，风水学说是以尊重自然为主要原则的，因此在风水学说中同样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风水学说的哲学基础是气的哲学，整个风水学是建立在气这个概念的基础上的，从气的运动又生发出阴阳、四象、五行、八卦等概念。从风水学来看，整个宇宙是由气构成的，气的多少构成了生命的充足和孱弱，因此古人安居必定要选择元气充沛的环境，用风水学的话来说，就是“藏风聚气”之地。居住在元气充沛之地，也就能增福添寿并且荫庇后人。可见，风水学所持的是一种有机整体的宇宙观，人与环境俱由元气构成并相互感应发生联系，环境之优劣会对人的福寿夭祸产生影响，同样，人的活动也会对周围环境产生影响。这种有机整体观使人与环境之间产生紧密互动的联系，使人对于周围的环境有种敬畏之感，不但能够生发守护生机盎然之地的责任，同时也担心个人随意的活动会破坏周围环境的生气。在风水学看来，自然不仅是由元气构成，自然还是一个活体。风水学认为整个地表就好像人体一样有经络和穴位，风水学还用“龙”这个形象来形容元气在地表的流动，寻找适合的环境就是要寻找龙脉和穴位，也就是生气最为充沛之地。整个自然就如人体一样有气运的变化流动，从而实现天人之间的共通与感应。把自然作为活体的思想也体现了风水学对自然环境的尊重，自然不是毫无意识而只能被人利用的死物，而是有血有肉、有气有识的生物活体，因此最好把它当作和人一样的主体而不是客体来看待。这也决定了古代中国人的环境意识不是与自然相分的，而主要是倾向于在天人一理的基础上与自然和谐共处。

风水学所追求的藏风聚气同样包含着美学意味。一般来说，元气充沛的环境也是生机盎然、赏心悦目的环境。比如，风水学强调背山面水，以形成藏风聚气的格局，背靠的山不能太过突兀，要植物丰茂、生气十足，面向的水要有蜿蜒曲折的动态之美。这样形成的风景优美的封闭空间非常符合中国哲学那种内向的气质。按照风水学的理论所形成的景观还拥有丰富的空间形态。比如按照风水学理论，背靠的山山势不能过于突兀，并且要低于背后的少祖山、祖山，以形成所谓的“玄武垂头”之势，这样的风水景观山外有山、层层叠叠，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有利于增加风景的空间深度和层次感，去除视觉上的单调性和突兀感。因为强调元气的充沛，所选的山基本上都要求植被丰富，利于各种生物的生长，因此也特别强调保护山林树木以及各种动物，不主张过度开采和利用，总之是要在保护植被的同时形成风景优美的自然环境。风水学主张靠山面水，因此风水学所追求的自然环境总是山环水抱，背靠的山重峦叠嶂，富于层次感，面向的水蜿蜒曲折，富于动态之美。这样的自然环境是典型的桃花源式的理想所在。对于像城市这样的人居环境，其主要的设计和建筑在遵循风水原理的同时往往也能获得比较好的审美效果。比如，风水学强调阴阳协调、五行配对，因此所造之景观也就体现出以中轴对称的形态，像紫禁城这样极为突出中轴线主体景观并以左右建筑群搭配形成等级秩序的空间形态，虽然是为了凸显天子权威和神权天授的礼制精神，但也可以说是风水学中阴阳、四象、五行、八卦等原理在城市设计和建筑实践中的体现。因此，风水学的这种阴阳相济的思想直接影响到了中国古代城市设计和建筑实践中的选址、构图、方位、朝向、地形改造、景观元素布置等方方面面的选择。紫禁城所呈现出来的雄伟辉煌的审美效果是多方面因素综合而形成的结果，其中就离不开中国古代这种独特的风水理念。 +wonUcK9HxDLNWV//XAQE48ubfnVn6NbgZ0I8aken1yl3TBnVACKahFRO5mXnb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