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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老子的环境理想

关于人类理想的生活环境与人类理想的生活,《老子》也有一些富有启发性的论述:

一、“安平泰”

第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老子》这一章,提出理想社会的三个标准:安、平、泰。

“安”,安全。对于生命来说,安全第一。人类社会存在着诸多的不安全。不安全,既来自天灾,也来自人祸。不同的历史时期,影响人类安全的主要因素是不一样的。史前,威胁人类安全的主要是来自大自然的危险因子,包括天灾、动植物的伤害。进入文明时代后,人类抗击自然伤害因素的力量增强了,社会上的伤害因素如战争成为造成人类不安全的主要因素。《老子》时代,诸侯之间的战争已经趋向激烈,人民死伤无数,正是基于此,《老子》对于战争发出愤激的批判:“夫兵者,不祥之器” (第三十一章),抗言“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 (第七十四章)。《老子》主张和平解决纷争,说:“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 (六十八章)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2000多年,但《老子》对于社会安全问题的高度重视,包括对于战争的批判,仍然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

影响安全的诸因素中,有一种来自生态。应该说自有人类以来,除局部地区、短暂时间外,地球上的生态平衡一直是比较好的,因此,现存古籍中,谈及生态安全是不多的。《老子》没有直接论及生态安全,但是它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常使人想到它的反面。人过多地干扰自然物以致造成生态平衡的局部破坏,应该是《老子》提出此理论的现实依据之一。《老子》提出的退让哲学、守柔守静哲学,固然具有策略上的考虑,如学者们说的以退为进,但也是基于对自然的保护,其“无为”理论中的“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弗居”,含有对自然的友好与尊重的意味。

“平”,公平。《老子》认为自然界有一个重要功能:“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就是公平。《老子》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第二章),反映出自然界趋平的规律。生态平衡是自然界趋平现象的一种体现,有自然生态平衡,也有社会生态平衡。《老子》基于人的贪婪与争强好胜的劣根性,提出“知其雄,守其雌” 的理论,具有维护社会生态平衡的意义。社会生态平衡,是理想社会的重要因素之一。

“太”,通“泰”。《周易》中有泰卦,说明当时社会已经对于泰有很好的认识了。按《周易》理论,泰卦具有诸多积极意义:一、交通。《泰卦·彖辞》云“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交而通体现出天地的有机整体性,它是天地得以维持、得以平衡、得以和谐的根本原因。人作为自然中生命体之一,其生存与发展的根本保障,就个体来说,是身心诸多因素顺利交通;就群体来说,是各色人等的身体上、精神上、事业上的相互交通。二、志同。《泰卦·彖辞》云“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志同则和,和则强,强则能力克困难,如《泰卦·象传》所说“拔茅征吉” 。三、财成。《泰卦·象传》云:“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虽然此句中的“财”可以训为“裁”,但它也有财富之意。《泰卦·九三爻辞》亦云:“于食有福。” 说明泰卦所说的吉祥,有发财的意思。四、中行。《泰卦·象传》云:“‘包荒,得尚于中行’,以光大也。” 包荒,即包容荒秽,意味着团结一切人等。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因为持守的是“中行”这样的道德规范。中行即中道,中道的中为公平、正确、恰当、适宜、友爱。光大这样的道,社会就会变得美好。中道与自然之道是相通的,《老子》倡导的自然之道,就是中道。虽然《老子》未必吸取了泰卦的智慧,但《老子》的“太”应该包含了泰卦的积极意义,它将这一切积极意义归于自然。

安、平、太,是相通的,但有内容侧重之不同,也有层次高下之不同。安是基础,侧重个体生命之生存;平,侧重社会法则之合理;太,兼顾人与自然的关系、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侧重和谐:身心的和谐、生态的和谐、个体与社会的谐、人与自然的谐。

二、“以天下观天下”

第五十四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这一章讲的是修身与修天下的关系,它涉及主体建设与环境建设的关系。《老子》提出“善建者”概念,何谓善建者?在它看来,为“不拔”。不拔,拔不出,拔不掉,或者压根儿就不想拔或不能拔。拔什么?根。根在这里指的是道,道为自然。也就是说,善建者牢牢地保持自己的自然之根。善抱者与善建者是同一个意思。只是一个立意在扎根,一个立意在抱心。根为自然,心也为自然。用以自然为本的理念修身、修家、修乡、修邦、修天下,其“德”(训为“得”)都非常好,分别为“乃真”“乃余”“乃长”“乃丰”“乃普”。由此,《老子》提出“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这一命题,有四个重点:

第一,“观”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概念,它不是指观看,而是指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用“观”表述生存方式,说明此种生存方式具有类似赏心悦目的意味。“观”是审美的,又不只是审美的。观身、观家、观乡、观邦、观天下,是指身、家、乡、邦、天下的生存方式。《老子》强调以自然为本的生存方式,所以,观身、观家、观乡、观邦、观天下均建立在自然为本的基础上。用观,而不用建、修,说明这种建、修具有审美的意味,它是赏心悦目的,是让人愉快的。

第二,观为返观。“以身观身”即以己身为对象而观,这是返观。观家、观乡、观邦、观天下均为返观。返观,是一种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返观是最真实的,也是最恰当的。

第三,返观相异又相通。天地万事万物,各有自身的属性,它们的返观均有自身的特殊性,因此,各种返观是相异的。但是天地万物又是相通的,因此,各种返观又是相通的。因相异,构成大千世界;因相通,又构成整一世界。

第四,老子说:“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每个人都只能从他自身的体验出发,去推想别的对象,天下情况如何,也是推想出来的。

理想的世界如何建立?老子在这里实际上提出一条途径,那就是各自从自身做起,返观自身到推想他物他人,当身、家、乡、邦、天下都以合道的方式生存的时候,美好的世界就建立起来了。

三、“小国寡民”

关于理想社会,老子想象出一个小国家:

第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理想国,既富有诗意,又富有哲理,但有四点疑问:第一,为什么有先进的工具不用?这说明什么?不用先进工具,说明这里的生活资源伸手可得,环境非常好。既如此,又何必做“什伯之器”呢?显然,制作“什伯之器”别有原因。也许是担心有朝一日,资源不够丰富了,环境恶劣了,需要“什伯之器”,这“什伯之器”是备用的。如果是这样,说明老子内心深处是有一份隐忧的。第二,有优良的甲兵,但用不上。同样的问题,制作它做什么呢?同样的猜测,是备用。谁能料到哪一天有人将战火烧到家门口呢?按照老子的“民不畏死” 的观点,这个理想国中的人民并不胆小,他们有铮铮铁骨,时刻准备迎击外敌的入侵。第三,为什么将理想国设置在没有文字的史前?难道文字有碍于人类理想的实现?老子对于文字是有担忧的,在书中,他多次批评“多言”,而主“不言之教”。在他看来,有文字,就多言,多言则意味着有深入的思考,有机心。机心促使人们私欲膨胀,这样就会产生争夺,必然导致人类的残杀,也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当人类已经无爱心了,就会有仁义之教出现,但仁义之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类相争的问题。解决人类的问题,根本的方法是让人类回归自然,本色生存。本色生存则无所谓爱与不爱。如此说来,老子将理想国设置在没有文字的史前,可谓用心良苦。第四,为什么让理想国的人们“至老死不相往来”?原来,老子将人类的交往分成两类:一类是本色生存即自然生存的交往,如家庭中人员的交往,有血缘关系的部落的交往,婚姻关系的交往。这些均属于本色生存。第二类交往,是与无血缘关系和非婚姻关系部族的交往,老子认为,这种交往是没有太大必要的。也许老子并不否认这种交往可能具有正面意义,如团结合作、互通有无,但他更担忧这种交往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如争夺、抢掠、战争。

老子的理想国,突出的优点是和谐,但这种和谐是自然性的和谐,而不是社会性的和谐。老子认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自然性的关系,这种关系,尽管也存在冲突,争吵,但它是本真的、本色的,因而都值得肯定,都可以说是和谐。

自有人脱离动物以来,人就与自然分离,主客对立产生了,这才有环境这一概念的产生。也就从这一时刻起,人思索着如何返回自然,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关于这一问题的种种回答,建构起哲学的大千世界。

人类的实践与哲学既同步又不同步,事实是,人们在实践中做得更多的是从自然索取,而不是向自然回归。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对自然奥秘的认识越来越多,改造自然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自然界本有的生态平衡逐渐被打破,自然与人的关系趋于恶化。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日趋频繁,生态危机已经出现。在这种背景下,思考老子所描绘的理想国的深层含义,探索老子的忧虑与苦心,也许于当代生态文明建设有重要意义。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老子描绘的理想国,虽然摈弃文明,不用先进的生产工具、不用优良的甲兵、不用文字,然而,生活在这个小国中的人民不仅不贫困,反而很富裕,不仅不忧伤,反而很快乐。老子用诗一般的文字写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四句话耐人寻味。

“甘其食,美其服”说的是生活。只说“食”与“服”,其实不只是说食与服,说的是全部的生活。生活,首要的是活着,这是生存基础,然后才说得上活着的质量。这里,老子越过了活着这一生存基础,直接说生活质量。生活的质量,用了一个“甘”字,一个“美”字。“甘”,在这里实际上也是美。读过《老子》的人都知道,在《老子》一书中,“美”基本上是遭到批判的,如“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第八十一章),“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 (第六十二章)。然而在理想国,美,得到老子的充分肯定。这说明老子其实并不否定美,他否定的只是与自然相对立的美,对与自然相一致的美,他不仅不否定,还高度赞扬。另外,众所周知,老子是主张俭朴生活的,但是,他的理想国中的人民,过的是美食美服的生活,显然不俭朴。这让我们思考老子提倡的俭朴真的是简陋吗?不是!俭朴与简陋完全无关,老子说的俭朴是“自然”(“道”)的代名词,他希望人们自然生存。自然生存,不仅不意味着生活简陋,反过来,自然生存还会让人们过上高质量、高品位的生活。高质量、高品位的标志就是“甘其食,美其服”,概言之,就是美。

“安其居”,同样指生活,突出“安居”的意义。居,在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人类本是直接生活在自然界的,如猴子一样。筑屋居住下来,是人类走出动物群体的重要标志。人类最初的居,是无定所的,这是游牧生活所决定的;其后变为定居,这是农业生活所必需的。居,让人类有了家的感觉,有了家,才谈得上建立稳定的邦国。居,涉及诸多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安全。无安全,就无生存之可能,更无发展之可能。中华民族环境意识的觉醒就从“安居”问题的提出开始。先秦诸多典籍如《周易》《论语》《礼记》都谈到“安居”,这不是偶然的,说明距今4000年左右,中华民族自史前进入文明时代,环境意识建构就开始了。

“乐其俗”。“俗”,民俗,一般指族群的生活方式,较之食、服、居,俗更加宏观。某种意义上,俗与社会为同一层次的概念,也许可以说,社会为俗的硬件,俗为社会的软件。荀子就很看重俗,他在《乐论》中论及乐的作用时说:“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 将俗对于人民的意义称为“乐”。显然,俗更具文化性,食、服、居主要为物质性的生存,俗则主要为精神性的生存。

值得一说的是,俗是族群共同认可的生活方式,其中不仅有个体的生活形式,也有群体的生活形式。《老子》的“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与俗是否存有矛盾?也许不应有。因为在同一俗中生活的人,应是同一族群,同一族群是可以往来而且必须往来的。

从“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来看,老子的理想国有三个特点:第一,具文化性,这种生活已经超越自然性生存,而升华到文化性生存了。第二,重精神性。文化有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从老子将俗置于更高的地位来看,他应是更重精神文化的。第三,重审美性。审美只是精神文化中的一维。老子论述理想国生活的四个方面时,三处用到了美学概念:甘、美、乐,这说明审美在老子的理想生活中占据主导的地位。

老子的理想国成为中华民族理想社会范式,甚至可以说成为一种传统。后代有不少学者深绎老子的理想国,其中最有名也最有影响的莫过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了。桃花源遂成为老子“小国寡民”的具象,成为中华民族理想环境的一面鲜亮的旗帜。 WRmaV2dXcZSeB+jMVUU7ost6XuKUzPfR/Vk46qJNB6erDiWrcqCYxOFjScfPNH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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