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对于自然界的万物表现出难能可贵的生态公正意识,这种生态公正意识,是用《庄子》特有的语言表现出来的。
第一,人是平等的。
《庄子》认为在人类社会,大家是平等的。君王与百姓同为生命,君王没有理由占据更多的生活资料。《徐无鬼》云: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此段文字指出魏国的国君魏武侯以己为“万乘之主”而“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这样一种奢靡的生活“神者不自许”。而神(心神)之所以不“自许”,是因为神者“好和而恶奸”。和即公,奸即私。神,在这里可以理解成人性。按庄子的看法,人性中有“好和而恶奸”即好公恶私的品德。之所以人性具有这样的品德,原因是人来自自然,人性潜在地具有“好和而恶奸”的本质。从养生的角度言之,魏武侯过度地消费生活资料,造成身心不宁,于健康是不利的。徐无鬼从关心魏武侯出发,劝他有所节制地生活,为的是让魏武侯易于接受,实际上,他谈的不是养生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公平的问题。按社会公平论,“天地之养也一”。所谓“天地之养也一”,是说天地养人是公平的。既然如此,每个人从自然界获取生活资料的权利就是平等的。
第二,人与物是平等的。
不仅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是平等的,而且在宇宙中,人与其他生物也是平等的。《庄子》认为人应该尊重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和生存方式。为此,《庄子》对几种具有人类中心主义色彩的理论进行了批判:
其一,批判人为天地之“正”论。
在《齐物论》中,庄子说: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这段话译成白话是:我现在试着问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疼乃至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爬上高树就会惊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种处身方式,何者为“正处”?人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小虫,猫头鹰吃老鼠,这四种动物的口味哪种才是“正味”呢?猵狙与雌猿配对,麋与鹿交合,鳅与鱼同游。毛嫱、丽姬,这是人类的美女,然而鱼看见了吓得躲进深水里藏起来,鸟看见了惊慌地高飞,麋鹿看见了急速奔跑。这四者中,哪种是天下的“正色”呢?既然谁都不能称为天下之正,人的爱好,还有什么资格称为天下之标准?既然人的爱好不能称为天下之标准,人的权利也就大打折扣。在宇宙自然界,人与动植物的生存权是平等的。
其二,批判人为天地之“贵”论。
人为天地之贵,这是人类中心主义打出的一面旗帜,然而人真的为天地之贵吗?《庄子》提出一种视角——“道”的视角,按这种视角,天地万物不存在贵贱之分。《秋水》云: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河伯提出凭什么来定贵贱、小大的问题,北海若回答是要看持何种观点。以道的观点来看万物,万物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以物自身的立场来看贵贱,没有一种物不自视为贵而视他物为贱的;至于按流俗的观点看贵贱,贵贱则与自己没有关系,是贵是贱完全是由某种外在的事物所决定的。这话说得非常好。与动植物相比,人自视为贵。为了享受,为了财富,人杀戮动物、砍伐树木的行为从来没有受到遣责。而在《庄子》看来,人与动植物无所谓贵贱,这就意味着人不得因己为贵而随便砍伐树木、杀戮动物了。
第三,物各有其能。
《庄子》认为,宇宙诸多生物均有自己特殊的生存技能,它将这种技能称为“殊技”“殊器”,技、器不在大小,而在其殊,因其殊,各种生物均有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理由。《秋水》云:
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既然各物均有自己的殊技、殊器,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占有一个位置。虽然,物的体积有大有小,生命有长有短,但威力没有强弱之分。要说强大,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生物莫过于人了,然而,众所周知,人的生命被眼睛都看不见的细菌所操纵。
《庄子》的“殊技”说实际上也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
第四,物之间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关系。
在《齐物论》中庄子讲了一个故事: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这个故事从根本上说明,世界上的事物均是相联系的,用《庄子》的话来说,都是“有待”的。只要是人,太阳下必有影子,这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生态联系只是物与物之间联系的一种体现罢了。
《庄子》认为,宇宙中的诸生物间存在着一种相生相克的关系,没有绝对的强,也没有绝对的弱。《山木》讲了一个故事: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这就是著名典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来源。从表面上看,它的意义在于提醒人们,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危险因素,然从深处看,它的主旨是在“物固相累,二类相召”八个字。“物固相累”是从全局上看,说明物与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关系,这种关系影响着、决定着物的生灭,提醒人们要用相关的观点看物,注重物的联系。在生命的意义上,这种物与物的联系即为生态链的关系。“二类相召”是从具体的视角看,全局上的物与物的联系总是会落实到二物的联系,因此,虽然“物固相累”是我们的视野,但是我们着眼点应是“二类相召”。“相召”之召既是召害,又是召生,在中国古代的五行理论,为相生相克。当相生相克哲学体现在生物圈中,它就具有生态链的意义。
第五,《庄子》对待死亡的态度,具有一定的生态公正的意义。
《至乐》载,庄子妻死,惠子来吊,看见庄子“箕踞鼓盆而歌”。惠子认为庄子太薄情,庄子说: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他也是有感情的,妻子刚死那会,他也非常难过。但是他想通了,其实人就来自自然,是自然之气,变而有形才成为人的。现在她死了,是回归大自然,参与到春秋冬夏四时的循环中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过于难过呢?执着于生,而不通达于死,不是太不通乎命吗?这种思想就是移到现在,不也是很科学、合乎物质循环理论的吗?从生态学的观点来看待死,确实是不必过于痛苦的。
《列御寇》中说到死后葬埋的事: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庄子是主天葬的,天葬,虽然在现代社会不普遍,也未必合适,但其精神倒是合乎生态的。庄子曾以他的“气”“形”理论解释过人之生死,达观地对待妻子的死亡,现在面临着如何对待他自己的死亡的问题了。不需多加分析,他的这种“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的情怀,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这不只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可贵的生态意识,尽管这种意识未达到科学的高度。
第六,《庄子》认为,人与动植物友好相处,不仅最合天道,而且也最合人性。
夫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
这段话的意思是:盛德的时代,人民的行为比较谨慎,看东西比较上心。那个时代,山上没有路径通道,水面上没有船只桥梁。万物群生,比邻而居。禽兽成群,草木茂密。禽兽与人的关系友善,人们可以牵引着它们游玩,也可以攀援上树偷看鸟鹊的巢穴。人们与禽兽生活在一起,与万物并聚。哪里有什么君子小人之区别啊,大家单纯无知,都保有一颗善良的心。大家都没有贪欲,都素朴天真。正是因为这样的素朴,人性才得到了保全啊!
虽然庄子这里说的人与动物友好相处的情景带有很大的猜测性,即使在远古的原始社会,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在高科技武装下的生态文明时代,是可以实现的理想。
《则阳》中有一段少知与大公调的对话,对话的前一部分讨论所谓“丘里之言”,丘里之言就是社会公论,社会公论是不偏私的。丘里之言集中大家的意见,“合异而为同”。对话接着讨论“主”“中”“正”三个概念与公的关系:“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主”“中”“正”均是道的品质,因此,真正的公或者说最大的公来自道。这种公体现在天气上,则“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四时气候不同,天不偏私,因此才有好收成);体现在治国上,则“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各种不同的官职各执其责,君王无私,不分官位高低,就看是否尽职,国家就治理好了)。在这个基础上,《庄子》推论出生态公正的思想:
大公调曰:“……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
“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这话的意思是:万物各有不同的道理,道对于它们不偏私,不给这些事物命名。既然命名都没有,更谈不上干预了。这种无为,倒是成就了它们,因此,也可以说是无所不为。这话明显地蕴含生态公正的意味。它让人领悟到,原来,在道那里,天地间所存在的万物包括人在内,地位是完全平等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这段文字的意思是:时序有终始,世事有变化,祸福也是变化的,有所乖逆就有所适宜,万物都在追求自己的方方面面(自殉殊面),当然,有端正也会有偏差。比如大泽,各种树木搭配着生长。再看大山,那是森林与岩石的结盟。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大泽,这大山都是生态良好的。大泽大山中的所有生物,不管是高大的树木还是微不足道的小草均是平等的,是它们共同构筑了生态大厦。《庄子》说,“此之谓丘里之言”——这就是公论。
那么,是不是可以将这些具体的事物称为道呢?
少知就这样问大公调。大公调的回答是不行。因为天地间的物太多了,道不是具体的事物,就其形体存在来说,它是天地,就其内在精神来说,它是阴阳两种气的运动。两者都很大,只有道配得上称“大”,也只有道配得上称“公”。
《庄子》的生态公正意识集中体现为“道者为之公”。虽然这一思想的立足点不是生态,但是,它认为在宇宙中人与其他生物拥有同等的生存权利,它们均有自己价值,而人应该对它们给予尊重,因此具有生态公正的意义。
与“道者为之公”命题具有同样意义的,还有“至仁无亲”这一命题。
《天运》中有一段这样的话: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这段话的主旨是批评仁义的,认为仁限于人伦关系,未达到爱天下的程度,不足为训,但这段话中包含了一个重要的生态思想:“至仁无亲”。所谓仁,不外乎讲爱,儒家讲的爱,突出“父子相亲”。庄子认为,如果将父子相亲看作仁的标准,那么,虎狼也有仁,因为虎狼也有父子相亲。庄子提倡“至仁”,至仁取对天下一视同仁的态度,这种无偏私无偏亲的态度看似不讲爱、不讲孝,却是最高的爱、最大的爱。这种最高的爱的表现形式不一般,让人感到它似是不爱,这种不爱,要达到“忘”的程度才算极致。忘有两种,一种是我忘了对方,另一种是对方忘了我。前者易,后者难。在上段文字中,庄子慨叹道:“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试想想,人对自然界的态度如果达到了这种境界,生态公正的问题甚至都不需要提了。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天下》) 这是《庄子》的基本立场。这一立场对于当今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十分宝贵的思想启迪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