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陈修斋先生告诉我,要学好西方哲学,必须掌握五种语言:希腊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和德文。陈先生精通法文和英文,也知晓德文、希腊文和拉丁文,但他仍然谦虚地说,他没有做到这一点,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不料我这个学生不争气,还不如老师。就我所知,现在的西方哲学研究者还赶不上老一辈的外语水平。在北京大学,王太庆先生真正做到了精通希腊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和德文,外加俄文,但我们却做不到。这不是因为我们懒惰,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由于“文革”十年的耽搁,我们快到30岁才上大学,再学一门外语已经很吃力了。即使像我这样有幸到国外长期留学的人,也不得不把主要精力用在学习基础知识上,没有更多的时间学几门外语。学外语,越年轻越好。所以,我把老师对我说的话转交给你们,希望你们趁现在年轻多学几门外语。中国的西方哲学研究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以上的要求是对将来要从事西方哲学专业研究和教学的学生说的。哲学其他专业的学生,也至少要掌握一门外语,能够直接读外文的哲学著作,不能光靠中译本来了解外国哲学。有些同学可能不同意我的说法。我开这门课时,指定用我编写的英文版的《西方哲学经典名著选读》做教材,有个同学向我发电子邮件,提出抗议。很奇怪,这个学生来自香港,英语比普通话还要好,他的抗议信是用英文写的,最后一句话是“English is ugly language”。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讲英语、写英语。当时香港中文大学正在为是否要用英语讲课的问题而争议,在此之前,教育部和北京大学提倡用英语授课,准备提出一些刚性措施,如规定教授要能够用外语开课,也遭到强烈的反对。有人说:“我是中国人,不学外国语。”这是极端的说法,走极端就不好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有理性,要冷静思考,不要走极端。
我当然不赞成不加区别地要求所有专业都用外语开课。用外语讲“国字号”的课,肯定不如用汉语讲得好。即使是“外字号”的课,也无须全部都用外语讲,因为我们在中国讲授、研究外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在中国传播、普及外国文化,不用中文表达外国的思想,如何能达到这一目标呢?在哲学领域,我们学习和研究西方哲学,是为了建设中国当代的哲学,不只是为了在外国发表文章,中文当然是必要的。但是,为了能比较准确地理解西方哲学,必须读外文的著作,西方哲学的研究者要读原文原著,哲学其他专业的研究者至少也要能读一种外文的原著或译著。
有人要问,既然现代西文译本和中译本都是对古代经典的翻译,既然英译本和中译本都是对德国或法国哲学著作的翻译,那为什么要相信外文译本而不相信我们自己的中译本呢?理由很简单:西文的译本比中译本可靠一些。那五种西文属于同一语系——印欧语系,有很多相同之处,它们之间的互译没有多少障碍。它们与汉语之间的差别就比较大了,有些意思很难翻译出来。
我举一个例子。最近中国哲学界讨论的Being的意义这个问题,就不只是一个翻译的问题,还涉及对西方哲学的最重要、最核心的概念的理解问题。这个概念就是系动词的名词形式,印欧语系都有这样的词,它在希腊文中用“是”动词einai及其动名词on表示;在拉丁文中先用动词esse表示,中世纪后期亦用动名词ens表示;在英文中一般用动名词being表示;德文的“是”及其动名词为同一词,区别只在第一个字母的大小写,一般用动名词Sein表示这一概念;法文中长期用动词être表示它,现在也可用动名词étant。这一概念在这五种语言中是相通的,没有翻译的问题。但中文的系动词不发达,没有名词形式,如何理解和翻译这个概念,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因此存在各种主张。有的把Being翻译成“存在”,有的翻译成“有”,最近的主张是翻译为“是”。我的主张和他们都不同。我以为,“有”“存在”“是”三种译法各有其合理性,应该根据具体情况选择合理的译法。在不同的哲学家的著作中,甚至在同一哲学家的不同著作中,在有的语境中,Being(以英文为例)的意思是“存在”,但在另一些哲学家的著作或语境里,它的意思是“有”或“是”,或者同时兼有两三种意思,不可一概而论。这就要求我们看外文著作,哪怕是外文译著。因为它们都保留了系动词及其名词形式,我们可以在上下文中看它的意思是存在、存有、具有,还是表示一般意义的“是一个东西”或“是什么东西”,等等。而如果只读中译本,看到人家译成“存在”就认为那里是在讲“存在”,看到翻译成“有”就以为那是在讲老子所说的“有无”的问题,看到翻译成“是”就以为那里是在讲与逻辑有关的问题,这样如何能把握西方哲学的基本精神?
我不是说不能看中译本,而是说不能只看中译本。最重要的是要选一个比较好的中译本,现在的翻译有很多问题。有的出版社认为只要是懂英文的,都能翻译哲学著作,他们出版的译著错误百出,闹出了不少笑话。听说有人把哲学家Whitehead翻成“白头”,我亲眼看到有人把基督教的僧侣(monk)翻译成“和尚”;至于把天主教的priest翻译“牧师”,把新教的pastor翻译成“神父”,那就更多了。这还是名词翻译的错误,把一句话、一段话的意思翻译错了,甚至把意思变得完全相反,这样的错误就更严重了。有很多这类错误的译本,还不如不读,不读最多只是无知,读了则会产生偏见,偏见比无知更可怕。所以一定要慎重选择中译本。即使是比较好的中译本,也不能无条件地相信,再好的译本都有不确切甚至错误之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如果看到有难以理解的地方,觉得思想不通畅,甚至有矛盾的地方,一定要核对外文著作。另外,如果从中译本中引用的材料是你的观点的核心证据,也一定要核对外文著作,这样,你的观点才能建立在可靠的基础之上。西方哲学专业的学生,必须核对原文原著;其他专业的学生,核对自己熟悉的外文著作或译著,一般也就可以了。
我刚才说,外文译著比中译本更可靠一些,但这只是相对而言,不是说外文译著就绝对可靠,即使是比较权威的外文译本,也可能有错。我对大家讲一个亲身经历。我的硕士论文是写康德的,看《实践理性批判》用的是贝克(Lewis Beck)的英译本。贝克是研究康德的权威,他的译本在英语世界是权威译本。但我看了前言就发现了问题。康德批判了为休谟的主观主义所作的一种辩护,英译本把这一辩护翻译为:
As to attempting to remedy this lack of objective and consequently universal validity by arguing that there is no reason not to attribute to other reasonable being a different type of ideation ...
我觉得这里翻译把意思弄反了。我核对的德文原文是:
Diesem Mangel der objektiven und daraus folgenden allgemeinen Gültigkeit dadurch abhelfen Wollen,dass man doch keinen Grund sähe,andern Vernünftigen Wesen eine andere Vorstellungsart beizulegen ...
一眼就可以看出,贝克在译文中多加了一个not,把德文原文的否定句式(“没有理由赋予另外一种理性存在者以另外一种表象方式”)变成了双重否定句(“没有理由不赋予另外一种理性存在者以另外一种表象方式”)。这就把康德要批判的观点变成了康德自己的观点。鼎鼎大名的贝克当然不会犯一个连初学德文者也不会犯的错误,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这个not是他有意加上的,他的理由是为了纠正康德的“笔误”。贝克以为,康德不会承认人以外的理性存在者可能具有不同的表象方式。实际上,在《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中的很多地方,康德都谈到“理性存在者”可能与我们人类有不同的表象和思想有关。斯特劳森(P. F. Strawson)在《感觉的界限》(The Bounds of Sense)一书中批评说,康德的这些想象是没有道理的。贝克可能认为,康德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康德要批判的观点不是说与人类不同的表象形式是可能存在的,而是说与人类不同的表象形式是不可能存在的。贝克根据他自己的理解所做的翻译是故意的误译,如果相信他的权威,就会不知不觉地接受他对康德的误解。我在《莫把康德当休谟》(载《哲学门》第一期)一文中有详细的论证,有兴趣的同学可自己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