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文本上的证据,人们必须承认,马克思具有“以人为本”的思想。问题的关键是:马克思这方面的思想能否用“人本主义”来概括?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与他的唯物主义和他的整个学说是什么关系?在这些问题上,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承认人本主义是马克思的主要思想,但以此否认马克思学说的科学性。比如,波普尔引用了马克思对非人道的资本主义的批判,他解释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思想出于义愤和同情,对资本主义进行严厉的道德上的谴责,但这不是科学的、理性的批判。 另一种解释认为,人本主义或人道主义只是马克思早期不成熟的思想,在思想成熟时期,马克思关于以人为本的提法没有重要的理论意义。阿尔都塞甚至说,“反人本主义”才是马克思的科学的理论。第一种解释把人本主义与科学精神对立起来,以此贬低马克思的人本主义;第二种解释把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从他的主要思想中剥离出去。这两种解释都是站不住脚的。
现在大家都承认,马克思的成熟学说主要是唯物史观和经济学说。这两个相互关联的学说与人本主义有着密切联系。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与一切旧唯物主义不同的新唯物主义。马克思对旧唯物主义的批判有两点可值得注意。
首先,他批评以霍布斯为代表的机械唯物主义说:“感性失去了它的鲜明的色彩而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 “感性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与“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之间有何联系呢?不难理解,马克思的理由应该是:机械唯物主义把人看作是世界这架大机器中的小机器,人失去了感性的鲜明色彩;而人的价值是可以感受幸福,失去感性的鲜明色彩也就失去了人的价值。正是在失去人的价值的意义上,马克思才称机械唯物主义是“敌视人”。
其次,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学”。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费尔巴哈承认人是“感性的对象”,比“‘纯粹的’唯物主义有很大的优越性”。但他接着批评说:费尔巴哈从来没有看到真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在抽象的“人”,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更明确地说,费尔巴哈“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类感性的活动” 。显然,“感性”在这里有两种不同含义。其一,指人的价值的感性特征。费尔巴哈认为,人的本质以自然界赋予人类的感性能力为基础,并达到了“类意识”的高度。他的“人本学”用感性恢复了人在自然界中的价值,因此受到马克思的赞扬。其二,指人的实践活动的感性特征。人的感性不是对自然界的消极接受和适应,更重要的是对自然的改造。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说:
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的交往才提供给他的。
这就是说,在人类社会,没有不受人的环境影响的感觉对象。通过对旧唯物主义的批判,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凸显了感性特征,不但人的价值是现实的社会利益和权利,而且实现人的价值途径是实践这样一种特殊的感性运动的形式。通过研究人的价值的这些感性特征,马克思的唯物主义逐步展开了崭新的、丰富的内涵。
但是,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不是从康德关于“人是目的”的思想和新康德主义的价值论中发展出来的,而是通过对旧唯物主义的批判,对传统的人本主义的批判发展而来的。马克思看到,传统的人本主义,不管是在认识论领域,还是在本体论领域,都否认或忽视人的感性的、现实的、具体的价值。他说:“思辨哲学家在其他一切场合谈到人的时候,指的都不是具体的东西,而是抽象的东西,即理念、精神等等。” 通过对唯心主义的批判,马克思完成了从“对天国的批判”到“对尘世的批判”、从“对宗教的批判”到“对法的批判”、从“对神学的批判”到“对政治的批判”的转变。 马克思抛弃了对人的本质的种种抽象规定,关心的是现实社会中的人。他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唯物史观从不抽象地谈论单个人的本质和价值,但绝非“见物不见人”。唯物史观与人本主义虽然是不同的话语系统,但这两种话语在马克思的学说中是可以互通的:唯物史观的出发点是现实社会中的人的价值,生产力水平是衡量人的价值的一个客观标准,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是实现价值的社会结构,而社会发展理论是对不同形态的社会结构所作的价值判断。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是唯物史观和整个思想的导向原则和价值标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变革意义在于,它把“以物为本”的旧唯物主义改造成“以人为本”的、以实践为中心的新唯物论。正如马克思说:“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 “本质”即我们所说的“导向原则”,而“基础”指人是自身判断的标准,按照这一标准,人不但创造了历史,也改变了人自身。在其他地方,马克思说:“人本身是他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基础,也是他进行的其他各种生产的基础。” 这里的“基础”也是指人的一切活动都以人自身的价值判断为导向。
如果把视线投向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人本主义的原则和精神。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要旨是对劳动异化的揭示、批判和扬弃,而贯穿在其中的发展线索,需要从人本主义的角度加以理解。异化的原因不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和压迫,相反,剥削和压迫的社会制度是异化所产生的结果。正如马克思所说:“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 人的异化有着人所意识不到的机制,是在生产劳动中自发产生的异化。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哲学的层面上谈论劳动异化。为了揭示“劳动异化”的机制,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研究了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的全过程。这是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但其中贯穿的却是人本主义的精神:揭示造成人的异化的原因和规律,寻求消除异化的解放途径。
由于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属于他的思想主流,现代西方哲学的主流是价值论上的人本主义,共同关心的焦点和研究对象使得两者的对话、交流成为可能。但在对话交流中,有一个“以何者为主”的问题。
被笼统地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有两种倾向:一是从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思想出发,积极地与西方哲学展开对话;一是用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人本主义阐释马克思的思想。应该承认,后一种倾向比较盛行。造成这一状况的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不是一个独立的话语体系,而是渗透在他的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理论中的思想观点。相比而言,一些西方哲学的派别形成了自成体系的人本主义的价值观,把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思想纳入这些现成的理论体系,比用马克思的思想拆散这些体系、吸收其中的一些观点更为容易。第二,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正统”理论家把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理论整体对立起来,或者从根本上否定马克思具有人本主义思想,或者把马克思关于以人为本的论述边缘化,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体系”包容一切、解释一切。这样的理论宣传削弱了马克思主义中固有的人本主义思想,使人本主义的理论研究成为西方哲学的“专利”。
现在,我们一方面要注意吸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积极成果,在与西方哲学的对话中阐明和发展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另一方面要注意马克思的人本主义的变革意义,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整体中阐发其人本主义的精神,在与西方现代哲学的对话中坚持马克思的人本主义的独创性和主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