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批评说:“以前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理解。” 马克思的批评主要是针对以前的唯物主义把“物质”理解为自然本体,把物质的本质属性等同于广延、运动等感性直观的对象的基本倾向。马克思看到,在人类社会中,没有纯粹的自然物,自然界都与人的实践有关,或是人的生产资料,或是生产劳动的产品。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人化的自然”概念。他说:
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实现了的人道主义。
这些话表明,马克思从一开始就反对离开人的社会性来谈论自然界;这是他批判传统的“物质”观的要点。
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义把物质的本质归结为广延等自然属性,不能抵御唯心论和怀疑论的挑战。如前所述,17世纪的一些唯理论和经验论者正是从这一点上否定“物质本体”的。18世纪的唯物主义实际上忽视了这些批评,简单地把“物质”等同于自然界的形体。费尔巴哈从发生的顺序来理解自然界第一性和人的第二性的区分。马克思指出,即使从发生学的观点来看,自然界发生的一切受到人的劳动,特别是现代工业生产的影响。他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费尔巴哈强调人是自然的产物,马克思则说,甚至人的感觉也是在社会中形成的。“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 费尔巴哈从存在(或“实是”)与思维的关系入手论证物质本体的第一性,但他把存在理解为自然物,把思维理解为自然的产物,仍未能摆脱对物质作感性直观的缺陷。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强调的不是物质的自然性,而是物质的社会性。这是他与旧唯物主义者的显著区别。在马克思的著作中,“物质”在绝大多数场合都是表示人的社会实践的行为和结果的外在特征的形容词,如“物质生产”“物质力量”“人的物质关系”“物质生活条件”等,他没有把“物质”当作本体。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指出:“一切存在物,一切生活在地上和水中的东西,只是由于某种运动才得以存在、生活。例如,历史的运动创造了社会关系,工业的运动给我们提供了工业产品,等等。”
另一方面,为了反对把人的社会性理解为精神或意识的唯心主义,马克思同样强调自然界和物质的独立存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说:“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 这是强调自然界是生产劳动的物质条件。在《神圣家族》中,他说:“人并没有创造物质本身。甚至人创造物质的这种或那种生产能力,也只是在物质本身预先存在的条件下才能进行。” “物质本身”接近于“物质本体”的意义,“预先存在”的“物质本身”则是先于人类的自然界了。坚持自然界是先于人类、不独立于人类的物质世界,这是一般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
在马克思的著作中,虽然既有对物质存在的社会性的强调,又有唯物主义的一般论述,但只有前者才表现了马克思哲学的独创性和变革意义。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重心是以物质生产为基础的社会实践,社会实践的理论后果不是存在与思维的对立,而是“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性” 。马克思没有也无意要建立一个物质本体论。如果把马克思关于物质本身的零星论述加以发挥,使之成为系统的物质本体论,那就可能会淡化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独创性,既不能与以前的唯物主义有本质上的不同,也不能在学理上有效地抵御历史上对“物质本体”的种种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