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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导读

《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书

胡适

《镜花缘》第四十八回,泣红亭的碑记之后,有泣红亭主人的总论一段,说: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

这是著者著书的宗旨。我们要问,著者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究竟他所见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被忽略了的妇女问题。他是中国最早提出妇女问题的人。他的《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

这部《镜花缘》的结构,很有点像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是想借一些想象出来的“海外奇谈”来讥评中国的不良社会习惯的。最明显的是第十一、第十二回君子国的一大段。这里提出了十二个社会问题:①商业贸易的伦理问题,②风水的迷信,③生子女后的庆贺筵宴,④送子女入空门,⑤争讼,⑥屠宰耕牛,⑦宴客的肴馔过多,⑧三姑六婆,⑨后母,⑩妇女缠足,⑪用算命为合婚,⑫奢侈。

这十二项之中,虽然也有迂腐之谈,如第一、第五诸项,但有几条确然是很有见解的观察。内中最精彩的是第十和第十一两条。第十条说:

吾闻尊处向有妇女缠足之说。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际,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种种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不为美!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额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谓为残废之人,何以两足残缺,步履艰难,却又为美?即如西子、王嫱,皆绝世佳人,彼时又何尝将其两足削去一半?况细推其由,与造淫具何异?此圣人之所必诛,贤者之所不取。

第十一条说:

婚姻一事,关系男女终身,理宜慎重,岂可草草?既要联姻,如果品行纯正,年貌相当,门第相对,即属绝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尤可笑的,俗传女命北以属羊为劣,南以属虎为凶。其说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于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变为虎?且世间惧内之人,未必皆系属虎之妇。况鼠好偷窃,蛇最阴毒,那属鼠、属蛇的,岂皆偷窃、阴毒之辈?龙为四灵之一,自然莫贵于此,岂辰年所生,都是贵命?此皆愚民无知,造此谬论,往往读书人亦染此风,殊为可笑。总之,婚姻一事,若不论门第相对,不管年貌相当,惟以合婚为准,势必将就勉强从事,虽有极美良姻,亦必当面错过,以致日后儿女抱恨终身,追悔无及。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谬,惟以品行、年貌、门第为重,至于富贵寿考,亦惟听之天命,即日后别有不虞,此心亦可对住儿女,儿女似亦无怨了。

这两项都是妇女问题的重要部分,我们在这里已可看出李汝珍对于妇女问题的热心了。

大凡写一个社会问题,有抽象的写法,有具体的写法。抽象的写法,只是直截指出一种制度的弊病,和如何救济的方法。君子国里的谈话,便是这种写法。李汝珍对于女子问题,若单有君子国那样干燥枯寂的讨论,就不能算是一个文学家了。《镜花缘》里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儿国一大段。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学的技术,诙谐的风味,极力描写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惨酷的、不人道的待遇。这个女儿国是李汝珍理想中给世间女子出气伸冤的乌托邦。在这国里:

历来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与我们一样。其所异于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

唐敖看了那些男人,说道:

九公,你看他们原是好好妇人,却要装作男人,可谓矫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道:

唐兄,你是这等说。只怕他们看见我们,也说我们放著好好妇人不做,却矫揉造作,充作男人哩。

唐敖点头道:

九公此话不错。俗语说的:“习惯成自然。”我们看他虽觉异样,无如他们自古如此。他们看见我们,自然也以我们为非。

这是李汝珍对于妇女问题的根本见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状况,并没有自然的根据,只不过是“自古如此”的“矫揉造作”,久久变成“自然”了。

请看女儿国里的妇人:

那边有个小户人家,门内坐著一个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苍蝇;头上梳一盘龙鬏儿,鬓旁许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坠八宝金环;身穿玫瑰紫的长衫,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著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著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一双盈盈秀目,两道高高蛾眉,面上许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来一部胡须,是个络腮胡子!

这位络腮胡子的美人,望见了唐敖、多九公,大声喊道:

你面上有须,明明是个妇人。你却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杂!你明虽偷看妇女,你其实要偷看男人。你这臊货!你去照照镜子,你把本来面目都忘了!

以上写“矫揉造作”的一条原理,虽近于具体的写法,究竟还带一点抽象性质。第三十三回写林之洋选作王妃的一大段,方才是富于文学趣味的具体描写法。

早有宫娥预备香汤,替他洗浴。换了袄裤,穿了衫裙;把那一双“大金莲”暂且穿了绫袜;头上梳了鬏儿,搽了许多头油,戴上凤钗;搽了一脸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红;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镯。把床帐安了,请林之洋上坐。

这是“矫揉造作”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穿耳:

那白须宫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将那穿针之处碾了几碾,登时一针穿过。林之洋大叫一声:“疼杀俺了!”望后一仰,幸亏宫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几碾,也是一针直过。林之洋只疼的喊叫连声。两耳穿过,用些铅粉涂上,揉了几揉,戴了一副八宝金环。

第三步是缠足:

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著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

林之洋——同一切女儿一样——起初也想反抗。他就把裹脚解放了,爽快了一夜。次日,他可免不掉反抗的刑罚了。一个保母走上来,跪下道:“王妃不遵约束,奉令打肉。”

“打肉”之后,继续折腾缠足,“未及半月,已将脚面弯曲折作两段,十指俱已腐烂,日日鲜血淋漓”。林之洋实在忍不住了,又想反抗了,又把裹脚的白绫乱扯去了。这一回的惩罚是:“王妃不遵约束,不肯缠足,即将其足倒挂梁上。”

谁知刚把两足用绳缠紧,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将足吊起,身子悬空,只觉眼中金星乱冒,满头昏晕,登时疼的冷汗直流,两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闭口合眼,只等早早气断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挨了片时,不但不死,并且越吊越觉明白。两足就如刀割针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关,左忍右忍,那里忍得住!不因不由杀猪一般喊叫起来,只求国王饶命。

保母随即启奏,放了下来。从此只得耐心忍痛,随著众人,不敢违拗。……

不知不觉,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业已流尽,只剩几根枯骨,两足甚觉瘦小……

一个平常中国女儿十几年的苦痛,缩紧成几十天的工夫,居然大功告成了!几十天的“矫揉造作”,居然使一个天朝上国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儿国的国王,颤颤巍巍地“弯著腰儿,拉著袖儿,深深万福叩拜”了!

几千年来,中国的妇女问题,没有一人能写得这样深刻,这样忠厚,这样怨而不怒。《镜花缘》里的女儿国一段是永远不朽的文学。

女儿国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权伸张的一个乌托邦,那是无可疑的。但他又写出一个黑齿国,那又是他理想中女子教育发达的一个乌托邦了。

黑齿国的人是很丑陋的,然而黑齿国的教育制度,却与众不同。唐敖、多九公一上岸,便看见一所“女学塾”。据那里的先生说:

至敝乡考试,历来虽无女科,向有旧例,每到十余年,国母即有观风盛典,凡有能文处女,俱准赴试,以文之优劣,定以等第,或赐才女匾额,或赐冠带荣身,或封其父母,或荣及翁姑,乃吾乡盛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岁,无论贫富,莫不送塾读书,以备赴试。

再听林之洋说:

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

这是不是一个女学发达的乌托邦?李汝珍要我们特别注意这个乌托邦,所以特别描写两个黑齿国的女子,亭亭和红红,把天朝来的那位多九公考得“目瞪口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

后来,多九公们好容易逃出了这两个女学生的重围,唐敖说道:

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

这样恭维黑齿国的两位女子,只是著者要我们注意那个提倡女子教育的乌托邦。

李汝珍又在一个很奇怪的背景里,提出一个很重大的妇女问题:他在两面国的强盗山寨里,提出男女贞操的“两面标准”的问题。两面国的人,“个个头戴浩然巾,都把脑后遮住,只露一张正面”;那浩然巾的底下却另“藏著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第二十五回)。他们见了穿绸衫的人,也会“和颜悦色,满面谦恭”;见了穿破布衫的人,便“陡然变了样子:脸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谦恭也免了”(第二十五回)。这就是一种“两面标准”。然而最残酷的“两面标准”却在男女贞操问题里面。男子期望妻子守贞操,而自己却可以纳妾嫖娼;男子多妻是礼法许可的,而妇人多夫却是绝大罪恶;妇人和别的男子有爱情,自己的丈夫若宽恕了他们,社会上便要给他“乌龟”的尊号;然而丈夫纳妾,妻子却“应该”宽恕不妒,妒是妇人的恶德,社会上便要给他“妒妇”“母夜叉”等尊号。这叫作“两面标准的贞操”。在中国古史上,这个问题也曾有人提起,例如谢安的夫人说的“周婆制礼”。和李汝珍同时的大学者俞正燮,也曾指出“妒非妇人恶德”。但三千年的议礼的大家,没有一个人能有李汝珍那样明白爽快的。《镜花缘》第五十一回里,那两面国的强盗想收唐闺臣等作妾,因此触动了他的押寨夫人的大怒。这位夫人把他的丈夫打了四十大板,还数他的罪状道:

既如此,为何一心只想讨妾?假如我要讨个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欢喜?你们作男子的,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一经转到富贵场中,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不独疏亲慢友,种种骄傲,并将糟糠之情,也置度外。这真是强盗行为,已该碎尸万段!你还只想置妾,那里有个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别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个“忠恕”来,我才甘心!今日打过,嗣后我也不来管你。总而言之,你不讨妾则已;若要讨妾,必须替我先讨男妾,我才依哩。我这男妾,古人叫作“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发美。这个故典并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

读者应该记得,这一大段训词是对着那两面国的强盗说的。在李汝珍的眼里,凡一切“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男子,都是强盗,都是两面国的强盗,都应该“碎尸万段”,都应该被他们的夫人“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个‘忠恕’来”。——什么叫作“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用一个单纯的贞操标准:男所不欲,勿施于女;所恶于妻,毋以取于夫。这叫作“忠恕之道”!

然而女学与女权,在我们这个“天朝上国”,实在不容易寻出历史制度上的根据。李汝珍不得已,只得从三千年的历史上挑出武则天的十五年(690—705)做他的历史背景。三千年的历史上,女后垂帘听政的确然不少,然而妇人不假借儿子的名义,独立做女皇帝的,却只有吕后与武后两个人。吕后本是一个没有学识的妇人,她的政治也实在不足称道。武则天却不然,她是一个有文学天才并且有政治手腕的妇人。她的十几年的政治,虽然受了许多腐儒的诬谤,究竟要算唐朝的治世。她能提倡文学,她能提倡美术,她能赏识人才,她能使一班文人政客拜倒在她的冕旒之下。李汝珍抓住了这一个正式的女皇帝,大胆地把正史和野史上一切污蔑武则天人格的谣言都扫得干干净净。《镜花缘》里,对于武则天,只有褒词,而无谤语,这是李汝珍的过人卓识。

李汝珍明明是借武则天皇帝来替中国女子出气的,所以他在第四十回,极力描写他对于妇女的德政。

但李汝珍又要叫武则天创办男女平等的选举制度。注意,我说的是选举制度,不单是一个两个女扮男装的女才子混入举子队里考取一名科第。李汝珍的特识在于要求一种制度,使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样用文学考取科第。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上官婉儿和李易安,只是缺乏一种正式的女子教育制度;并不是没有花木兰和秦良玉,吕雉和武则天,只是缺乏一种正式的女子参政制度。一种女子选举制度,一方面可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引导女子参政。所以李汝珍在黑齿国说的也是一种制度,在武则天治下说的也只是一种制度。这真是大胆而超卓的见解。

有人说:“这话未免太恭维李汝珍了,李汝珍主张开女科,也许是中了几千年科举的遗毒,也许仍是才子状元的鄙陋见解,不过把举人、进士的名称改作淑女、才女罢了。用科举虚荣心来鼓励女子,算不得解决妇女问题。”

这话固也有几分道理,但平心静气的读者,如果细读了黑齿国的两回,便可以知道李汝珍要提倡的并不单是科第,乃是学问。李汝珍深知科举教育的流毒,然而他也承认科举的教育究竟比全无教育好的多多,他的最低限度的效能是:读书者甚多,书能变化气质,遵著圣贤之教,那为非作歹的就少了。况且在李汝珍的眼里,科举不必限于诗赋,更不必限于八股。他在淑士国里曾指出:

考试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经,或以明史,或以词赋,或以诗文,或以策论,或以书启,或以乐律,或以音韵,或以刑法,或以历算,或以书画,或以医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顶头巾、一领青衫。若要上进,却非能文不可;至于蓝衫,亦非能文不可得。

这岂是热中陋儒的见解!

况且我在上文曾指出,女子选举的制度,一方面可以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以引导女子参政。关于女子教育一层,有黑齿国作例,不消说了。关于参政一层,李汝珍在一百年前究竟还不敢作彻底的主张,所以武则天皇帝的女科规例里,关于及第的才女的出身,偏重虚荣封赠,而不明言政权,至多只说“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材擢用”。内廷供奉究竟还只是文学侍从之官,不能算是彻底的女子参政。

然而我们也不能说李汝珍没有女子参政的意思在他的心里。何以见得呢?我们看他于一百个才女之中,特别提出阴若花、黎红红、卢亭亭、枝兰音四个女子。他在后半部里尤其处处优待阴若花,让她回女儿国做国王,其余三人都做她的大臣。最可注意的是亭亭的演说:

将来若花姐姐做了国王,我们同心协力,各矢忠诚:或定礼制乐,或兴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举贤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牍。扶佐他做一国贤君,自己也落个“女名臣”的美号,日后史册流芳,岂非千秋佳话?

这是不是女子参政?

三千年的历史上,没有一个人曾大胆地提出妇女问题的各个方面来作公平的讨论。直到19世纪的初年,才出了这个多才多艺的李汝珍,费了十几年的精力来提出这个极重大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的各方面都大胆地提出,虚心地讨论,审慎地建议。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垂不朽的大文;他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这是我对于《镜花缘》的预言。也许我和今日的读者还可以看见这一日的实现。

(节选自《〈镜花缘〉的引论》,有删改) 0mbV4FxZWU85HB5YA1ICjRsyK/JfrqgbanJFSOJOTrkBib29Y0r3lJBSx24+BE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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