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杭州,是杭州历史的巅峰时期;而朝天门,则是南宋杭州的城市中心。如果打个比方,那么南宋杭州朝天门的地位,就类似于今天北京的天安门。
南宋的朝天门,今天依然在,改名叫鼓楼,依然是一个热闹的旅游点。不过偏在了杭州城东南一隅,熙熙攘攘的游客们也许会抬头看一眼高大城楼,也就从门洞穿过去,赶去更热闹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人会驻足仔细观看。因为人们很难会意识到,这个叫鼓楼的地方,也曾经是城市的中心,曾经是天安门一样的存在。
朝天门这个名字如天安门一样,也颇有气势,不过并不是南宋时取的,而是来自吴越国时代。吴越国时,朝天门始建。不过刚建起的时候,它是一个正经的城门——杭州子城外的夹城北门。
◆鼓楼、镇海楼、朝天门,从北往南看的视角
朝天门作为夹城北门的存在时间其实很短。随着杭州罗城的修建,朝天门就被包在了城中间,所以,从吴越国到北宋,朝天门是一个长期被废弃的城门,并没有起到真正的城门作用。
随着南宋定都杭州(临安府),作为废弃城门的朝天门,突然间有了一个新的使命——成了皇城的城门。皇城里面都是中央政府机构,而作为皇城城门的朝天门,也就成了中央政务区与杭州市民城区的分隔点,同时,也是官民之间的连接点,是一个公共空间。虽然空间不大,却也有点天安门广场的意思。
元朝时各地的城墙都要拆,反倒是名不副实的朝天门获得了新生——改成了楼阁,再次成为地标性建筑。大德三年(1299),“朝天门”进行了重建工作,摇身一变,成了“拱北楼”。名士柳贯写有《拱北楼铭》 ,更有名的赵孟頫也写了《上拱北楼诗》。这一改名,标志着朝天门就从“门”的时代,进入到了“楼”的时代。
到了明代,楼依然存在,不过名字得改改。明太祖洪武八年(1375),“拱北楼”改名为“来远楼”,难道朱元璋在南京望向遥远的海隅时,中途看到了这个楼吗?后来,又被改名了,意思差不多——“镇海楼”。这大概是大帅胡宗宪想要讨的彩头吧,此时他正在杭州摩拳擦掌准备平倭呢。于是在胡宗宪手下当军师的徐渭写下了《镇海楼记》。小小的一座楼汇聚了各路文星,倒也不枉了坐镇在这方风水宝地。
◆镇海楼的匾额还在,不见当年徐文长
到了正德年间,当地官员在楼上置了大钟一,大小鼓九,暮鼓晨钟,为杭州百姓报时。所以民间就俗称其为“鼓楼”。叫到了清朝,“鼓楼”之称也就转正了,成了最后的一个称呼。可以说,小小的一个城门楼,倒是与杭州的历史息息相关呢。
鼓楼命运多舛。明清时期有记载的火灾焚毁,就有七次之多。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更是被连根拔起,彻底拆毁。不过20世纪90年代,随着旅游开发,鼓楼又被重新修建。此时的鼓楼,早已不闻鼓声,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旅游景点了。
今天站在鼓楼下,抬头可以看到,在高高的三个层楼屋檐下,分别挂着三块匾:朝天门、镇海楼、鼓楼。这可以说代表的是朝天门历史演变的三个时期:宋、明、清。但从朝天门的性质变迁关键点来说,更重要的应该是这三个节点:吴越的夹城城门、南宋的皇城城门、元明清的城市楼阁。这才是朝天门真正的三生三世了。
作为城市楼阁,来远楼、镇海楼、鼓楼,历史线索清楚。反而是更为重要的吴越国、南宋的朝天门时代,几乎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不仅一般游客知之甚少,就连正经的地方史志中,也多语焉不详,倒颇有一番梳理的必要呢。
◆被拆之前的鼓楼旧貌,从南往北的视角
首先,朝天门是一个城门;其次,它是一个北门。
先说北门。吴越国的朝天门是北门。怎么判断是北门?
因为朝天门这个名字,就透露出了很多信息。在中国南方城市,如重庆、泉州等,大量的北门被叫做朝天门。因为对于南方城市来说,皇帝坐镇北方,地方臣民面北,北门自然就是“朝天”。与朝天门类似的北城门名字,还经常被取名为拱北、拱宸等,所以从朝天门到拱北楼,其血脉倒也算一脉相承了。
站在今天鼓楼下,也会很明显地意识到这点,因为鼓楼下的门道,就是正南正北方向。非常清楚,这确实应该是一个朝北的门。
不过,让人疑惑的是,朝天门今鼓楼的位置,不仅不是城墙所在位置,而且还偏在东南,怎么看都不符合“北城门”的特点啊。要解释这个错位,我们就要把时间拨回到吴越国时期,因为那时候,杭州城的形态,与今天完全不同。
当钱镠占据杭州时,杭州城市面貌可谓是一出“双城记”:北边是钱塘县城,南边是杭州州城,相隔十里,遥遥相望。南边的杭州州城是个方圆九里的小城,在凤凰山东麓;北边的钱塘县城,则紧靠西湖旁,即今钱塘门以东的一带。白居易曾写诗说“余杭(余杭郡,即杭州)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正是对州、县双城记的最好描述。
说到州城,人们心目中都会跳出一个大大的后世大城市的模样来——人口众多、商业繁荣、衙门森严。其实,隋代杨素所创建的杭州州城,乃是个“子城”。何谓子城?子者,小也。子城就是小城。在魏晋隋唐时代,子城是较为流行的城市形态。其功能就是集中容纳官员、军队以及仓库等,面积较小,但防御能力强大。其实只要想象一下西方中世纪的城堡,就可以很容易理解子城的概念。
杭州子城虽然小,却是杭州政治中心,杭州刺史就驻衙于此。白居易诗写“郡亭枕上看潮头”,这个能躺着看钱江潮的地方,必是在凤凰山上的州衙后院。钱镠当上了杭州刺史,自然也是在此衙门办公,到了他称吴越王的时候,这个州城就自然升格为了“王城”。
但到钱镠手里,建城三百年的杭州子城已经跟不上战火频仍的时代需求了。罗隐的《杭州罗城记》提到:“郡之子城,岁月滋久,基址老烂,狭而且卑,每至点阅士马,不足回转。”不仅破烂,而且太过狭隘。所以需要“崇建雉堞,夹以南北,矗然而峙”。
这里,“夹以南北,矗然而峙”之语,即指修筑夹城而言。《吴越备史》一书记载,这次夹城修筑是在唐末的大顺元年(890)九月,“王命筑新夹城,环包氏山,洎秦望山而回,凡五十余里,皆穿林架险而版筑焉”。
◆隋唐的双城记:杭州州城与钱塘县城,南北分布
夹城是什么?夹城就是重城,可以理解为放大版的“瓮城”。
唐五代夹城的记载很多,《资治通鉴》中有这么一段记载说:“(思安)更筑重城,内以防奔突,外以防援兵,谓之夹寨。”其实,这里的“重城”一词,说出了“夹城”(夹寨)的基本特征。夹城就是两重城墙,即在旧城墙之外再造一道城墙。如唐长安城就有“夹城”,它是从兴庆宫到大明宫的一段甬道——甬道的一边就是长安城东城墙,另一边就是贴着城墙修的另外一道墙。唐玄宗经常在夹城里面来往两个宫之间,而外人完全不知情。唐末战争中,夹城纷纷出现,目的在于增加城池防守的纵深。
夹城与外城的差异在于,外城是整个包围着内城的,而夹城是在旧城的一两个方位上加筑一道城墙,形成一个大型的“瓮城”,这就是夹城的常见形态。比如福州城,在唐末增筑夹城,左右两边都有,形成了两翼,我们可以称为“蝴蝶型”。
钱镠的王城,就是杭州州城(也叫“子城”),也即后来的南宋皇宫所在,位置在凤凰山脚下。钱镠所修的夹城,是在王城的南北两翼展开的,南边的夹城当是沿江岸建造,而北边的夹城就修到了朝天门为止。这个“北夹城”的四界,如果观察一下地形,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的。很可能是东以中河为界,西到紫阳山,南到万松岭路附近的州城北墙,北则是朝天门。这是一个较为狭长的夹城形态,东西窄而南北长。
为什么要修造朝天门并将之设为北门呢?看一下地形,就很好理解。朝天门此处是西边紧贴伍公山(吴山的一部分),东边则邻近中河。山、河之间,只有很狭窄的一个口子,可谓是一夫当关的形势。朝天门建在此处,可谓势所必然。
此时朝天门位居整个杭州城的最北。朝天门以北,唐代已经颇有人气,居民繁多,但尚没有城墙包围,都是城外之地。朝天门依山傍水,下临一片平原,堪称是威武雄关。
不过,作为北门的朝天门存在时间很短,也就短短的三年。等杭州罗城修建起来之后,朝天门已经被包在了城内,因此,作为城门的功能已经名存实亡。
钱镠在修筑夹城后三年,又开始修建罗城。罗城就是外城,是相对子城而言的。如果说子城的功能是城堡,那么罗城的功能就是“盛民”,即保护老百姓。罗城修建的背景是孙儒的入侵。孙儒和他的部下十分残暴,他们来自北方蔡州。蔡州人一直是以善战闻名,此时更是无比疯狂,到处烧杀抢劫,无所不为。在缺乏军粮的时候,军中甚至以人为粮,比野兽还凶残。孙儒南下,曾经攻下了苏州,苏州瞬间从天堂变成了地狱。钱镠意识到,这样可怕的一幕也很可能发生在杭州啊。对此,钱镠表态说“始念子城之谋,未足以为百姓计”,意思是说之前只考虑到了子城的坚固,那是只保护了自己,没有顾及到老百姓的安危,所以,要加大保护力度和保卫范围,修一个大的罗城就提上了日程。
◆鼓楼西边紧贴伍公山,东边高架桥下即为中河
893年,钱镠大修罗城,以作“盛民”之用。《吴越备史》记载:“王率十三都兵洎役徒二十余万众,新筑罗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洎钱湖、霍山、范浦,凡七十里。”这一座空前规模的罗城有七十里,足以将南州城、北县城都囊括其中了。罗城西靠西湖,东到今建国路一带,北则远达武林门以北,称北关门。
于是,原为夹城北门的朝天门,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在城内,成了整个新罗城的中心地带。此后,朝天门作为城门,当已废弃。今天的鼓楼下,门道南北通透,早已经没有了门扉。其实,这个门扉大约是吴越国时期就消失的。
在南宋的《淳祐临安志》中曾提到几个在“城中”的城门:“城中又有门曰朝天门,曰炭桥新门,曰盐桥门,今废,土人犹以门称焉。”废弃的明显标志,就是只存“双阙”,但“无门关”。《咸淳临安志》多处提及朝天门的时候,都写作“朝天门城基”,显然,城基指的就是城门“双阙”,而没有了门扉。《梦粱录》也说:“城内元(通“原”)三门俱废之,独朝天门止存两城壁,杭人犹以门称之。”所谓的“两城壁”就是上文的“双阙”也。这个“两城壁”,在《皇城图》中画得十分写实,可谓一目了然。总之,朝天门虽然长期被称为门,但只是一个形式上的门。在北宋,大概只起到一个地标的作用罢了。
◆吴越国杭州罗城示意图。吴山和盐桥运河之间,即为朝天门位置所在
尽管名不副实,但朝天门依然是个“门”,而且到了南宋,居然意外地获得了新生——南宋时期,朝天门就成了“皇城”的城门。成了官民区隔的分界点,具有重要的标志性、礼仪性的意义。
先理解一下皇城。皇城是什么?这里所说的“皇城”不是皇宫(大内),而是特指中央机构所在的城市功能区。拿今天北京来对照,就是“中央政务区” 。这种皇城概念隋唐就有,直到清朝还存在。
唐长安城内,还有两个城中之城:皇城和宫城。两者规模相当,南北相对,构成了“吕”字形。宫城和皇城的性质不同,宫城是大内,是皇帝的朝廷和后宫所在;而皇城里面主要是中央官署机构。《唐六典》卷七:“左宗庙,右社稷,百僚廨署列乎其间,凡省六、寺九、台一、监四、卫十有八。”太子东宫的官署也在皇城中:“凡府一、坊三、寺三、率府十。”宫城和皇城,两者功能区分是很明显的。
明清的北京城内,也有宫城和皇城。明清的宫城就是紫禁城,即今天的故宫,四周环绕筒子河,自成一城。皇城则是围绕在宫城之外的一个城外城,皇城与宫城一起形成了“回”字形。皇城今天已经不见了,但留下了四个门的名称,依然可以指示出曾经的皇城范围:东为东安门,西为西安门,北为地安门,而南门就是天安门了。所以,天安门是皇城的南城门,从天安门下进去,再经过端门,就来到午门,这就是故宫的大门了。
从隋唐到明清,虽然宫城和皇城的空间分布有所不同:一个是“吕”,一个是“回”,但功能区分则是一致的,宫城是大内,而皇城是中央政务区。
那么,南宋有皇城吗?皇城又在哪里呢?有人也许会说:我知道,南宋的皇城,就是凤凰山脚、馒头山之间那块地方啊!确实,今天在杭州,大家习惯称呼的“南宋皇城”就是这里。杭州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临安城(南宋临安府城)遗址”,这里面包含了两个小点:皇城遗址、太庙遗址。而“皇城遗址”的石碑,就立在了凤凰山脚路边。但是很遗憾,这个众所周知的“南宋皇城”,其实是个误读。
今天所谓的“南宋皇城”概念,所指的是南宋的“大内”,应该是古代的宫城。定名为“南宋宫城”,会更加合适。因为这符合南宋时的概念。说这里是“南宋宫城”,是有根据的。南宋杭州(临安府)分为九个“厢”,其中,凤凰山脚的大内这片就叫“宫城厢”。所以,南宋是有明确的“宫城”概念的。
◆“皇城遗址”重点文保碑,凤凰山脚的路边
将南宋宫城叫做“南宋皇城”,可能是受到《咸淳临安志》中的《皇城图》的影响,而导致的误读。南宋末年,有一部非常珍贵的地方志书,叫《咸淳临安志》(以下简称《咸淳志》),里面绘有多张珍贵的地图,这可是宋版的地图哦!可谓是原汁原味。
和我们熟悉的上北下南不同,这张《皇城图》是上西下东,左北右南的布局。该图右上角明确标识“皇城图”,图中最显眼最主要的位置,标着两个大字“大内”。所以,人们就很自然地把“皇城”等同于“大内”了。
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个“大内”的标识,很明显指的就是宫殿区,就是和宁门和丽正门之间的这块区域。这片画着各种宫殿的大内,就是宫城,和“宫城厢”范围正吻合。
那么,也许你会问,为什么这张图要命名为《皇城图》呢?“皇城”指的又是哪里呢?这里就要请出“朝天门”来作证了。
请再注意该图另一个很突出的标识,那就是图最右边的“朝天门”三个大字,还特地画出了两个台基状的城门,可以说是非常显眼了。(值得一提的是,在《咸淳临安志》中的另一幅地图《京城图》中,朝天门也是这个画法,非常明显。)很显然,朝天门是这张《皇城图》的边界,实际上就是要告诉我们一个事实——朝天门,就是皇城的边界、皇城的城门。
再仔细观察,从朝天门开始,是一条宽阔的大街,这就是御街,一直延伸到和宁门(大内的北门)。从朝天门到和宁门之间的御街旁边,分布着大量的中央机构:从六部、三省、封桩库、玉牒所、太庙、五府,到宗正寺、太府寺、司农寺、将作监、军器监、审计所等等。大量中央机构如此集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唐代的皇城布局。可以说,大内到朝天门之间,才是真正的“皇城”。
◆《咸淳临安志·皇城图》。图源:姜青青《〈咸淳临安志〉宋版“京城四图”复原研究》中的复原图
当然,这片区域里面还有少量的寺观和坊巷,另一方面,中央机构也有散布在其他地方的,如秘书省、御史台等,比起隋唐、明清的皇城,似乎不够“纯粹”,不够“典型”。要知道,南宋杭州作为行在,是在原来密集的城区里面塞入大量机构,“因地制宜”,难免会有驳杂之处。
还有一点“遗憾”,这个南宋的“皇城”并没有明确的城墙区隔 。如果存在皇城,那么是否存在明确的边界呢?事实上,《咸淳志》也给出了答案:南宋临安府城九厢中的“右一厢”,应该就是“皇城厢”(只不过没有用皇城命名罢了)。《咸淳志》中的右一厢有明确“四至”范围的说明:
东至荐桥(河),接连右四厢。西至上生寺,接连左一南厢。南至和宁门。北至朝天门城(基),接连右二厢。
和宁门、朝天门是《皇城图》中比较清晰可见的,南北边界很清楚,不需多说。“东到荐桥”,指的是东至荐桥河,即中河。“西至上生寺”,上生寺,又称上生院。《咸淳志》虽有明确记载,但没有提到具体地址所在。
不过我们可以通过相邻的“左一南厢”的“四至”进行判断。右一厢西边是与左一南厢相接的,而左一南厢的“四至”记载中,提到“南自小红门子至青平山铺,接连右一厢州门上铺”。从《皇城图》可以看到“红门子”“清平山”等所在,据此可以推断,右一厢的西界,当是到清平山、紫阳山、伍公山一线的山为止。
明确了“四至”,我们很容易就能在地图上勾勒出右一厢的范围,一眼就可以看出其特别之处:狭长,以御街为中心,夹在山、河之间。如果今天到实地查看,几乎就是以今天中山南路为中线的一条状区域,至今也是十分清晰的一块区域。今天这一带,在被冠之以“廿三坊”的老街区中,依稀还保存着不少南宋时期的街巷肌理呢。
对右一厢的勾勒,也很容易让人意识到:这也正是吴越国的夹城范围啊!两者应该是高度吻合的。我们有理由推测,南宋时对右一厢的特别界定:一是形态很特别,二是空间范围特别小,三是东至中河一线,没有跨过中河。这些特点都说明,南宋皇城,就是直接继承了吴越国夹城的旧规模。事实上,吴越国的夹城,依山靠水,有天然的“边界”,其实就很符合“皇城”的需求,这是巧合,也是自然而然。
◆中山南路,南宋的御街,今天的美食街。远处门洞处即鼓楼
总之,原来作为夹城北门设计的朝天门,在新的历史时代下——即杭州成了首都,也就多出了一个“皇城”——居然成了皇城的城门。真可谓是一次跨越时代的无缝衔接了。
朝天门既然是标志性的存在,必然会有其相应的功能。首先,朝天门起到了区隔功能,体现着中外之别,官民之别。其次,朝天门也相应地有了官民沟通的功能——“公告”。概括地说,一是区隔,二是公告。
先来讲讲朝天门的区隔功能有哪些表现。
先看看“中外之别”的体现。所谓的中外,是中央和地方。这点集中体现在进奏院的设计上。朝天门内,是众多的中央机构,之前已经讲过。而紧靠在在朝天门的外面,则有一个很特殊的机构:进奏院。在《皇城图》中,朝天门的右上方,就标着“进奏院”。进奏院,就是地方的驻京办事处,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进奏院在外,中央机构在里,这样的布局,非常明显地凸显了朝天门的区隔中外的含义。南宋的进奏院所在,原来是一个寺庙,叫石佛院。在今天,大约在鼓楼外的中山南路拐弯处,现在已经是一排店铺了。
再看“官民之别”。我们可以从城市功能分区这个角度去观察。《梦粱录》中有一段有关杭州城市防火措施的记载,说平时安排人在“望楼”上放哨,“如有烟处,以其帜指其方向为号,夜则易以灯”。就是说,如果发现城中有了烟火,就立即举旗为号,晚上则改为灯笼为号(和《水浒传》的祝家庄有点像啊)。这个旗或灯笼的指示,是分为三大区块的——“若朝天门内,以旗者三;朝天门外,以旗者二;城外以旗者一;则夜间以灯如旗分三等也。”朝天门内为第一区块,朝天门外、京城内为第二区块,京城外为第三区块。这三等区块的划分,明显是体现出了重要程度的高低,界线颇为清晰。朝天门内这块区域,面积很小,但地位却最为重要,放在第一位。而朝天门正是标志性的空间区隔节点。
朝天门既成了官民区隔的分界点,也就同时又成了一个官民沟通点。区隔和沟通,两者一体两面。所以,朝天门更常见的功能,其实是作为官方发布“公告”的所在。今天我们在电视剧中看到古代的悬赏通告,经常就贴在城门旁边,也就是这个道理。
唐代皇城的南大门承天门的外边,有一个横街(就是广场),称“承天门横街”(相当于天安门广场)。唐代凡有重大国家典礼,比如军队出征和凯旋、迎接贵宾、宣布大赦、庆祝节日等,都在此街举行隆重的仪式。南宋的朝天门,似乎是远不及承天门热闹,各种典礼活动似乎并没有集中在朝天门举行。但是,朝天门也确实有过很多次发布官方通告的故事。略举几例。
第一个故事,很像是明朝常见的把官员拉出午门外打屁股的翻版。岳珂的《桯史》记载了“蠲毒圆”的故事。说是有个叫有王泾的人,曾经给太上皇进药,即所谓的“蠲毒圆”(解毒丸),却导致赵构身体大坏。宋孝宗震怒,要立即处决他,但经过苦劝之后,改为“减死黥流”,也就是在脸上刺字后,流放发配(就是武松、林冲遭受过的刑罚)。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要加刑——“杖脊朝天门”。也就是流放之前,要打一顿,就选在了朝天门下。不仅如此,孝宗还派了宦官去监督这次打脊背的刑罚(脊杖比打屁股可狠多了),本来就是想用一顿板子打死他。没想到这个王泾大大贿赂了打手们,总算是保住了一条狗命。这个朝天门下发生的故事,可算是个闹剧吧,想必当时围观者甚众。
第二个故事就比较血淋淋了,也是南宋杭州的一件弥天大事。那就是史弥远发动了政变,把力主北伐的权臣韩侂胄给杀了。周密的《癸辛杂识》记载了这恐怖的一幕:“遂折其足胫而毙之,遂自后门轝出,揭其首于朝天门。省史刘应韶即以黄榜自窗楹中递出张挂,慰谕一行将士。谓罪止诛其首。”揭,就是高挂。“揭其首于朝天门”,就是把韩侂胄杀了后,将他的首级拿到了朝天门上,高高挂起,目的就是向大家宣告:韩侂胄已死,大家听令。这就很像在菜市口杀人的意思了。
可以想见,朝天门在南宋杭州城,就是一个最重要的公告发布地。南宋朝廷曾经因为嘉定年间(1208—1224)的一个“宝玺”,而在朝天门“揭榜”,出了一份安民告示。另外,大名鼎鼎的文天祥也曾在朝天门张榜,为自己“洗白”。
南宋灭亡前夕,文天祥本来在苏州督军,抵抗元军,结果被连环命令催回了杭州,而苏州很快陷落。当时“都人大骇,议天祥弃平江(苏州)”,可见此事造成了杭州人的巨大恐慌,人们对文天祥产生了严重质疑。为了安抚民心,文天祥不得不“出两府札榜朝天门,众始定”。“两府札”,就是宰相们催促文天祥回到杭州的一道道命令,当这些文件被公开贴在了朝天门下,民众也就平息了质疑。这时候的朝天门,宛然就是南宋版的“新闻联播”了。
其实,朝天门下,除了是官方的公告发布处之外,还常被老百姓所利用。《钱塘遗事》中,记载了一个南宋版的公众事件,说韩侂胄陷害赵汝愚,导致其贬死他乡,十分凄凉。当时就有人出来打抱不平,“有无名子作诗,大书于朝天门下,云:两手旋乾复转坤,群邪何事肆流言。狼胡跋疐伤周旦,鱼腹衔冤葬屈原。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犹赖史长存。九原若见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世孙”。这时候的朝天门,又成了南宋的“三角地”。
当然,朝天门不总是与政治牵扯上关系,其实更是杭州的市中心和商贸中心呢。《都城纪胜》一书,曾经列举南宋杭州城内的CBD,其中之一就是“朝天门”,“食物店铺,人烟浩穰”,其繁盛之情景,可以想见,也当不输于今日游客所见之热闹场景了吧。
其实,朝天门下的故事还有很多。站在朝天门下,往前看,就是当年的御街,也是杭州的城市中轴线,繁华的商业中心,今天又成了百年建筑老街,成了旅游景点。除了沿着御街回味南宋风情外,你还可以往左右看看。
站在朝天门下,往西看,就有一条不起眼的上山小路,通向的就是吴山——古代杭州的“市民广场”,当年吴山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杭州几乎所有的祠庙,至今还有伍公庙、药王庙,不过比起当年,百不及一了。
站在朝天门下,往东看,咫尺之遥,就是中河——南宋时叫盐桥运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运河。从这里启航,可以通向杭州城各处,还可以通向更远的远方。而视线越过中河,所见的就是今天新建的南宋博物馆——南宋时,这可是赵构当太上皇时所住的“德寿宫”,更早以前,这还是秦桧的宅子呢。想必秦桧也是懂得“地段第一”的道理的吧?
◆朝天门边上吴山的小路,伍公山即是吴山的一部分
这些许许多多的故事,我们这里就不一一讲述了。不知道你看了这篇文字后,再到今天鼓楼的脚下,是否会多停留一小会儿?当你抬头看到那块“朝天门”匾的时候,也许会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感觉到灵魂与历史相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