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极难得的冬日正午,斜躺在长椅上,阳光正正好,温度正正好,风也正正好,闭目养养神,于是一些很温暖的过去,就像闪动着的灿烂光线,从眼皮间轻快地蹦出来,喔,这便是当年那场风花雪月的事。
2004年秋,我19岁,自湘来沪。同学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一个月下来都成了好哥们。转眼国庆在即,大家商量要去哪里,有说东方明珠,有说城隍庙宇,有说苏州园林,独有一个敦实的兄弟讲,我们去看看大海吧!
看看大海!这个提议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大家都兴奋了。在我们这些内地学生有限的青春里,塞满的是小城、街巷、校园、试卷,什么时候看过辽阔的大海?必须去,马上走。
但怎么走呢?那时并没有手机,更别提百度地图,唯一可咨询的,只有一张上海市地图。还是那个提议的兄弟,我们叫他向导吧。向导认真审视地图之后,提出了战略规划:步行至五角场,机场4线直达浦东机场。再之后,地图上浦东机场距大海这么近,还能去不了吗?大家欣然同意。
于是这年国庆,我们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远足。八个来自鲁、豫、湘、闽、滇等地的不安分少年,一大早就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这一路囧途自不必说,到了浦东机场,漫无目的转了一小时后,才在他人哂笑中发觉,这里离大海真的很远。之后一路问、一路走,间歇还有急行军跑步,就这样徒步穿越了城镇、田野和公路,混乱搭乘了黑车、摩的和老爷车,胡乱吃过了煎饼、馒头和盖浇饭,终于在即将日落的时分,来到了东海之滨的三甲港。
这里是长江入海口,浪奔浪流、潮起潮涌。海风卷着腥味扑面而来,吹乱了少年们的衣襟。我们在海滩上快乐地奔跑和追赶,对着夕阳、指着大海,用柯达相机留下了美好的瞬间。突然我痴痴地想,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离开了山河故土;却不知何时有缘,去到大海那边看看远方。我再打量向导,他正面对海风、张开双臂、一脸幸福,似乎就要在风里飞起来了。
再后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当年这群吹过海风的兄弟,毕业时意气踌躇、豪情满满,奔赴四海、戍守八方,“携笔从戎终不悔,矢志报国竞风流”,一晃十来年过去,有的早已上岸,有的如我彷徨,有的还在奋斗,只是不知道这些老友们,都还记得当年那场风嘛。
大学常组织旅游,那一次去的是桃花岛,印象格外深刻。
那正是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的季节,一群年轻的男女朋友们,兴高采烈地踏上旅途,乘一叶扁舟,去万顷碧波,沿着浩浩渺渺的海水划过去,就登上了鲜花盛开的桃花岛。大家踩过桃花径、穿过桃花林,斜倚桃花树、轻嗅桃花香,展开桃花扇、赏读桃花句,聆听桃花曲、微饮桃花酿,这一路春光海水连天碧、人面桃花相映红,青春的风景哪一处不美,更何况还有动人的篝火晚会。
那夜在海滩边,大家点起篝火围坐一起,还用蜡烛堆出了母校的名字。有一个男生,我们喜欢叫他阿杜,他平素就爱音乐,喜欢在夕阳西下的黄昏里,抱一把破木吉他,用酷似阿杜的嗓音,唱起忧伤而深沉的歌。这夜他深受气氛感染,于是斜靠着火光,弹起那心爱的木吉他,唱起了那动人的歌,声音忧伤而多情,震颤了寒冷的夜空,那是朴树的《那些花儿》:“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歌声在篝火里、在海滩边、在心里面摇曳,一定有人被感动了,会不会想起曾经或正在、爱人或被爱、怅惋或甜蜜的故事?我明明看到有人在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有个苗条而美丽的女孩,手挽一条雪白的哈达跑上前,轻柔地挂在阿杜的脖子上,又轻快地跑开了。篝火边响起了雷鸣般热烈的掌声。
再往后,阿杜和美丽的女孩就很自然地走在了一起,像无数校园爱情一样山盟海誓,又在毕业之后很自然地分开了,像无数校园爱情一样无疾而终。而我和阿杜毕业后也挥手作别,从此再也未能听到他的吉他、他的歌了。但我一直很感谢他,感谢那次篝火晚会:
感谢那个翩翩少年,弹动吉他唱起歌;感谢那个美丽女孩,轻柔地送上哈达。
那吉他惊艳了时光,那美丽温柔了岁月,这就是我们心底的歌、青春的花。
那年冬天的上海,难得飘起了鹅毛大雪,伴随大雪而来的是个更大的消息,英雄居然感冒去了校医院!
英雄是不应该感冒的,他可是整个学校五千米的第一名,每日冷水洗浴、闻鸡起舞、打熬筋骨,有着足够的结实和强壮,连咳嗽一声都是稀罕事。他还是自己那个县的状元、那个村的传奇,他出山就要坐一天拖拉机,进城就背负着父老乡亲沉甸甸的期望。他大学读《资本论》《毛选邓选》,看《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分析问题合纵连横,处理事情果决霸道,绝非吾等凡夫俗子可比。
与这次感冒同样轰动的,就是英雄居然也恋爱了,虽然他自己坚称是革命友谊。这段友谊的起因,竟然是某次课间,英雄纵横捭阖大讲马列毛邓,雄才滔滔折服了一旁女孩的芳心,后来他们相约去草坪看星星,仰望星空谈的仍然是改变世界的道理。这个女孩可也不是一般人,她可以把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倒背如流,而且是俄文版的,其他国家的语言她也能讲好几种,认识她的人都能感到,她身上有一种热切追寻理想的情怀和对美好的天然向往,我们喜欢叫她娜塔莎,就是《战争与和平》里那个美丽女孩的名字。
那一天英雄躺在病床上,娜塔莎寸步不离,嘘寒问暖,但英雄还是给我打了电话,他想要自己的军大衣,觉得那玩意厚实管用。我于是赶紧骑车,穿过一路扑簌簌的雪给他送去。他接过军大衣,仿佛病就好了大半,披衣出院就走,娜塔莎快步跟上。我很灵光,悄悄地落下几步跟在后面。
那时雪越下越大,英雄拿出一根烟,娜塔莎帮他点上火,英雄微闭着眼深吸了一口,之后一手挟烟、一手推车,大步往雪中走去,娜塔莎紧紧相依。走着走着,英雄恢复了睿智与活力,我听到了有关于共产主义的铿锵论述,自前方穿透而来,再看那雪花飘在他的绿大衣、她的黑发髻上,真有一种别样的血色浪漫。
后来大学毕业,英雄慨然写下血书进藏戍边:“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临行前切切恳求于我,他在雪域高原,她在繁华都市,天各一方不可误人芳华,抽刀断水方可各自相安。他走之后,请勿告知娜塔莎只言片语,以免江湖相望、各增烦恼。我羡其豪迈、感其情思,敬酒三大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英雄珍重。”
再之后,娜塔莎至少给我打了50个电话,但英雄一去就换了号码,我也束手无策。再之后又是半年过去,我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是英雄的,才知道他风雪戍守,一颗项上人头已经值到30万了。再后来一年又一年,大家公务繁忙便都少了联系,转眼就是十年之后,我和英雄恰巧都进京公干,又重逢了。
再见面时我差点没认出来,英雄整个人胖了一圈,脸色通红、皮肤浮肿、呼吸急促、声音粗壮,我问他:“英雄你还跑五公里吗?”他苦笑着说:“早就跑不动了,全身都硬了,走路都得喘。”我又禁不住问他:“娜塔莎到底怎么样呢?”他大笑着说:“很好,国外定居了,过得很精致。”我又忙不迭问他:“你这些年怎么样,还准备干多久?”他微笑着说:“高原天寒,前途茫茫,也许当年选择就错了,现在能早转业,就早点回家乡吧。”
那晚我们相约在后海酒吧喝酒,我端起酒杯依旧敬他,十年前那幕幕往事倏忽闪过,我脑海里浮现一句话:“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没想到他先说话了:“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干了吧。”
那天我们都喝得有点多,相互搀扶着回程。看着北京城的夜晚天和气清,我想,可惜没有下雪,如果飘起雪,应该还能再多喝两杯。
那天我们请先生讲课的时候临近中秋,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色如水。
先生是个奇人,他烟抽得很厉害,2堂课得1包烟,不但自己抽,还给抽的学生发,见者有份、师生平等,教室里烟雾缭绕、宛若仙境;他上课从不点名,不来也不管,早退也没事,但课堂上永远是一座难求,去晚了只能席地而坐;他讲课完全听得懂的人不多,完全听不懂的也不多,大家听了明明似懂非懂,偏偏却要不懂装懂,他的课居然这样也成了全校最热门的课。我们这次办学生活动,开幕式就邀请了先生主讲,目的就是确保现场火爆。
果然,先生来了,教室里是惯常的水泄不通,但他进门应该是愣了一下,因为发现第一排坐的是军队和学校的领导,有点庄重。待开幕式过后,先生登台,习惯性点起一根烟,发烟就不发了。当徐徐吐出第一口烟雾时,先生的开场白来了:“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在座的不但是兵,而且是领导,真是受宠若惊。但是这课讲起来压力就大了,不如各位领导有事可以先去忙,没关系的。”话到此处,在场的领导也都坐不住了,刚好内心也盼着要走,于是纷纷起立告辞。先生知足地眯缝着眼,开始用特有的磁性嗓音讲课:“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应该是孤独地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教室里再没有了一点其他声音,课堂里充满了渴望的眼神和智慧的味道。
等到课讲完了,又有很多学生提问也完了,我送先生出门。到门口先生怔住了,原来先生平素以自行车代步,他来的时候楼门口没停什么车,没想到课一上完,门口密密麻麻全是车了,可巧先生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车停在哪里,于是我有幸帮上先生的忙,陪他找车。幸好月色皎洁,先生性子也慢,点根烟不慌不忙边走边找,我问先生,车是什么样的,先生说:“车身蓝色,锁是红色,于是紧随其后,巡视一圈、二圈、三圈过去都没找到,后来还是先生自己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原来车身是白色,锁是黄色的。”先生连声说:“不好意思呀,没记住车的表象,添麻烦了。”
我恭恭敬敬送先生,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看他深一脚、浅一脚蹬车远去。抬眼望天,那月亮似乎在眨巴着眼问我:“这堂课你真听懂了吗?”我想,不是很懂,就是爱听。
再后来,我也大学毕业了,象牙塔里那风、那花、那雪、那月都离我远去,一晃就是十二年。这一个人生轮回里,不断有人告诉我,咱们的世界也有风花雪月,但风是铁马秋风、花是战地黄花、雪是楼船夜雪、月是边关冷月。我深信于此,努力拼搏过、牺牲过、奉献过,但内心总有些隐隐然的盼望,盼望那些少年时风花雪月里自由而无用的味道。于是我做了一个匆忙的决定,来了一次草率的转身,转身之后有眷恋、有困顿、有落差,却也有一种灵魂诗意的轻松。也许,当世界不全是绿色的时候,生命在平凡中也能绽放出花朵。
未来的风花雪月,还会有的。
(创作于202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