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这样的清晨,太阳照常升起,清澈明丽的阳光开始缓缓嵌满老逸夫楼前古老的日晷仪,又从燕曦两园郁郁葱葱的树木间觅着罅隙,为安静的池水、悠闲的亭阁镀上一层金边。清新的风面露恬淡的微笑,将晨读林里的书声朗朗,轻拂向不远处巍然而立的相辉堂。堂前绿油油一块大草坪,依稀间仍回响昨夜悠扬的风琴与放歌。
于是,不久便会有快乐的身影与喜悦的笑声自静默的校训墙前经过,墙上十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字自无言,绵亘百年。
这便是她的每一个清晨,与太阳和希望拥抱,旦复旦兮。每一束清晨的云彩与花朵,相拥写下她的名字——复旦大学。
2004年来到复旦,3个月后,生命中第一次去看海。随自行车协会一干同仁,蹬踩6个小时,去到目的地三甲港。这一东海边的大海港,坐落于长江入海口,吞吐碧波万千,笑看大洋大洲。远处水天相接处,船艇林立,熙熙攘攘。于此时,于斯景,胸怀能不为之一阔?
面对大海,可以从容思考哲学。复旦哲学有一个清癯精神的老头,叫王德峰,老爱蹬一辆半旧自行车去上课,他不紧不慢,我们却要提前一个小时去占座,否则必然只能于窗户外走廊里去聆听哲思。复旦人送他一个年轻的名字,叫“哲学王子”。
王教授烟瘾大,授课常一手拿粉笔,一手拿烟,我记得丝丝飘散的烟雾里他铿锵顿挫的声音:“海是人类的摇篮与梦想,与海为邻,必然孕育大度的心胸与开放的理念。”我说复旦便如此,她是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沐风栉雨承载着崇高的教育理想,时光荏苒,她与海相拥至今104年,开放、宽容、民主、自由已牢牢构成她的精神基座。就如丰子恺校友为她写的歌:“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
我曾与班级同窗一起为母校排了一出历史话剧,为此走访了校史馆一位银发苍苍的老教授,他为苏步青与谢希德两位校长做了26年秘书工作。老教授跟我谈起复旦的一些轶事,我于是知道了母校创始人马相伯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将全数家产捐于复旦,也将宽容与民主植根复旦;严复先生也担任过校长,这位林则徐的老朋友此时思想已颇保守,遂被激进的学生送出复旦;出身印度尼西亚的华侨李登辉先生,是掌舵最久掌声最响的老校长,他精通十几国语言,却唯独不精中文,他爱惜那些挑灯夜读的勤奋学生,劝他们休息,却说:“身体要紧,能请您把您的身体放到床上去吗?”老教授在娓娓道来时,脸上有着肃穆的神圣,听者的我,感到空气中岁月在流淌,碧波在荡漾。
四年间最爱在校园里徜徉,看山水环绕,曲径通幽,怡然尘俗外,嫣然人文里。道上你很少看到行色匆匆的过客,多的是谈笑风生的行人,指不定哪个树荫脚下,还会有一位白发苍苍的教授正与他的学生研讨学问。我说这纵深的树木,是四通八达的胸怀;徜徉的流水,是拈花一笑的智慧。这样的环境,你的心会少许多浮躁与不安,多上些宁静与大度。就如天边云卷云舒,海上潮起潮落,洒脱的白衣书生,正悠闲抚弄手边玉箫!
于是沐着海风,清朝通缉犯于右任成为复旦张榜录取的学生,他后来成为民国的教育部长;遗传学鼻祖摩尔根的女婿谈家桢,于疯狂浩劫的年代不屈不挠坚守着真理的尊严;意气风发的陈天桥初生牛犊不怕虎,引领IT浪潮,创业六年即荣膺中国首富;高中学历的三轮车夫蔡伟凭借自身不懈的古文探索,破格被复旦录取为博士生……这块热土上,始终洋溢着一种伟大的精神。因为这种精神,很多人,称她为“东方耶鲁”。而我,则在每一个夜晚,静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守护她,守护我的精神家园。
从复旦正门进去,一眼可看到锦簇花团拥着高大屹立的毛主席雕像,朝主席像西边的道路,往北走不过三五十步,便可看到东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径。绕进去,南北两边分别是二教和三教,清一色淡红色砖墙,朴实中自有一份厚重。三教的第八间教室,就在三教入口处安然立着,正对楼前精致的假山池水。这便是传说中的3108。
复旦流传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没有在相辉堂前的大草坪听过音乐会,如果你没有在燕园、曦园徜徉往返,如果你没有在3108听过讲座,如果你没有在晨读林里高声朗读,你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复旦人。”并列的四处所在,相辉堂、燕曦两园、晨读林都占据偌大的空间,唯有3108,只是这样一间小小的教室,外观上绝对平淡无奇,然而它却成为一种奇异的精神印记,深嵌进复旦的灵魂。
20世纪80年代,复旦现在的光华大道叫南京路,与国人熟知的中华商业第一街齐名。路的两边,飘满的是迎风招展的旗帜与公告,公告上会写满各式各样讲座、诗会、音乐会的地点与时间。而3108作为当时的大教室,且因其位置便利,成为各式活动的首选。每个夜晚,3108都是欢乐的海洋、知识的圣殿。台上有博学的教授指点江山、纵横捭阖,下面有激情的听众聚精会神、心潮澎湃。有的观点,会引发雷鸣的掌声与由衷的喝彩,有的问题,会有质疑和争论,甚或面红耳赤、剑拔弩张。那时的学生都盼望这每个夜晚,争先恐后去赴此学术盛宴。而这一切,随美国里根总统访华时在3108的演讲而达顶峰!
如今的复旦,讲座依旧是最美的一道风景。大门口的宣传栏、各大教学楼的公告栏、食堂门口从未停歇的传单派发以及bbs站公告,都将最新的资讯送给每个学子。复旦课堂,同她的校风一样民主自由。复旦的学生最尊敬老师,也最不尊敬老师。不好的课,掉头就走,开始满满一个教室,可能到最后就只剩下前面几个同学了,一点都不会给老师面子;然而优秀的课,宁肯坐在地板上,站在窗户外,也要努力地去听。我这一点秉承了复旦的传统,四年里很是放肆地从很多课堂里出来,又转身钻进了另一些课堂,然后席地而坐,仰视着讲台上博学的师长。
只是如今的3108,已不再像当年那样一枝独秀。官方的活动,已经不再选择它为举办地了。贾平凹来了,去了逸夫楼;李敖来了,去了更大的逸夫科技楼;李岚清副总理的音乐人生课,也选择了更古老大气的相辉堂。毕竟,学生更多了,场地要求更高了,总有一些辉煌,会成为记忆!然而,学生心目中的圣地,始终还是3108,协会社团组织的学生活动,3108还是首选。每一个美丽的夜晚,3108教室,还是水泄不通,复旦的很多老教授,还是喜欢来这里重温往日的美好;很多新老师,还是很憧憬能登上这里的讲台!
应学生的要求,3108有了两点变化,一是安装了摄像装备,提供网上视频,通过校园网可以清晰看到这里每一场现况直播;二是讲座后作为通宵自习室,为每一个流连忘返的学子提供一个安宁的思考场所。我曾经有几次备着面包与水,与3108有了夜深人静的约会。那时,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满天繁星,教室里的灯光安详柔和,我仿佛又回到了南京路时代那个沸腾的课堂。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奢华,叫做精神。
上海高校流传这样一句话,叫“玩在复旦,住在交大,吃在同济,爱在华师大”。对复旦的玩,历经四年,体验四年。复旦的学生,爱玩,会玩,能玩出品位,玩出花样。
我住在南区,离食堂很近。大一刚来学校不久,中午吃饭便看到胜景:食堂门口摆满了桌椅,挂满了横幅,贴满了海报。每张桌子前都有几个交头接耳的学长,看到你过来,便亲切地与你打招呼,并顺手递过来一张传单,传单上的内容都设计得精巧夺目……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社团协会招新了。每年,新同学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根据自身爱好,加入了自己喜欢的社团协会。
我的一个同窗挚友,胖乎乎的,可爱得很。他选择加入了素食协会,从此在寝室里,便开始推销起健康素食习惯与他们的各项活动。有一次我应他之邀,去了北食门口,参加素食协会一年一度的素食节美食展。琳琅满目的食品,色彩搭配得相当悦目,基本上都是我从未谋面的美食,更何况还不要钱,自然从头到尾品尝一遍。尝后,不由不感慨万千,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等食品,明明是素食,却能吃出荤菜都不能及的美味。回到寝室后对我这朋友一阵吹捧,他倒并不飘飘然,反而趁热打铁,跟我大谈特谈素食延年增寿、益气养生之功效,作为佐证,还把他珍藏的社长照片拿出来给我看。那的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我看的第一眼便有如触电,她正如曹植的洛神赋所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接着告诉我,这个女孩从未进荤,便是依靠素食调理成这样的神仙模样。我当时遂心有所动,然而最终我还是未能选择素食,而他后来吃的荤比我更多。直到毕业,他更胖了。
然而复旦的社团实在太多,素食协会只是惊鸿一瞥,老牌劲旅有演讲与口才协会、诗歌协会、燕园剧社等,新锐更是举不胜举。甚或连烟酒协会、哈利·波特协会都出现了。社团在复旦自成一体,通过丰富多彩的学生活动来推行社团理念,吸引更多新鲜血液加入。因此,你在校园里行走,到处都挂着社团节日活动的横幅,我常跟人戏称,复旦哪天都在过节。
不知不觉,2005年,在母校的百岁生日时,社团总数已上百,涵盖人文、科学、社会、体育、娱乐等方方面面。你可以想象这样的胜景,每一届新生都能顺利找到兴趣园地,并且在这里学会设计组织活动、外联拉赞助、宣传创新,甚至一步步成为社团领导者,培养独当一面的管理能力,而努力的整个过程,又是开心、快乐的,因为这是自己的兴趣所在。
陶行知先生云:“学问者,先行后知。”有了“百团大战”,我们便有了这样一个知行合一的乐园。
每年的初夏,在校园里行走,常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我在这时候一定会早起,不再踩我的老自行车,而换成一双适脚的跑鞋,跨上单肩包,早早踱步去本部食堂吃饭。在路上,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逐渐接近,然后猛钻进鼻孔,直奔心灵。深吸一口,整个五脏六腑就全都舒坦了,这样的一天,便特别快乐精神。我知道,栀子花开了。
栀子花的花瓣是白色的,在满目绿色中特别清纯可人。我的室友中有一位来自云南的帅小伙,常在这个季节,选择某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抱着把吉他,倚着窗户弹起那些柔和的乐曲,他的嗓音很好,弹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唱起来。那几首经典的歌曲:《那些花儿》《丁香花》《栀子花开》《后来》,至今还印在我的心底。我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换个地点,到女生宿舍楼下面,一定会有个穿蓝色百褶裙的姑娘为你献上一条白丝绢。”小伙子害羞,终究没敢去。
然而这个时候我却碰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也是这个花开的季节,在管理学院开的一门课上。那一天我刚好嗅着了栀子花香,心情特别好,上课老东张西望,发现有个气质卓然的女孩,一个人悄然坐在一角,身边没有同学,也不怎么说话。好奇心驱使我蹭过去搭话,却不想她很健谈,于是我了解到,她是香港过来的交换生,要在这边学习半年,因为语言不是很流利,所以不太敢和大陆学生交流。我讲话一快起来,她肯定听不懂,而她的声音,柔柔的,轻轻的,带着明显的港味,很像娱乐频道里那些香港女星在说话。
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这门课自此多了许多乐趣,我跟着她开始学一些粤语,也开始谈起大陆和香港的文化差异,有时候,文化之冲突能带来文化之吸引,大家一聊起来,便都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现在想来,那些粤语都不再记得了,唯有一种美好的甜蜜,还在记忆里一圈圈荡起涟漪。
时间飞逝,到了她走,我与另一个朋友相约到步行街的圆缘园为她送行。吃冰激凌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最留恋这边的栀子花。栀子花开,三两好友相聚,就比什么都开心。这次分别,虽有淡淡伤感,更多的是一种珍重幸福的感慨。
之后,我们都互留了联系方式,但我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没保存好,后面也没有联系了。只是在心中,一直有一份默默的祝福,希望她能收到。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是复旦的第一百届学子,目睹了她的一百周岁生日。2005年1月1日,我很有幸地成为欢呼人群的一员,在上海世纪大道旁迎接朝日升起,迎接一百年之纪元。
那个时候上海刚下了场雪,我们站在东方明珠的层层阶梯上,面对巍峨耸立的金茂大厦,脚底下,是将碎未碎的冰碴。我当时穿一双皮鞋,脚冻得簌簌发抖,然而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让我一直努力站着。终于,天边的红日开始一点点从云端涌出,身后明月的光芒还未曾消退。那一刻,一句话迸进我的脑海:“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来自2000年前《尚书大传》的句子,简直为此刻而作。
之后9月份复旦的百年校庆晚会,在刚建成的高耸入云的光华楼前举行。光华楼是当代中国大学校园里最高的楼,楼前的草坪宽阔悦目。那晚近千名学生就挤坐在草坪上,我是其中之一,一起傍着孙悦、韩磊、刘翔、周传雄、林志炫等歌星的歌声纵情欢笑。晚会最后,刘欢大叔来了,高歌了一曲《今夜无人入眠》,将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复旦,那夜是欢乐的海洋。
那夜,无人入眠是因为欢乐,而在毕业季,更多无人入眠是因为分别。每年六七月份,都会有一些喝了酒的同学,相拥着勾肩搭背,一路唱着歌而行,他们唱“复旦复旦旦复旦,巍巍学府文章焕”,他们唱“凤凰花开的路口”,他们唱“当你背上行囊,从此一个人走”,唱着唱着就开始流泪。我在路旁看着,眼睛也就湿润了。这样的夜晚,会有男生对着心爱女生的寝室放歌,会有一整晚一整晚的灯火与守候。
然后2008年,随着毕业答辩一完,日子就忙乱起来。我便随着大伙一起,开始摆摊卖书,整夜整夜聚会喝酒,穿着学士服在校园每一个角落拍照,一遍又一遍听复旦的校歌。我只恪守一个原则:毕业了,我不流泪。
终于到了离校的时间了,那个帅气的云南室友抱了我好久,然后拿起那把吉他,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开始用沧桑而哽咽的声音为我哼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和他都点了一根红双喜,然后打开窗户,默默看了外面的复旦一宿。
从此,我成了复旦的校友,和我许多朋友一样,漂泊天涯海角,去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我们的理想而奔波、拼搏。快一年了,这些时间里,我曾遭遇家庭变故,受过很多伤,有过许多痛,但都慢慢咀嚼消化掉了,因为心中始终有那份坚持。直到前不久一天,复旦的建校104周年,意外收到云南室友的短信,不长,就短短十四个字:
为谁盛放花满路,旦复旦兮心如故!
我低下头,那一刻热泪盈眶。
(创作于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