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父亲,都无法拒绝儿子的崇拜。但我没想到的是,儿子崇拜我,竟然是因为科学实验。当我带着他拆开科学盒子,做各种光电声学的实验时,他对我五体投地,敬畏地叫我“实验大王”。我告诉他:“爸爸有个好朋友,绰号叫‘科学家’,他才是真正的‘实验大王’。”
科学家是我很要好的高中同学,他属于卓尔不凡的那一类人,在人群中你一眼就能认出他。他最突出的特点,是头比一般人要大一圈,眼神清澈,流动着智慧的光亮。校园里有爱因斯坦的雕像,假如让他站在旁边,会呈现出一种十分和谐的感觉。
我与科学家认识后,见他做的第一个实验,是打点计时器。原谅我早已忘了那些叫做限位孔、线圈、振针之类的古老的东西,我只记得在全班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实验作品中间,有一根非常清晰、堪称美好的纸带:分布在匀速段的点,就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站立得格外齐整;落在匀加速段的点,就像一群端起刺刀的战士,冲出了猛虎下山的轨迹。纸带如同教科书一样标准,让我们惊叹不已。从这时开始,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真诚的敬意,发自肺腑地称他“科学家”。不过,科学家很快也找到了对我的准确描述,鉴于我做俯卧撑动作比较敏捷,他亲切地称我为“打点计时器”。
跟科学家熟稔了之后,我才知道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做实验。小时候,他已拆遍了家里可拆的东西,闹钟、手表、收音机、自行车等等,拆了之后再装回去,感受机械齿轮转动的快感;从小学到初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实验课,每次实验都全力以赴,争取做出标准的范本。这次打点计时器,无非是牛刀小试而已。
之后跟科学家在一起,学习显得自然而平淡。他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实验,我很认真地背诵每一道题,最后的考试分数都差不多;他很努力地去探究每一个公式背后的推导过程,我很努力地去背诵每一个公式的名字与题型,最后的答题成绩也都类似……在学习上,我们似乎就像两条平行向前的直线,并无交集。
然而,就像万有引力定律描述的一样——“任何两个质点都存在通过其连心线方向上的相互吸引的力”,两个好朋友也概莫能外。正如球场上,科学家在精准潇洒的中投之余,多了一些强硬的突破上篮,那本是像我这样力量型球员的标配;我在求学之旅中,也开始感受到一种原始的蒙昧的巨大力量,那曾是每一个孩童心心念念的提问:这到底是为什么?于是,《海尔兄弟》的歌曲重新回荡起来:“为什么会打雷下雨,为什么有冬天夏天,不知道的奥秘万万千千。”亲爱的科学家,他是如何把这种求索奥秘的精神传递给我的呢?是在他拉着我去问老师一个天马行空的物理问题时?还是他某次美妙的科学实验激起了我内心的火花?或是某次我们的热烈讨论、激烈交谈、深切交流……我都全然忘了,也许更多的是一种润物无声的影响和日积月累的改变,就如分子的扩散运动。但我能清晰记得,某天晚自习后的回家路上,明月如轮、繁星闪耀,我们曾一起仰望星空,聊起对宇宙的认识、对天体的理解、对未知的畅想,科学家当时还给我推荐了霍金的《时间简史》,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在科学的天空下,两个少年悄然展开了梦想的翅膀。我坚信,从那时开始,我已不再是一名纯粹的“小镇做题家”,我渴望与好朋友成为“海尔兄弟”——奔跑吧少年,去探寻广阔世界的无穷奥秘。
当人心中有信念的时候,崎岖的道路将显得生机勃勃,枯燥的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高中三年的学习必然是紧张的,教室——食堂——家的三点一线无疑是简单的,但我至今回想,总感觉那时是与科学家同行,我们走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毫不疲倦、近乎贪婪的寻求着解答奥秘的钥匙。原来实数后面还有虚数,原来坐标之外还有极坐标,原来化学除了无机还有有机,原来遗传定律除了自由组合还有连锁交换,原来力、热、电、磁、光都隐藏着美妙的公式,原来浩渺的星空也蕴含着朴素的真理……我无法回避学习的辛苦,但亦难以割舍思考的幸福,当苦思冥想后大脑里忽然闪过灵感的火花,那种微微战栗的激动人心的思想快乐,实在难以言表又永难忘记!罗素·罗兰有句话:“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我想,这种对知识的追求,是科学家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后来,在某一个冬日中午,我在教室里偶然翻到一本《科幻世界》,有一篇《伤心者》,讲述一位叫何夕的青年科学家,发明了微连续理论却无人问津,爱人远去,市井嘲讽,个人疯癫,直至150年后,这一成果最终推动了大统一场理论方程式的诞生……那天阅读时内心泛起的惆怅与震撼,让透窗洒落的斑驳阳光格外伤感。你品品:“世界沉默着,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后面那千百年的寂寞时光。”我那时真愿成为这样一个寂寞的人,如果能有一个统一整个物理学界的方程式等待我,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不过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高三,校园里硝烟味愈发浓厚。年级新组建了超级班,10人左右,不上课,白天做卷子,晚上讲答案,目标直指top2高校。科学家和我双双落选,但我俩都很坦然。我是有自知之明,毕竟顶尖高校需要一些天赋,只凭努力恐怕不够;不过科学家更多的是超脱,超级班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但他未必愿意变成一台考试机器,他属于秉承求学初心的那类人。我们就这样继续并肩战斗,在日渐沉重的高考压力下,大家眼神都更加深邃,言语都更加简洁,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台打点计时器了,在试卷上快速地打上一个个圆点,答题就像条件反射一样直接、自然而又呆板。再后来,我们一起经历高考、选择人生,他去了北方,我去了南方,到各自的异乡寻找梦想。那几年寒假再见,都是彼此最快乐的时光。
大学毕业后,我们再见面就极少了。我在红尘里打拼谋生,眼里的灵性一丝丝消磨殆尽。再见科学家时是在清华园,那时他读博士后,我在军队,漫天飞雪中,他骑着自行车,载我从地铁站到寝室,他烧了一桌好菜,温了几瓶黄酒,与我席地而坐,畅饮长叙,待到半醉之时,他拿出一本高中时我赠予的笔记本,扉页上还写着我们青春的梦想,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惋,不觉间就醉了……再一次见科学家,就到了深圳的十亩地,那时他留德归来、赴深讲学,而我已卸去戎装、重回地方,兄弟相逢三碗酒,再聊人生,他的科学我已完全听不懂了,只剩了讪讪的“来,喝酒”。情感依旧,只是情怀确已不同。
再后来就到了现在,我陪着孩子做各种科学实验,还跟着他去上海天文馆。在天文馆的巨幕影院,我又一次抬头看到了科学的天空。我突然心生感慨,多年以前,我曾那么有幸地仰望过科学的天空,看着智慧的星辰熠熠闪光。没想到科学的惯性那么强,尽管遇到那么多现实的摩擦力,但直到现在,我还珍藏着那份遗留的幸福。
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就快变成少年了;我自个儿一天天平凡地活着,但心中还念着那个少年。在科学的天空下,我亲爱的科学家兄弟,白衣飘飘的少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