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是学堂,二中是牢房,八中是打场。
当年学生之中,口口相传。市里其他中学的什么情场、球场我不记得了,这三句到现在犹自不忘。我初中在八中,其实入学的时候,八中的江湖已经走下坡路了。好像在入学前一两年某次大规模斗殴事件后,不管是学校还是派出所,都加强了对学风纪律的整顿。大抵你只要老老实实的,低调一点,是可以免于被打、被要钱、被欺负的,与小学时候知道的那个猛龙过江的古惑仔年代是有距离了。万幸,我是个老老实实的人。
但是老实不代表学习好,八中学生历来在学习上的唯一出路是考上二中。二中虽然是身体牢房,也是学术天堂。八中有个好习惯,每年考上二中的那些学生,学校都要为他们张贴大红榜,一直贴到读过的小学去。我在母校四完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大红榜,称道不已,艳羡不已。还记得有位姓张的学长,居然凭借692分的中考成绩进入二中,除了语文92分,其他都是满分,给我们年幼的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八中每年考上二中的只有10人左右,我虽然觉得自己学习还过得去,但是距离这十几个名额,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我们这一届9个班,4个是从各县选拔招生来的,大家称他们为“农村班”,学生以苦学苦读为业;4个是学校周边的,称为“城市班”,以豪侠勇武见长;我们居中,自称“城市科技班”,是城区挑选出来的尖子生。然而,班里除开几个真正的女秀才外,学习比农村班确实差了一截,所谓寒门苦读,不能不服。我小学读书苦得很,初中进来就有所放松,真心休闲了两年,那两年的记忆中有热血的球场,火爆的电游,绚烂的课外书,靠着老底子在班上基本10名以内,悠哉混着。最差一次考了班里25名,把成绩改成了第5,回家也混过去了。
真正的觉醒是初三刚开学,某天下着细雨回家的路上——这大概是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开悟时刻,只是时机场合不同:我突然间看着远方的东塔岭,想到自己的未来,如果考不上二中,我会怎么样?家里什么都给不了我,除了给我一个读书的机会。我可能得去另一个高中,那就意味着考不上重点大学了,甚至连大学也难,换句话说,也就是失学。或者不如直接去打工。可打什么工呢?在老家学修车、理发,还是去职校混江湖啊?我感到真正的恐惧和紧张,未来那么窄,也许一辈子就在这个城市了,连面前这座山都走不出去。未来就那样撕裂了摆在你面前,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除了那10来个名额,你抓住就抓住了,抓不住就抓不住,这是命运。
从那以后我开始努力,开始和命运赛跑了,时间有限,不拼不行。我连大年初一都看了一天的化学,不能不承认,某个时候学进去了,也是很有乐趣的,但更多的是刺刀见红的紧张。成绩噌噌噌往上走,付出的收获是显著的。能进入年级前10了,但是不稳定,还是紧张啊!真考试了,发挥如何,天知道?
当时二中改变考试方式了,不以七月会考为主,而是提前某一天,来个突然袭击,带卷子来,连续考4个小时,语数外物理化学,一气考完,按分从高到低录取。他不说哪一天,我们天天拼命复习,也就连紧张都忘记了。终于四月某一天,星期一,风和日丽,升旗仪式后班主任跟我们讲,请大家深呼吸3次,准备考试!没有任何先兆,考考考,连紧张都顾不上,考完之后走回家才发现脚都软了。回家后碰到父亲,父亲说:“今天怎么中午回来晚呢?”我说:“二中考试诶,上午考完啦。”父亲两只眼睛都瞪大了:“考得怎么样?”我摇摇头:“不知道。”当时真不知道,4个小时下来,除了紧张啥都忘了。
之后是焦急的等待,我那时候的状态,不知道发挥得怎么样,还能在10名之内吗?谁知道。过了1周之后,传说成绩出来了,我们开始天天看着班主任,想让他讲,既期待又紧张,偏偏他什么也不讲,就是没有消息。老师这个时候表扬一句、批评一句,我们都觉得是弦外之音。特别是老师如果说从二中回来,那绝对是一笑一颦别有玄机。过了1个多月,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老师,到底有结果了吗?”老师淡淡一笑:“你没事,别担心,告诉你个喜事,这次二中扩招,估计得100多个了!”那一刻我真是又惊又喜,苦苦盼了这么久,就这样轻松地落到我头上了吗?但即便这样还不敢托底,直到再1个月后红榜贴出来,看到了“曹军”两个字,心才真正放下来。后来谁曾想,我们这一届是八中的黄金一代,代表着兴盛的开始,从此以后每届都有百余名学生考上二中!借助着寒门学子的力量,八中在中考升学上真正占据了一席之地!
张榜之后就是预交学费,可以休息1个多月,等待会考走个过场,老师已经不管我们了,随便学随便玩,会考还能有什么问题吗?但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消息慢慢发酵,直接改变了我接下来的学习和生活。
这个消息就是:一中面向全市招生了!无论片区无论出身,以分数说了算!我等本来只能去“牢房”坐几年牢,这时有别的选项啦。年级里面好些个优秀的同学开始酝酿起来,我也压抑不住自己而蠢蠢欲动。一中是什么地方?一中是百年名校,是民主自由学术昌盛的地方,那里有亲切的老师、快乐的课堂,那里有栀子花般的同桌女孩,那里可以天天回家,那里有出去就满大街美食和放学就能自由行动的权利……
于是我毅然报考一中,继续埋头苦读。这本应该是一个接下去一句带过的故事,结果却来了个跌宕起伏。一中考试是明确公布时间的,考前3天,我突发重感冒,考前1天,还没有恢复。考试当天早上6点,我挣扎着起来,要去考试,老爸不放心,跟我讲:“要么你别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河对岸的老同学骑着自行车来了,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他说:“昨天二中紧急通知,凡参加一中考试的,一律取消二中资格,绝不录用!今天必须到二中集体报到。原来班上说考的都不去了。昨天班主任找了我一天,家里没有电话,只能委托同学来找,要我千万别去考,赶紧去二中报到吧!”老爸和我合议一下,委实不敢去,但又不甘心,我们约定,去一中门口看一眼,再去二中报到。
到一中门口是鬼鬼祟祟去的,生怕有二中、八中的老师在门口拿人。一看人山人海,不像有防线的样子,心里面胆子就大了。再透过一中校门看看里面青山绿水,郁郁葱葱,一股热血就涌了上来。我们拿了准考证,先进去看了看,快到点了,父亲看看我晕晕乎乎的样子,说:“要么咱们还是回去吧。”我那一刻到底想起来什么,已经不知道了,但是我说了一句很响亮的话,到现在还记得。
我说:“人生难得几回搏。都走到这里来了,就试一下吧。”
后半句没说出口——“大不了再也不读书了嘛。”
好多年以后,我读《史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这心态,虽然少年。
我老爸那个时候是默默给我鼓励的,后来我读大学了他跟我讲,那一刻开始觉得我是可造之才。但是确实蛮担心的,毕竟是一中。我知道父亲骨子里是这样的人,一个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人,他用生命证明这一点,我永远只能服气,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但是我就在当时说出话的一刻,突然有了曹家人的血性,虽然不管未来如何。
考完试,一切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音讯。我正式开始过暑假,浑浑噩噩,冲动之后自己也没有底气,不知道会去那里,会干什么。我喜欢书店,那1个月每天走40分钟去书店,站着看1天书,然后走回来。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都是那时候站着读完的。那阵子,紧张与焦虑,等待与拖延,对未知的迷茫,比酒精和香烟更加让人麻醉。
转折是在某一天中午,我从书店走回家。妈妈告诉我:“你考上一中科技班了!”那个时候家里面没电话,只有隔着挺远的一家人有电话,我们留了这号码给学校,学校打给她。她那个时候接了电话,小跑着来报喜,喊着:“你们家孩子考上一中科技班啦!”那声音那么大,因为好久我们这一片没有上一中的了,还是科技班。后来多年之后我看《手机》的电影,看到严守一那个时候第一次接触电话,广播里说“你的媳妇叫桂花,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就是这样的感觉。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知道,这一生的命运,改变了!事后过年,老爸已经过世,我一页一页翻他的日记,特意找这一天,只见黑纸白字地写着:欣喜若狂。这个评价,只有若干年后我们姐弟三个都考上大学了,才又出现了一次。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还得接着交代所有曾经臆想的、但是最终变成真实的生活:我上了一中,看着我的同学们感慨万千,我想说,我是曾经用我的一生当赌注,才换来了和你们坐在一起读书的机会,怎么能够不珍惜。但是,待得久了,很多东西也就慢慢清晰了。这里固然有全市最好的老师,但同样学业压力巨大;这里固然有清秀美丽的邻家女孩,但同样功课繁重连话都不可能多讲一句;这里固然有美食街、有自由,但连吃饭都在想着牛顿力学定律……世事并没有童话那么美好,还是人间烟火,只是可以安慰自己:幸福就摆在那里,不多不少,我只要愿意,就可以碰得到,不用被戴上沉重的枷锁。
其实,二中哪有这么夸张,我初中的死党都在二中,一样青春飞扬,快乐得跟什么一样,最多是爬爬墙、绕绕弯、跟老师捉捉迷藏。时隔多年,很多人比现在的我成才多了、优秀多了。包括即使哪也没考上的兄弟,同样也有非常优秀的人才啊!人生之路千万条,哪一条都有前路。后来,我考上了复旦,留在了上海,有了可爱的妻子和家庭,但是,当初那一刻的激动和快乐,除了孩子出生,就再也没有过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激动?绝处逢生、绝地反击、绝无仅有啊!再后来,我还跟同事聊起过这段经历,同事很佩服也很惋惜,说:“你曾经那么拼,那么自由,现在也不就跟我一样吗?”我只能笑一下,但是少年时那种跟命运战斗的倔强,本身不就是最美好的回忆吗?再后来,很多人跟我讲,我们只会读点死书,百无一用。我自己也能感到在社会考验面前,单纯的考试分数是那样得苍白无力。但是,我们从湖南这个地方过来,一无所有,哪有素质教育的奢望啊,虽然只是读好这么一点书,还是有些不容易的啊。再后来,包括我也在想,那个时候是不是真的上不了一中,就去不了二中呢?也未必,也许二中还会要我,毕竟成绩不差,但是,那个恶性竞争的条件下,谁敢打包票呢?也许去工作了,现在会更有出息,但是在当时的家庭条件下,谁敢去这样尝试呢?
我只知道在当时,我就是那么决绝,站在命运的路口,向着心中自由的方向,把一生的前程当成赌注,把我终于醒悟了、拼搏了、奋斗了的青春当成赌注,和命运来了一场真正的豪赌。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虽然才16岁,虽然还孱弱单薄,但就是那一刻,我活的最是个人样,真正挺起腰杆站在了命运前面。
忍不住回过头对自己说:“喔,曹军,你原来还那么帅过啊!”
(创作于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