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高,拾级而上,树木葱郁,谓之东塔岭。
水,不长,蜿蜒而下,溪流潺潺,唤作郴江河。
东塔之下,郴江之畔,是我魂萦梦牵的故乡。小时候,我总是背着书包,沿着郴江、途经东塔,一路蹦蹦跳跳去四完小上学。在这里我遇见了许多好老师,印象最深的是贺老师。
“贺老师身材苗条,眼睛炯炯有神。”这两句是贺老师教我的,当时她出了篇作文题《我的老师》,我写了她,她加了这两句话,我觉得很贴切,一直记到现在。贺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带我们,当时她三十七八岁,人高挑,很清癯,戴副眼镜,交谈时总是认真地端详你,给人博学又亲近的感觉。她性格利落,说话干脆,一手粉笔字刚劲挺拔,像英姿飒爽的女军人。
贺老师教语文,当时小朋友们最怕写作文,贺老师问:“你们都会说话吧。作文简单,就是用笔说话。写之前你先说一遍,说完了记下来,就是文章。”为此,她经常把课堂开成故事会,让同学们围绕一个话题讲故事,讲完之后各自记录下来,就是一篇篇作文。高深莫测的作文课,一下变得平易近人了。她还喜欢朗读课文,读得抑扬顿挫、富有感情,她讲:“读书百遍,其义自见。郎朗书声里,有一种叫做语感的东西,找到它,就找到了学习语文的金钥匙。”她还推崇看课外书,每年寒暑假结束后,都要让我们分享阅读心得,在她的鼓励下,我小学读完了《薛仁贵征东》《说岳》《说唐》《杨家将》《七侠五义》以及四大名著等书籍,这些书让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语文。
贺老师很奇怪,从来不打人。我读小学时,家长把孩子送给老师,都希望老师严加管教,打是亲,骂是爱,老师动了手,家长感谢都来不及。但贺老师与众不同,她就是坚持不打人,连发火都很少,但学生们却很敬畏她,因为她喜欢留人。只要学生课堂测试未通过,或是作业未按时完成,放学后她一定要把人留下来,再讲一遍课程,再盯一遍作业,等功课都通过了再放学生回家,有时留到八九点钟,回到家里,天都黑了。有阵子电视里放《宰相刘罗锅》:“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街头巷尾都在追剧,我曾听贺老师叹气:“今晚又看不成刘罗锅了。”当时我把这当成趣谈讲给父亲听,父亲告诉我,贺老师心里也有杆秤,那秤砣就是你们这些学生。
贺老师爱山,她经常去爬东塔,每年清明还要带着我们上山给烈士扫墓,每到这时她会难得地严肃起来,很认真地教导我们,对烈士一定要有敬畏之心,正是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才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这时哪个同学嬉笑打闹,她一定会给予最严厉的批评。贺老师说,她小时候,曾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接见,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贺老师爱山,也喜欢像山一样挺拔的军人,她的爱人就是军人,她常常说:“军人是真正的男子汉,永远昂首挺胸、威武阳刚!”她还特意请了班里同学的父亲——一名现役军人给我们上课,那堂英雄的课,曾让少年的我们热血沸腾。
贺老师也爱水,她是喝着郴江水长大的人,对这条河有着别样的感情。我与贺老师,在这条河上有过不少交集:那时家境贫寒,有时交不起学费,我沿着河一路忐忑地去到学校,她知道了会悄悄帮我垫上钱,让我安心继续上课。有一年春节后开学,她送我一些年货,是我从未见过的各式糖果饼干,琳琅满目,满满两袋,我沿着河一路拎回家,感到既幸福又沉重。有一次我肚子疼,她安排同学送我回家,放学后又骑着车来看我,沿着河一路踩到我们家,看到我没事了才放心回去。有一回市里作文比赛,我写了《我爱美丽的郴江河》参赛,当时许多老师说,这篇文章不真实,郴江河污染严重,已经不美了,贺老师力排众议,她请大家到郴江上游,就是到我家门口看一看,这里依然山清水秀、美丽动人。后来,这篇文章获得了全市的二等奖,贺老师比我还高兴。还有一次,我印象非常深刻,当时我上五年级,一向尊敬贺老师的父亲,一定要请她到家里吃饭,骑着车到校门口等她,她盛情难却,就与父亲各推着车,跟我一起,沿着河一路走到家。饭后,她走出门,被隔壁的邻居们看到了,那都是她曾经的学生。邻居们对她非常尊敬,讲了许多她的好话,我那一刻充满了自豪,因为我也一样是她的学生。
贺老师年幼时,家住郴州最古老的街道——裕后街。街上有口井,叫犀牛井。贺老师对我们说,她那时不慎掉入井中,差点没命了,幸亏邻居救她上来。后来,我们见贺老师教学之余,总要去老街坊家走走,嘘寒问暖,送米送面。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贺老师名双凤,她有两个女儿,一个上了北大、一个上了川大,我想,这么好的母亲,才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
贺老师带了我6年,小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她,初中跟同学一起看了她一次,大二寒假又独自去看过她,那次感觉她明显憔悴了,但她看到我很高兴,鼓励我努力学习、精忠报国。再之后,大三寒假前父亲告诉我,贺老师患了胃癌,8月已经去世了,葬在香山陵园。再后来,2017年小学同学20年聚会,大家一致决定给贺老师扫墓,可惜我在上海未能前往。再往后,我每次回老家去陵园,给父亲扫完墓后都要再去看贺老师,墓碑上的贺老师,面容清癯,系着红领巾,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似乎在看着我,亲切地问:“你还好吗?”
在离开贺老师之后,我曾见过许多的山和水,比东塔高,比郴江长;我也见过许多优秀的老师,知识更渊博,水平更高。但我始终难忘故乡的山和水,那是乡愁里永远的山高水长;我也始终难忘敬爱的贺老师,那是生命中永远的启蒙人。贺老师与我有太多恩情,她从未想过要我报恩,我也从未报恩,亦无以报恩,谨以此文,纪念永远的恩师。愿为恩师而歌: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