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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曾是一个让人又恨又爱的地方。每当想起她，我的眼里，总会流淌出青春的光。
五龙又称五龙沟，是山西太原市郊东山脚下的一处村落。说到山西，我神往已久。最早的印象，来自父亲的教导：“山东才子山西将，山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名将辈出之地。”少读历史，卫青、霍去病、关羽、尉迟恭、薛仁贵、李存孝、杨继业、狄青……一部山西史，就是半部中华英雄史，我心生钦佩已久。后来读余秋雨先生《抱愧山西》，才知道山西曾号称是“海内最富”的地方，曾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的地方，曾是“连宋霭龄都大为吃惊、被美国人称为‘中国的华尔街’”的地方，更是心生向往。未曾想此生与山西有缘，竟与五龙这个小山村，朝夕相处了整整10个月。
此事说来话长，自1999年起，军队开始从地方高校毕业生中直招干部，为了让他们更好地适应部队，需要先集中培训。于是，地处五龙沟的太原指挥学院，历史性地成了百万武警大军新招大学生干部的培训基地。当时，这群高学历干部被寄予了如此深厚的希望，他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仿佛肩负着21世纪振兴人民军队的时代使命，没有人会怀疑，这群稚嫩的书生里，一定会走出共和国的将军。他们仿效黄埔军校，戏称自己为“五龙几期”，这个称号将在很多年里，成为不少军官相见时一个亲切的符号、一抹会心的微笑。而五龙沟的声名故事，那些跑不完的魔鬼坡、鬼见愁的训练场、吃不完的白菜萝卜土豆……也将由这些军官带往祖国的五湖四海。传闻北京的首长视察，应声雷动：“同志们累不累”“不累！”“同志们苦不苦”“不苦！”“同志们吃得好不好”“不好！”首长震怒，下令严查，但好了不过1周，食堂又恢复了老三样。大家也都心照不宣，既然是来自象牙塔里的文弱书生，不把你练得脱几层皮，不把你累得怀疑人生，不把你饿得吃嘛嘛香，怎么让你脱胎换骨成为钢铁意志的革命军人？这场苦，是书生从军的投名状！
等到我去之前，事情又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新兴的国防生，逐渐代替了大学生。以我基层之心揣测，也许高层很快觉得：直招大学生干部并未完全符合部队期望，不能指望五龙的10个月，彻底改变已毕业大学生的人生观、价值观，必须提前培养。于是，国防生应运而生。进大学前，就已穿上军装、参军入伍；大学期间，既要修满高校学分，又要完成军政训练；大学毕业，直接走上工作岗位。为保证人才质量，还特意与中国顶尖的高校合作培养。按常规理解：一个年轻人，入学即入伍、轻松攒兵龄，读书不付钱、还能挣工资，既能学文化、又能学军事，不用找工作、毕业就中尉，军队待你不薄，你还能不满怀感恩、精忠报国？可是问题来了，这批国防生军官适应部队同样差强人意，甚至还不如原来的大学生，太令人失望了！于是，五龙肩负起了新的使命，对国防生进行10个月再培养。国防生感到震愕：怎么说话不算数啦？既然大学利用节假日辛苦完成了训练课时，怎么还要10个月？不服气。五龙沟也感到不舒服：这群国防生，也有点组织、有点纪律、懂点部队，可就是不听招呼歪理多，看来得好好收拾！就这样，大家难免带着些成见，相聚在这块黄土地上。我们上一届，作为五龙九期、国防生一期，已有了许多故事。一个师兄实在愤慨，天天捧读《圣经》以明心志，终于如愿以偿、成功退伍，后来远赴美国成了一名神父，也算“不忘初心”。他的行迹，就像小石子击入池潭，激起了许多涟漪。后来，大家面对食堂老三样愤然罢餐，与校纠察队势成水火，终于发展成在校行政大楼前罢课静坐，复旦校歌第一次响彻了军歌嘹亮的五龙沟：“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这些自由的声音，让人惊奇、感叹、滑稽、甚至有些许慌张。当然，事态最终必然以双方妥协而告终。而静坐，也就成了五龙沟的一件神奇往事，如惊鸿一瞥，不可思议却又真真切切，让人深思却又不过莞尔。
在这个大背景下，我来到了五龙。那天约下午6点，从太原车站直接坐上军队大巴。开始还能看到灰蒙蒙的霓虹，慢慢就只见农田了。“上山啦！坐稳喽！”司机一声大吼，车开始剧烈颠簸起来，车窗外已看不到灯火，人就像在黑暗的大海上摇晃抖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将吐未吐之际，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到了！”于是下车，拖着行李穿过漆黑的山路，到寝室已9点多了，收拾物品、洗漱睡觉，这就是对五龙的初印象。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就开启了艰苦的全训模式。这些科目，至今令人津津乐道。
首先要翻越的是魔鬼坡。五龙有个连续上下坡的环形赛道，五公里越野要绕赛道两圈，其中有一段S型持续上坡路段，长约300米、呈45度仰角，是每名跑者的噩梦，故老相传，得名魔鬼坡。当时，我们每天都要与魔鬼坡战斗，感受那份歇斯底里的痛苦与狂欢。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一群战友争先恐后往前冲，有人呐喊着、号叫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有人脸涨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却挣扎着往前冲，魔鬼坡，真是一个检验男人的坡道！还有四百米障碍，“宁跑一个五公里，不跑一个四百米”，大家跳弹坑、钻洞孔、翻高墙、飞云梯、爬低桩网、过独木桥，累得精疲力尽又酣畅淋漓，有时还要加个拖轮胎跑四百米，只有跑得够快，才能拉得轻松，大家玩命地向前冲，活脱脱像群野兽。
比魔鬼坡更难征服的是器械。就像打怪升级，五龙演示了单双杠的一至八练习，放下豪言：“自1999年始，从未有1名学员，10个月内做到八练习！”当时有位五龙教员，一圈一圈绕着单杠大回环，演示传说中的八练习，大操场掌声雷动！对英雄的向往，是年轻人的共性，大家的训练热情被迅速点燃，器械场上多了无数“杠上飞”，我也是其中一员。记得单杠四练习，单腿挂杆前倒360度，我练了个把月，左大腿内侧已磨得血红，却总差一口气上不去。后突闻取巧之法：前倒身体180度后向上走时，略向左倾能借力归位。情不自禁现场就试，就那一下，人狼狈地就翻上去了，找到了感觉，一口气又做了七八个！喜不自禁，连抽了三根烟！后来，我们都练至七练习，但八练习的确无人突破。有个四川兄弟，找人拿背包带绑着，想拉个大回环找感觉，可总差一点，终归憾负，未能打破纪录！我回上海后，听闻五龙往事，直招大学生中有位国家体操队的退役队员，轻描淡写就是八练习：“这是我们的基础动作。”五龙竟无人以对。这是后话，当时自不必提。
摔擒是硬科目，擒敌教员是散打队出身，功底扎实，动作矫健，我曾配合练习，手持脚靶接他全力一记腿法，手头直如触电一般，确是有真功夫的人。教员口头禅：“天公作美，今天是个训练的好天气！”往往这话讲完，半个时辰内便乌云密布，暴雨倾盆，教员叹口气，拉着我们避雨，或是到健身房练肌肉，空气一时变得欢快起来。等到云销雨霁，往往练不多会又要收操，教员感慨：“日出东方，来日方长！今日天公不作美，下次再训吧！”玩笑归玩笑，后来时间紧，风里雨里也照训无误了。我们跟着教员，从“顶摔锁喉”练到“卷腕夺菜刀”，也开始像模像样起来。有个“后倒”动作，教员说别练了，动作危险，每年总有几个兵后倒牺牲，但越这么讲，大家越去练，也都慢慢练出来了。
战术跟摔擒又不同，特别适合山西的黄土地，这是我们最爱的课，可以提着枪漫山遍野跑。有一个很陡的小山坡，需要踹上两脚纵身跃上。大家习惯了踹，慢慢把黄土踹松了，露出不知哪一年的棺材板来，于是直呼不敬，赶紧换处地方继续踹。射击又不一样，这个教员是个人物，能双手端枪同时射击，弹无虚发。他本事大脾气也大，有次上课排头学员打瞌睡，他对着学员前面一米处，砰砰就是两枪，把人惊得跳起来！不过教员也被我们吓了一跳，那是射击二练习时，隐形胸环靶，200米卧姿、150米跪姿、100米立姿，结果大家动作参差不齐，前面已跃进，后面开始点射，看着子弹嗖嗖飞出去，教员的口令都扭曲了：“全体卧倒！关保险！”大家卧倒在地，面面相觑一身冷汗，好像捡了条命回来。
这就是五龙的训练。大家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最后都顺利通过军事考核。
比艰苦训练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年少轻狂的率性往事。
五龙很特殊，军校在村庄之内，很难有铁栅栏能完全隔开。村民目睹一年年大学生来来去去，已建成整套生态服务链：农家餐饮、住宿、洗浴、网吧、洗衣、缝补、黑车……不少村民勤劳致富，建成了大院高墙。
我当时在五班，八个兄弟都是活络之人。有个哥们来了想好，主动报名当区队长，不久发现，这里大家都有些叛逆，不是很待见“当官的”，于是黯然辞职。我们不罢休，仍称其为“区队长”，区队往往大怒：“你才是区队长，你全家都是区队长！”区队相貌俊朗、身手矫健，曾与我去市区新华书店，遇一窈窕淑女后主动搭讪，俩人相谈甚洽，忽女孩问：“你是哪里的？”他嗓音朴实洪亮：“俺是五龙沟滴！”把女孩吓了一跳。还有次区队率我等去农家摘梨，满载而归，途遇供应社老板之女。此女面如桃花、身段婀娜，可惜因病头脑有些问题，区队又主动搭讪：“吃个梨吗？”女子笑吟吟地讲：“我不要吃梨，我要吃你！”区队落荒而逃，吾等大笑不止。
区队机敏，却尚不如“老实人。”老实人面极忠厚，却智计百出。班里有位“腿王”，弹踢侧踹潇洒迷人。一日熄灯后，腿王起夜上厕所，老实人悄然钻进被窝，待腿王迷糊归来，他如僵尸般突然伸手坐起，腿王失声尖叫，众皆大笑。老实人曾给自己手机号码的前后1位各发消息：“短信发与有缘人！如您是男士，愿结为兄弟；如是女孩，愿与交往。”俄顷，后一位回，竟是山西大学的女学生，老实人于是欣然前往，遂成红颜知己。老实人曾指挥队列高唱“原始社会好”，亦曾因多头情债缠身夜半长叹：“这要是古代就好了！”可谓率性之人。
言归正传，当五龙经历了萧瑟秋风、寒冷冬雪后，随着开春天气渐暖、课程渐重复，大家心思躁动，翘课成了一种新时尚。这日上战术课，沿途就溜走了4个，我亦在其列：“上什么课，喝酒去吧！”去农家饭馆，整1个火锅，弄2箱啤酒，正待鏖战，却听区队电话：“快来！教员发火啦，点名查人！”于是4人匆匆赶去，却发现战术场上风平浪静，那4个家伙倒是逃遁了，原来是“瞒天过海”之计。我们亦不甘示弱，要走都走，于是轰然散去，集体吃火锅吧！大厨亲自指挥食材，他大学便博学多才，参加过省散打比赛，又开过餐饮店，火锅底料调得极佳。大家吃得开心，老实人提议：“来个真心话大冒险，错过一圈喝酒翻倍”，腿王运道不佳，连干16杯啤酒，众人鼓掌大笑。酒足饭饱，课业结束，各自归队。
翘课光在五龙，如隔靴搔痒，毕竟不过瘾。于是这天，我与区队、大厨约好，趁擒敌课尿遁，叫上黑哥的黑车去太原。黑哥因妻闻名，其妻开一处小卖部兼网吧，面黑体胖，资历颇深，学员尊称黑嫂，也便称他黑哥。黑哥的轿车贴了膜，外面看不见里面，我们便大摇大摆坐上车，从训练场驶过去往太原市。大厨在车上不忘调笑：“黑哥，你们这些年挣了大学生多少钱啊？”黑哥讪讪笑着：“哥几个要玩点啥啊！”“随便逛逛！”于是依旧去了山西大学，逛一圈美食街，喝半晌酒，待往回赶，恰巧路边几个男子颇为喧嚣，区队怒目戟指：“住嘴，声音给老子小点！”那群人吓了一跳，估计看我们仨都凶悍结实，不敢讲话，默默都走了。区队还想大吼，我们拽着笑呵呵回去了。
五班只是五龙的一个缩影，回想起来，那一年五龙出了几件奇事。一是割包皮事件，大家逐渐厌恶上课，翘课也累，不如病休。干脆割个包皮，一举两得。于是便有人络绎不绝去医院割上一刀，休假一月。后来学院见势不妙，严令叱责，凡欲割者，必详述理由，呈领导层层审批，此风遂绝。二是点名事件，有位队干部最喜欢长篇大论、喋喋不休，大家肃立寒冬、瑟瑟发抖，学员愤然而起：“报告！《条令条例》规定，点名一般不超过15分钟，我按规定离场！”于是不顾而去，其余学员亦跟随离去。队干部脸色铁青，自此讲话简短了。还有位队干部点名时喜欢训人：“像你这样的废物，还不如杀了煮了吃了！”一名学员终于忍无可忍：“你再讲一遍，老子拿刀捅了你！”至此队干部口头禅也就改了。三是缴书事件，五龙安排了一些思想政治课，主要属背记内容，大家不屑去听，又不能玩手机，于是看自己的课外书。学院勒令纠察巡视秩序，有个学员正在读书，厚厚一本英文教材，被纠察顺手牵走，同学大怒：“你拿我书干什么，你能看得懂吗，你把书名读给我听听！”纠察不由一愣，竟无言以对。后来又查了几次，总是吵架不休，竟不了了之。四是作弊事件，五龙有文化考试，大家并不重视，但也愿意妥协，都准备了小抄迎考，没想到学院领导高度重视，亲自巡视考场，发现上午考试后垃圾篓里扔满的小抄，勃然大怒，勒令下午严查。学员也生气了，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考试，既然查得严，干脆不考了，于是纷纷交了白卷。事态无法收场，只能规定“考试交白卷就是作弊”。大家也就写个姓名，涂鸦两道题了事，就不算作弊了罢。五是请假事件，在那个年代里，基层残留一些不良风气，从正风肃纪的今天来看，是不敢想象的：“一条烟、一瓶酒，今天请假明天走；两条烟、两瓶酒，队长送到大门口”，五龙的请假风格，跟它的白菜萝卜土豆一样，闻名四海。我自己也见识过，父亲重病之时，急急跟队长请假却置之不理，待到某次外出归队给队长带了点东西，告曰：“你终于成熟了！”这样的成熟让年轻人厌倦！于是，伴随时间推移，大家请假就慢慢懒散了。有人请假，队长不批，自个就出去了：“我跟你请假，是知会你一声，没想着要你批，我走了！”到了最后半个月，简直进入无政府状态了。有个学员队，晚上学员全都兴高采烈跑去市区，只剩队长教导员，无奈只好自己搬条板凳，坐在校门口守望一夜，盼着大家平安归来，也算奇景。
“双塔昂首刺破云天，那是卫士手中利剑”，时光荏苒，距离我们高唱着五龙校歌行进于这片黄土地，已经10余年了。多少将军的梦想成为泡影，多少青春的意气归于平淡，再回首当年在这个偏远的村落里，吃过的苦、流过的汗、轻蔑过的纪律、任性过的青春，宛如昨日一般。当年那么兴高采烈地结束培训、离开这里，如今却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五龙。
五龙本就是一个矛盾体，最严格的军营，最自由的大学生，在此深刻碰撞，孕育出了强大的正反磁场。在磁力拉扯下，这批国防生竟呈现出如此鲜明的两面性：最刻苦训练的是我，最消极翘课的还是我；最挥汗如雨的是我，最对酒当歌的还是我；那个队列训练纹丝不动的是我，那个满身逆鳞敢于“犯上”的还是我。同一个人，从这面看，是一个英勇顽强的好战士，换一面看，又是一个年少轻狂的愣头青。这个悖论，颇具讽刺。
悖论的原因众说纷纭，我以为，总归有理想和现实两面。这批国防生，是富有理想的一群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训练虽然艰苦，但理想更加崇高，在他们心中，黄土地播撒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将成为构筑理想大厦的基石，正是由于这份理想，他们无惧艰苦的现实。但现实往往又那么真实：他们心高气傲，而这里并未给他们多少尊重；他们已经接受了高校的自由思辨教育，与这里的教育相比简直是降维打击；他们的同学正驰骋于广阔天地，他们却封闭在这偏僻的小山沟听鸡鸣狗叫。现实与理想的反差，促成了集体叛逆的源动力，甚至演化成略带些玩世不恭的行径。
但悖论本身又带着些许的无厘头。其实，与学员指点江山相比，五龙作出了更务实的改变：我们到五龙不久，学院居然修好了通往山下的大道，开通了周日去太原的大巴；半年后又新建了两处食堂，学员用脚投票选择就餐点，老三样终成历史；建好了全新的室内擒敌训练场，供国防生使用……想来颇觉感动。但学员们也并未辜负五龙，他们离开这里后，就迅速埋葬了年少轻狂，带着在五龙学习的军事本领，在祖国的五湖四海建功立业。当年翘课逃学交白卷最积极的人，现在也是部队建设的最中坚力量。五龙的培养，他们记在了心上。
所以，关于悖论，无法去深思，也不必去深思。可能回头来看，最珍贵的是，五龙给了这群年轻人，一个恣意飞扬的青春。难得有这么一片长天大地，可以让你任意挥洒、随意淘气、而无需为此负责。某种意义上讲，五龙俨然就是我们青春的“乌托邦”。于是，这一段任性挥洒的青春，构成了我们的血色浪漫。
所以，追忆五龙，就像追忆浪漫的青春。抱愧于这块黄土地，就像是，抱愧汗水、麦穗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