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江山,风流逝,千秋铁马金戈。漠北江南,大漠泪,一身戎装坎坷。少年情事,繁华若梦,壮怀何悲秋?豪情依旧,笑弹长剑高歌。
遥想元戎当年,英雄慷慨事,凌云大志酬。沙场点兵,直教强敌俯就。你我后生,男儿热血恣,岂惧激流。与兄痛饮,一生军旅何求?
——《念奴娇·八一感怀》
2008年夏,我写了这首《念奴娇》,当时志存高远、昂然怀将军之念。而今,再写一篇《我是一个兵》,仍然回归初心、默然寻士兵之源。从何写起?还是从上课开始吧。
“上课之前,先背一段情书。”这是我的开场白。
“我被你的智慧和美貌深深吸引。尔今,当我独自在这偏僻的小山村,你是否还记得这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的受伤士兵。”看着聚精会神的战士们,我顿了顿,“这个士兵,就是蒋介石。这封情书,是他1927年写给宋美龄的。”台下哗然,我微笑着举手示意,“下面进入今天的课——我是一个兵。”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我的基层岁月里,至少给四五茬战士讲过这堂课。从蒋介石到毛泽东,从黄埔军校到抗美援朝,从“八千里路云和月”到“五十弦翻塞外声”,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永远做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士兵的文化认同逐渐凝聚,教室里常响起热烈的掌声。
课讲得挺明白,自己其实也糊涂:我是一个合格的兵吗?一个合格兵到底长什么样?带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走完了15年军旅生涯。蓦然回首,真有不少兵的身影、兵的味道,值得纪念。
我的军人情结,是从父亲开始的。父亲一生最崇拜的是军人,最爱穿的是军装。他自述曾是县民兵军事科目比武第2名,手榴弹扔得特别好,但因身高差了1cm,没能加入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但父亲处处都像隐藏在人民里的士兵,他每晚10:30熄灯就寝,清晨6:00起床出操,睡前衣物按内外顺序叠得整整齐齐,醒来一个鲤鱼打挺穿衣洗漱不超过5分钟,说到部队眉飞色舞,从小就教我立正稍息,他讲部队是全天下最正规的地方,所以给我起了“军”的名字。他带我到军分区门口,看那齐步走过的挺拔身影,眼神里不无羡慕。我觉得,父亲假如到军队,一定是个好兵!他那个年代,“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漂亮阿姨跟着跑”,对军队的向往朴实又纯粹。
后来,高考选择了国防生,进校前先到军营集训一个月,算是新兵连。父亲送我到上海,又目送我打好背包坐上军卡,临了还不忘说:“你看,这多正规!”我去的是机动支队,训练相对严苛。在此之前不久,85吨泄漏的燃油染黑了近8公里的黄浦江岸线,支队官兵一声令下跳入江中,以血肉之躯奋勇清污,是出了名的硬骨头部队。我们所在的连队,主官口头禅是:“科学的训练叫训练,不科学的训练叫磨炼,老子的兵是磨炼出来的!”那时正值火热八月,眼睛瞪着烈日站军姿,满1小时泪流满面才罢休;俯卧撑下面垫张纸,汗水湿透了纸张就叫停;一天两个五公里,跑不动背包绳绑着拖;深夜随时紧急集合,令人彻夜不敢安枕;饭吃不饱,学会了先盛半碗,狼吞虎咽后再抢一碗;汤很诱人,哪管一圈老爷们围着汤桶,一身臭汗滴滴哒哒往里掉……班长一直不屑地打量着我们:“你们这群新兵蛋子!”偶尔亮出污油灼伤的疤痕,似乎在讲,“这才是士兵的勋章。”这就是我的兵之初,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开始有了一点点兵味。
大学毕业后,去山西某县中队实习。冬训期间中队兵力少,像是缩编成了一个排。当时县里猪瘟闹得厉害,我们紧急出动,端着79轻冲扫射了一大群猪,溅着满身鲜血凯旋。受此影响,大家一月不识肉味,天天只能青菜萝卜配老陈醋,过年加个火腿肠。在中队遇见一个兵,像极了《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三多”学东西慢,却勤奋异常。单杠上不去自己搞夜训,让班长用背包带把双手绑在杠上练吊杆,结果大家一忙忘了放他下来,他也不求救,大半夜才给发现,整个人半僵了,从此就慢慢会了杠上飞。“三多”喜欢做好事,永远闲不下来:每天提早半小时起床,打扫一遍操场卫生;下了训练场直奔炊事班,洗菜端盘忙个不停;中队上哨临时缺人指定找他,不找也不行,他要跟你急……后来我离开中队回太原,有次听说他在医院看病,顺道去探望他,他眼泪汪汪看着我,给我敬了个庄严的军礼。我心里挺感动,“三多”真朴实,朴实中有一种真切的情感,令人亲近。
正式第一任职是排长。当时我刚从山西摔打了1年回来,颧骨突出,瘦削精悍,皮肤黝黑,青筋暴露,到中队后玩命训练,单双杠上天天飘着六七练习,五公里越野后叼上根烟,风轻云淡。战士们前几天看到我都挺拘谨,后来有个班长告诉我:“我们以为你是直接提干的有点怵,这样的排长搞人最狠!”我哭笑不得,看来军人的匪气,总算练成了一些!现在想想,那时就铆着劲要证明军人血性。带着应急班全副武装拉动考核,头顶钢盔身着防弹衣在烈日下晒得要窒息,我还精神抖擞地鼓舞战士,心想,老子还能比战士先倒下?和大学生篮球比赛,他们有身高,我们有体能,我鼻子不小心挨了一肘,鲜血直流,随便擦擦,嘴角闪着血继续干,硬是带出了一股杀气,赢球后大学生摇头叹服:“还是解放军叔叔厉害!”班长训练晃晃荡荡,指导员大声就骂:“你不要在那骚,体能搞过排长了,老子才懒得管你!”有人讲:“你这家伙哪像大学生?”我颇有点自豪。
后来自己带兵,虽然带得不好,却有幸遇到了许多可爱的兄弟。比如老吴,三期老士官,长得凶,嗓门大,人爽快,我俩每天各能抽一包烟,烟熏火燎中成了好兄弟。有天夜里我查完哨,他刚下哨,我们倚着岗楼坐下摆起了龙门阵,他讲岗楼一圈近一公里水泥路,是他立下军令状,带着兄弟们一个月肩扛担挑整出来的,赢了指导员三顿龙虾;他讲有次点外卖被老队长抓住,手持烧烤和啤酒,低姿匍匐绕战术训练场爬了十六圈,起来后喝着啤酒那叫个酸爽……说着说着老吴眼里闪现了晶莹的泪花,我知道,那是老兵的青春,都容易流泪。再比如射手,他新兵下连时我当指导员,一直记得他那张青涩的脸庞,他家境一般,人很努力,我常在军人大会上表扬他,后来见他一步步成长,居然成了驰名全部队的神枪手。每年八一,他都会给我打个庄重的电话:“首长好!祝您建军节快乐!”我搁下电话常自感动,依稀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深感当初关心太少、对不起他。再比如英雄,他是中队的驾驶员,开着武装巡逻车风驰电掣,有次一个急刹车,后排的特警冷不丁直接撞到了驾驶座上,大家佩服他的勇猛,称他英雄。英雄有阵送我,从高速路匝道口下,每遇老人、孩童乞讨,他都要递上一枚硬币。我笑:“英雄,上当了!”他回答:“这些人能乞讨总不容易,我多这一元不多,少这一元不少,就当帮他们好了,没关系!”我颇有惭色。后来英雄退伍后,我每次经过这路口都会想起他,我知道他退伍后迅速违了一些章,车技已恢复了冷静,还知道他已成家立业,家庭幸福。念及此我常微微一笑,此时如遇乞儿高举二维码,往往就掏出了手机。
我也遇见了很多兵味十足的首长。比如,爱拍桌子的支队长。支队长自新疆来,据说当年腿法了得,天山南北打出了名气。他上任第一天就拍了桌子,我们重视得不得了,连夜研究整改工作,后来发现他天天都在拍,才知道这是带部队多年冲锋陷阵的习惯动作。只有一回我们实战演习掉了链子,他把桌子踢翻掉了,我们知道,这是真发大火了!记得有一次,我在操场转来转去想着政工例会的材料提纲,迎面碰到支队长,他给我出招,声音抑扬顿挫:“政治工作,首先就是培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战斗精神!”真是印象深刻。还有次,我陪《解放军报》记者采访他,他讲,在新疆时,一年只有14天探亲假,妻子在铁道工作,2周有1周在外,两人每年相见只有7天,活成了牛郎织女。他有次探亲回家,女儿8岁了不认识他,以为是陌生人不开门,他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哇哇”哭了一上午,直到爱人中午回来把他拽进屋……支队长回去后提师职干部了,我很想念他,觉得一下没人拍桌子了,少了不少战斗精神!再比如,喜欢站着的将军。他第一次给我们讲课,2个多小时从头站到位,背挺得那么直,跟站军姿一样。我真是吓了一跳,这是哪门子将军,就是个连队的兵啊!将军很怪,他的茶杯不让人帮着端,本子不让人帮着拿,车门不让人帮着关,见面还跟你主动打招呼,材料有时还自己写,秘书跟着他都有点怅然若失。将军真有担当,几年没人拍的板他拍了,别人绕着走的坑他迎上去了,多少人承惠至今,我们讲,真是条汉子,是个做实事的人!将军常讲:“将军本质就是战士,作战的时候让你冲锋陷阵,生命都要放弃。既然是战士,那么战士能去的地方你要能去,战士能做的事,你也能做。”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令人钦佩。
最后,在部队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行将转身之际,接到一个神圣的任务,去陕西甘泉探望一个牺牲战士的家人。这个战士叫保保,出生似乎就带着保家卫国的使命而来。他当兵在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却主动请缨两赴新疆反恐战场,在浴血战斗中因病去世。保保躺在病床半昏迷时,探望他的部队首长商量着要多给一些补偿金,保保突然拼命摆手,人已不能说话了,尚不愿给组织添麻烦,令人动容。“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首诗写完的1200多年后,保保用生命再次诠释了一遍。当时,我走到延河岸边上,走在甘泉街道上,感受西北的风沙烟尘,心头涌起阵阵悲凉。我仿佛看到:他从这里穿上绿军装,高高兴兴、喜气洋洋地踏上从军之路,再回首,却只剩烈士的萧然寒灰、父母的两行浊泪。我仿佛看到:自己报名参军时,武装部的人问我,“为什么要去部队?”我铿锵有力地回答,“好男儿就要保家卫国!”一晃15年过去了,就要回归地方了,我可还记得,当年那个一心只想冲锋的自己?
军队是个牺牲奉献的集体,军人是个牺牲奉献的行当。人生何其壮哉!我曾有幸是一个兵,也有缘相识了许多的兵。离别之际,该跟自己,也该跟战友们说一句:我们,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