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长眼中,什么最重要?
是学习。我妈说了,穷什么不能穷教育。
我深知我妈寄予我的期望,所以我异常努力,即使努力的方向有所偏差:只在小学的时候获得过一次奖状,还是“卫生标兵”。
学校给学生设立很多奖项,目的是激发学生学习热情和培养才智体美素质。直到高考,我以289分的“优异”成绩与北大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原来我真的很讲卫生。
于是那个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不到六十公斤,和学哥、学弟打架,毕业连同班同学都不认识,仿佛进错班级,长相酷似彭于晏的男人,踏上了“驰骋沙场”的征途。
报名参军入伍,我成功被录取。父亲回来告诉我被录取的消息时,眼神中透露出欢喜、疲惫和委屈,我知道他为我的事没少跑前跑后,也肯定以农民那套思维去跟别人打交道了。
虽然我也到了可以和父亲碰杯的年纪,但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父亲当年撑起这个家的能力。
来到部队的第一天,五湖四海的兄弟们就对天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当然,也有因为太想家而抱头痛哭的时候。
五年特战生涯,对我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新兵班长,他是个内蒙古汉子,满脸红斑,急了骂起人来虽然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气质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内蒙古汉子好胜心强,我自小好胜心也强,所以班长把我当作他的尖刀,无论什么场合,只要他说不能放弃,我绝对宁死不从。所以我很少给班长丢脸,当然也有。
当兵第五年休假结束回到部队的时候,正好赶上单位武装五公里越野比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如五雷轰顶,一个月在家没锻炼身体,吃了睡睡了吃,这要上去比武了不一定能下得来,便想着看看怎么能逃过这一劫。
每次比武连队都有两个“死亡”名额,就是可以有两个人不用参加,我便厚着脸皮去找了班长,见到他之后又扭扭捏捏不知道怎么开口。
班长盯着我半天,他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是等我开口。
我犹豫半天,他等不及了,问我:“你行不行啊?”
我就知道!但是我明知道他在刺激我,可就是受不了这刺激。
“谁不行谁是狗!”
这是我第一次让他失望,即使他事后并没有骂我,甚至晚上点名的时候专门表扬了我坚持不懈的精神,但是在我看来,这比杀了我更让我难受。
以往无论政治素质还是军事素质,我在连队从来都是抬起头做人,数一数二的成绩经常让我飘得很高。但是这次比武,真是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作“捧杀”。
短短的五公里,刚开始的三百米大家就不见了踪影。虽然我双眼发黑,深知连队荣誉的重要性,但是我宁愿倒在地上也不想拖累战友,不想让大家给我背枪。
到达终点的时候,我只记得我身上的凯芙拉、枪和腰带等装具都没了,一路上拽着我跑的人都是以前被我拽着跑的人。
有两个同届兵看着我,笑得上不来气,问我是不是跑的时候喘不上来气,我说是啊,他说他们是用背包绳兜着我脖子,才跑完了最后一公里。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能受此奇耻大辱。
晚上点完名之后,我虽然心里很不爽,但还是在小卖部买了一箱红牛给大家分了分,之前没买过,没想到这么贵。
我给班长送过去一罐,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猜不出他当时到底是笑话我,还是想要安慰我,但是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就好像我妈经常对我说:跌倒了没事,爬起来再跑。
我突然想到,这是我在连队的最后一年,以后怕是不能跑了。
时间这东西,过程无比之慢,回头看就好像一眨眼的工夫。
这五年有过绝望,有过深渊,有过与死神擦肩而过,取得过荣誉和掌声,吃过苦,也看过最美的黄昏。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过程中,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可以成为人。
世间走一趟,总会归于尘土,要么平凡,要么疯狂至死。
临走的时候,班长说:“没什么东西送给你,送给你一句话吧!”
“上场没有退路,人生没有落幕。”
回家的高铁上,感觉怪怪的,为什么明明是回家,却感觉好像离开家一样。
生我的家,无论我走多远,我依然能回来。
可让我长大的家,在我长大之后,就永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大家喝着酒,说着战友就是兄弟,以后一定不能断了联系。我看着他们的脸,这是我五年来睁眼闭眼都能看到的脸,看过来看过去,都那个样。
有兄弟中途下车的时候,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嘴里的话变成了:有机会一定聚一下,下次再见了兄弟。
直到现在,大家都没有再见过面,有时想想之前的生活,却发现只能想起来我们经历过的苦难,却想不起来他们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有时候,再见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有时候,再见就只是再见。
快到临汾的前10分钟,闹钟响了,我拿上背包安静地走到高铁的卫生间里,拿出自己的常服穿上,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挂上自己的军功章,看着镜子里左胸前满满当当的荣誉,窗户透过来的阳光,让它们比我更璀璨夺目,我对自己说:挺着腰杆,敬礼手腕伸直,左手紧贴裤缝……
之所以坐车的时候没穿军装,是因为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是谁;下车之前我穿上军装,戴上我的荣誉,是因为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爸妈是谁。
这些荣誉,是属于他们的。
我跑步到他们面前,对着他们敬了个礼,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看我们,这一刻,我为我的爸妈感到骄傲。
于是我带着我的骄傲,合上了我前半生的剧本,拉开了后半生的帷幕。
回家之后,我的家还是那个用9秒83就能跑完的村庄,不过有两位老同志因为生活原因,选择调离另一个世界工作。
这件事发生在我当兵的第三年和第四年,爷爷奶奶也在第一年和最后一年相继离世。我当兵的五年里,老天好像是在洗牌,把家里的老弱病残人员刷新了一遍。
发生在第四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妈妈得了很严重的乳腺癌。
那段时间连队正在组织驻训,我连着好几天做梦,梦见我妈得了病没了,半夜老是哭醒。那几天我害怕极了,终于等到连队休息,赶紧给我爸打电话,让他带着我妈去检查。我妈还说我多心,笑话我幼稚。
之后连队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演习准备,这段时间我也很少跟家里打电话,后来我发现我爸和我妈基本不跟我视频,总是打电话。这是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因为一般情况下,只要我休息,上厕所他俩都恨不得开着视频。
直到我姐告诉我我妈已经确诊的时候,我才和她通上视频,那会儿的她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还专门让我爸买了个假发,她害怕我看到她不美丽的样子。
后来我跟连队专门请了事假,提前在楼下理发店理了光头,穿上军装,来到我妈的病床前,敬了个当兵以来最标准的军礼,我怕她看到我不懂事的样子。
所以说,你做的一切,老天不是看不到,只是一旦你动了心思,便看不到老天了。
之后我一直努力善良,我会给路边流浪汉递根烟听他的故事,会捡掉山上滚落在路中间的石头,会尽量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因为老天的恩情是需要还的。
但是我希望我永远都别还清,这样我就能永远善良,因为我相信:善良的人,运气都不会差。
妈妈得病的时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咱别治了吧,浪费钱。”我猜当时她的心理跟村里两个奶奶的心理是一样的。她们两个也是在得病花了很多钱之后,不想给家里人添负担……
我知道她说这话是出于真心,但于我而言却是最大的谎言,就和小时候听到那句“妈不吃”“爸不累”一样。
其实他们的选择没有对错,不过是年纪大了想给后辈留点余地。他们只想自己走了之后,家里人可以过个好年,却没想过他们承载了多少家人的牵挂。他们的这个选择,会让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孤单的人,没了妈妈,没了老伴,没了奶奶。
电影《我不是药神》里说,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生活的琐碎,吐出来矫情,咽下去辣嗓子,百般委屈涌上心头,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值一提。生活就是这样,又难过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