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一个住着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如果把两个没钱治病而选择轻生的奶奶也算进去的话,村里的人口数勉强可以凑到一个排的编制。
说到轻生,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位奶奶连死都不怕,怎么就没有勇气活下去?
村子不大,短跑冠军苏炳添用不了9秒83就可以从村南到达村北。村子靠山靠水,却一年四季缺粮缺水。所以即使人数可以勉强凑够,但如果真把这个村子当后勤供应排,也是不合格的。
小农场总共有两辆三轮车,两辆手扶拖拉机,八辆摩托车,十处房屋(其中三处危房),三十亩找不到手续的地,八十棵树(其中一半被我小时候尿过),五十只羊(其中三十只被我骂过),四只狗(包含走丢了的那一只),六只猫(它们互相都有血缘关系)。
这个占地面积还没一个别墅区大的地方,承载着我的前半生,承载着村里人的一辈子。
老人常说,走出大山就是有出息。所以无论走出去的人在外面干什么,去吃席时,他家里的老人都能把脑袋抬得老高,露出连一对大眼皮也遮挡不住的虚荣心。
这种行为是一种几乎无药可治的病——穷。
也许是因为穷,我的好胜心格外地强。从小到大,我总想跑得比别人快点,吃得比别人多点,就连斜刘海都想比别人长点。后来我右眼看东西模糊,左眼视力格外好,我终于明白,是要强的斜刘海挡住了我望向世界的窗户。
生活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小村庄,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环境:让村里的孩子不再为上学发愁,让老人不再为吃不饱饭担忧,让顶梁柱们不再为糊口而外出务工。
小时候,我经常在村西头那条通向县道的水泥路上跑步。一百米的路,那时候可以跑二十秒。左边是大伯家的小麦地,右边是我家的玉米地,经常跑到一半就会冲进去大伯家的小麦地,躺在地里凝视天空。之所以没有躺进自家的玉米地,是因为妈妈说压倒了玉米秆就打断我的腿。
我看到这条路上有爸爸扛锄头的身影,那会儿他的发型还不是“地中海”;有妈妈追着爸爸打骂的身影,那会儿妈妈还没有白头发;有姐姐和我学骑自行车的身影,那会儿姐姐还没有嫁人;有爷爷奶奶和我坐在驴车上去赶集的身影,那会儿他俩还不是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有李梦瑶的奶奶嗑着瓜子找我妈说闲话的场景,那会儿她还健在,那会儿也还没有李梦瑶……
这条路上承载着太多回忆。多年过去,这个世界飞速变化,但这条路却始终如一,没有变长,也没有变短,还是许多年前的那条水泥路。
许多年后,我并没有变得很有出息。没有给村子立起一根电线杆,也没有给村子修上便利的自来水管,更没有铺上哪怕一米的水泥路。
对于没出息这件事,除了我自己,似乎没人在意。
小时候在我家门口的大槐树下,曾有个大婶对我妈说:“你这孩子以后准保好吃懒做。”我妈一直记到现在。
或许是大家听信了大婶的话,已经给我扣上了好吃懒做的帽子,所以对于我没有给村里做贡献这件事,他们倒也觉得理所当然。
也许是因为好吃懒做的天性,对于出身农村这件事,我非但不自卑,反而觉得庆幸和骄傲。就比如在农村到了饭点儿,我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端个碗在村里转,一圈转下来碗里总会多上很多菜。如果换作在城里,我端着个碗在小区楼下转的话,大概率不仅吃不上更多的菜,反而被当作一个有精神病的傻子。
谁都想证明自己不是傻子,可是越证明就越像个傻子。
和城里打招呼的“你好”“Hello”不同,在农村,大家更喜欢问“吃了吗”。其实在爷爷那个年代,这不是打招呼,这是真的在问你吃没吃,没吃的话可以去我家吃。
虽然小时候家里没钱,但是我也没有过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的是爸妈他们。父母总是习惯性地把一切好的东西给孩子,然后自己吃苦受累。
伟大吗?他们可能根本不懂什么是伟大,只是竭尽全力地当好爸爸妈妈而已。
爸爸妈妈也有爸爸妈妈,当我有了孩子后,我还是习惯性地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妈妈,他们肯定也想分享给他们的爸爸妈妈。不过,不知道他们的爸爸妈妈隔着坟头,能不能听到这些好消息。
小时候,我很羡慕李梦瑶,是因为她家四世同堂,人多,热闹,虽然日子也不好过,但家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在我记忆里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李梦瑶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耳背,他在耳背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耳背,所以也没学过唇语。今年九十多岁的他,每天总是笑嘻嘻的,我每次回家看到他时,都会跟他打招呼。
我说:“爷,干啥去呀?”
他笑着看我:“哦。”
我说:“你吃饭了吗?”
他笑着看我:“哦。”
李梦瑶的爸爸的爸爸每天都会放他那23只羊,比照顾李梦瑶还上心。李梦瑶的爸爸没大我几岁,喜欢玩《地下城》游戏,能一直玩到现在的原因是他能在里面挣点钱。我曾经也想通过打游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努力了,可是最后没成功。没成功这事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我妈。因为她威胁我说,要么把游戏戒了,要么就打断我的腿。
上次见李梦瑶时,她骑着还没我小腿高的三轮小车,站在地头看我爸点玉米秆。她看着火势很大,便急匆匆地扔掉三轮车,跑到我爸旁边大声喊:“你点火,我要报警抓你,警察来了给你戴手铐。”
我爸逗她说:“警察来了,也只抓不识字的人。”
李梦瑶当时害怕极了,跑到自己的三轮小车旁边,眼睛向上方翻着,字正腔圆地背起了《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拨清波……”
李梦瑶边背边紧张地望向我爸,我爸一本正经地望向空无一人的村口:“来了来了!”然后大喊:“李梦瑶在这儿。”
李梦瑶吓得小车都没顾上骑,“爸爸,爸爸……”地喊着跑回家去了。
就当我和我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李梦瑶躲在她爸身后又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我爸说:“他让警察抓我。”
李梦瑶她爸问李梦瑶:“为什么抓你呀?”
“因为我‘鹅鹅鹅’没背下来。”
她爸笑着说:“没背下来,就让警察抓走吧!”
李梦瑶朝着她爸的鞋子猛踩了一脚,飞快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了回去,边跑边喊:“爷爷,爷爷,爷爷……”
我当时有一个念头,被三个男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孩,长大后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无法无天。
转念一想,不管以后怎样,起码她在离开家之前,在这个完全属于她的世界里面,她就是他们的天。
是呀,谁在家里不是天?
只有离开家后才会发现,天外有天。
我家后院住着的是我的三爷爷,和我爷爷是亲兄弟,他的内向性格正好和三奶奶外向的性格互补。
自我记事起,我奶奶骂骂咧咧的形象就狠狠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早上五点起床开始,骂天骂地骂鸡骂狗骂我爷,我就在这种“清新脱俗”的环境下慢慢长大。
爷爷奶奶不在了之后,每次看到三爷爷、三奶奶,我就会想起他们。
直到我去当兵之前,爷爷每天都会拄根拐杖、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那段我跑着只需10秒的水泥路,他却要花上10分钟。有时为了能顺路多采点药,爷爷得走出去很远,天黑之前一旦赶不回来,就会在大山里面迷路。他没有手机,只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手电筒。
为此,爸爸经常在跑大车回来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上山找爷爷,又生气,又无奈。
爷爷一边说着他不想给别人添负担,一边隔三岔五地在深山里迷路。爸爸一边对爷爷又气又无奈,一边成为爷爷。
生活就是这样,有人鲍鱼海参、别墅豪车、灯红酒绿、环球旅行,有人为了糊口而挣扎在生活的边缘。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相同,我并没有见过很多悲惨的生活,不过我在穷苦的缝隙中,看到了更多向死而生的美好,他们是在挣扎,却是在为自己的希望挣扎。
勤劳,勇敢,善良,即使贫穷也从不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