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事情都是从我第一次在方家胡同讲脱口秀后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回家,换上拖鞋打开客厅灯,发现王艳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她拿着手机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察觉到她语气里有一丝不愉快,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对。我说:“嗯。”
我本来就不想参加公司团建,是她要求我去——在团建中成长。她总是觉得我在公司混不下去是因为我没长大,不会说话,不会做人。我不认同她的说法,但看到儿子交不起两万元的模型课学费,不能和同学一起去玩儿时失望的表情,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去参加团建改变一下,希望有一天能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八面玲珑的有钱人。我也搞不懂为什么王艳要把松松送去昂贵的私立学校读书,在那里他同学的爸妈经常隔一年就会给孩子换个手机。我和松松解释说:“节约是美德。”他好奇地问:“那马力的妈妈缺德吗?”
我出门参加团建,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松松的小脸贴在三楼的窗户上目送我,感到既悲凉又鼓舞。我的胳膊似乎还保存着两岁的他被我抱着时的感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好奇地看着周围正在发芽的树枝。一切都过得那么快,那时候的我还是松松探索世界的发射基地,现在七岁的他却已经在高处看着地面上的我了。
王艳接着说:“你累了吧?”我按捺住之前的兴奋说:“一点儿都不累,趁还没老得不能动弹,多干点儿,呵呵。”王艳说:“干得这么起劲儿,是不是和这个女的?”这话让我一激灵。王艳拿出手机,给我看我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但女人的脸被她的手指头遮住了。我问:“这是哪个?”王艳提高了嗓音:“哪个?你看着挺老实可怜没出息的,居然还有几个?”我在想:今天晚上演出结束后拍了一堆的合影,这是谁呢?王艳继续说:“你数完了没?!这是怎么回事?”她松开拇指,照片上在我旁边的是陆军。
演出结束后,热力猫俱乐部的咖啡区突然热闹了起来。冯昊带着员工进来,看见我和陆军站在一起,就给我们拍了个合影。普拉达羞答答地问杨更能不能两个人自拍一下。她在自拍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无奈只能让我帮他俩拍。接过她手机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心甚至在冒汗。之后他俩互相加了微信。
在这里看到同事还是很别扭,我依然不喜欢团建。同事在我的概念里只是存在于公司里,同事就是公司的一部分,顺理成章,大家客客气气,通过生物化学术语来聊一些和情感完全剥离的事情。在脱口秀俱乐部里和同事聚首的尴尬指数简直爆棚,完全超过了在餐馆或是街上偶遇,因为偶遇可以草草收场,在这里还不好意思直接离开。我就在那儿面带微笑地熬着,根本不想再待下去。最后冯昊总算说了一句:“谢谢大家今天团建的表现,也不早了,我就简单说两句。”大家聚拢在冯昊的身边听他说话,我利用身高的优势从后面溜了出来。
看到是陆军后,我松了口气,和王艳解释说照片里的是个脱口秀演员。王艳说:“你知道我在冯凡的朋友圈里看到这张照片是什么感受吗?”王艳看冯凡的朋友圈让我着实恼火,当然这个恼火程度远不如那次她在我们结婚纪念日请冯凡过来。
这里交代一下,冯凡就是我追王艳时,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他是个离了婚的高富帅,但因为创业经常出差不在北京,被我乘虚而入了。我被优化之后,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月找工作,多的是时间做菜,害得王艳都要吃吐了。结婚纪念日那天,我想让她换换口味,订了一桌西餐,想给她个惊喜。没想到她受不了我找不到工作这件事儿,直接让冯凡来面试我了。我不知道冯凡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想见见当年的情敌,还是只想帮一下当年的恋人?
冯凡一进来就和王艳握手:“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我心想:真他妈会说话!王艳笑着说:“你还是那么会说话。”不愧是夫妻,想得差不多。
我们一起吃了些东西。冯凡举止得体,说话很有老板风度。我没有察觉出他对我和王艳有任何嘲讽或贬低之意,直到他说:“王艳和我联系了,关于你的工作的事儿……”这是他当我们的面捅的第一刀:是看在你老婆面子上才给你这份工作的。王艳看出我的不爽,但把我的不爽用眼神瞪了下去。我只好说:“谢谢冯……总!”冯凡说:“什么总不总的,咱们私下别这么叫!你下周一就来公司上班吧。”这是第二刀:私下别叫我冯总,但公司里得管我叫冯总!
周一,我到了冯凡开的专门做亲子鉴定的富子生物技术公司,发现就职的部门不是直接向冯凡报告的,而是在他和他前妻的儿子冯昊的部门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实验员的职位。这是第三刀,这一刀也是捅向王艳的:这公司本来可以是你的,但现在你老公得在我儿子手下工作。
我有时候真恨自己,为什么要让冯凡这样对待我?我去冯昊部门的时候真想说:“去你妈的,老子不干!”我后悔当时没有立马离开,可能是因为冯昊和普拉达对我还算热情,那个部门也确实急需一个懂业务的。毕竟,普拉达甚至认为DNA是个名牌包包。
令人羞愧的是,那时候我内心的阿Q精神发挥作用了:冯凡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是王艳的正房,你冯凡连个偏房都不是,也就是个备胎!
王艳继续追问:“你说啊!你不哄孩子睡觉也不挣钱,晚上去酒吧和演员鬼混!这么大人了不知道检点一点儿?我让你去团建不是让你去放纵,是让你学会体面的职场社交!”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她骂我的时候面颊红润、微微冒汗,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很是漂亮。
我说:“团建的时候没想要放纵,不过现在想了。”我一把把她抱起来走进卧室,她的表情从愤怒转为疑惑。我把她放到床上,开始吻她。她说:“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松松可以上模型课了。”
一场脱口秀讲“炸场”之后,我的心情好几天都很激动,感觉才思泉涌,看什么都有意思,都可以写成段子。我像着了魔一样研究段子,还看了国内外的诸多脱口秀视频,很多人的段子都让我捧腹大笑,也有很多人的段子让我“脑洞”变大。比如有个叫史蒂夫·赖特的,号称是one-liner(短笑话)的鼻祖,至今极少人能超越。
他的一个让我拍案叫绝的段子是:“有一天,我发现公寓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人偷了,并且换成了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我喊室友出来,对他说:‘你看!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你怎么想的?’他说:‘我们不认识吧?’”我还得反应一下才发现:哦,他的室友也是个复制品!还有一个是:“我买了一些用过的油漆,它的形状是个房子。”这个也得琢磨一下:原来他说的是已经刷到墙上的用过的油漆!
到公司后,我发现大家好像比我还激动,总让我给他们讲一段儿。这大概是所有脱口秀演员的困扰:周围的人总想让你“来一段儿”。我只好说这是工作时间,讲段子不合适。我的段子得去剧场听才有点儿意思。还有人管我要演出票,我说:“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人一百块钱,你们自己去买吧。”大伙儿哈哈大笑,还在那儿坚持:“来一段儿!”
冯凡走进了实验室,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能见到冯凡,大老板来了,看谁还敢开玩笑或者让我讲段子?冯凡说:“大家聊什么呢?”一个同事说:“冯总啊,刘东死活不肯给我们讲段子。”冯凡对这个同事说:“那你开个头吧!”这个同事就说:“嗯……有个化学段子。你的镁,夺走了我的锌。”大家笑了笑。冯凡说:“我也有一个。相亲的时候女生说:‘你家无线路由器的质量怎么样?’男的说:‘挺好啊,我在家每个地方信号都满格。’女生说:‘不好意思啊,你房子太小了,我们不适合。’”大家笑了起来。
突然,我心生嫉妒,脱口而出:“这个段子不错,不过这些都是网上的段子,我讲的是原创的段子。”冯凡看着其他同事说:“哦,刘东的意思是我们的段子不好,他要讲一个自己的,那就来一个吧?”我马上开始后悔,这一切太违和了。我说:“冯总,在这儿讲段子,不合适吧?”冯凡坚持说:“没事,我刚才都讲了。”
我讲了一个刚写的段子:“如果在车祸中丧生的话,我希望能和一辆水泥搅拌车撞到一起,这样死后马上就会有我的一尊雕像。”讲完后只有普拉达哈哈大笑。冯凡看了普拉达一眼,她马上不笑了。冯凡用总结的口气说:“嗯,挺好的。还有其他段子吗?”我说:“没了。”他这才让大家回去工作。
冯凡离开后,普拉达拿起她桌上一个毛茸茸的粉色泰迪熊说:“刘博士,送您这个,祝贺您演出成功!”我谢谢她,并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这个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摆pose自拍的女孩,好像没有那么肤浅了。
过了几天,见到杨更的时候,他向我打听普拉达这个女孩怎么样,我说了一大堆好话。杨更说:“太好了,我们俩那个了,呵呵。”看吧,我早就说过了,普拉达其实很聪明。
在家吃完晚饭,我匆匆把碗洗完,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我今晚去演出一下。”王艳的脸色突变,让松松进屋去。松松对我小声说:“你多保重吧。”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王艳把房门关上,才转过头来对我说:“你怎么又去演脱口秀了?我嫁的是一个科学家,一个博士,不是一个脱口秀演员。”我说:“我真挺喜欢脱口秀的。我一直欣赏的一句话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一辈子都不用工作。”
“你不用工作,让我养活你啊!”
“不对,是拿自己喜欢的事当工作的意思。”
“但你干脱口秀有收入吗?”
“目前没有。不过,李安的老婆养了他六年,现在李安就可以养她了。”
“你真不要脸,人家李安是天才啊!你怎么能和他比!你话都说不明白,就别在舞台上丢人了。”
“不花些时间试试,也不知道啊。”
“我太了解你了。刘东,你是个老实人,但也真是无趣,这不怪你。你是学理科的,你知道北京文科生的口才有多好吗?我就认识三个国际辩论比赛里拿过名次的。你要是能把脱口秀讲出名堂,我把我脑袋砍下来!”
“我这不是已经答应人家今晚去演出了嘛。”
“在哪里?”
“方家胡同46号,已经有点儿晚了。”
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其实是“别生气啊”,但又怕说了她会觉得我是在指责她易怒,从而变得更加生气。
我只好默默地从她不悦的磁场里开足马力逃离出来。
到笑坊已经是7:40了,但7:30的演出还没开始,因为只有三个观众。陆军和天王就坐在咖啡区玩手机。我问他俩王铜去哪儿了,陆军说王铜在三里屯开了个新场地,去那边忙了。也可能是我的心情烦躁,觉得他俩今晚都面目可憎。陆军一看就是一天都没洗脸没梳头,也可能不止一天。至于天王,他嘴角上还有吃剩的饭粒。陆军向我道歉,说那天在咖啡馆里自己心情不好。我说没事,心想以后不一起创作就没事儿。
王铜突然给我发了个短信:“刘东刘东,在吗在吗?你赶紧去街上拉些观众!”我把这个短信给陆军和天王看,他俩摇头苦笑:“我去!怎么能把脱口秀做到这么low啊!”我坐了一会儿,开始感觉王艳的那句“你真不要脸,人家李安是天才啊!你怎么能和他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大脑上,让我痛苦不堪。我忍不住站起来,走到胡同里开始拉客。
“大哥进来乐和乐和呗!脱口秀演出哈!”
“美女进来玩儿玩儿呗!脱口秀演出咯!”
很多人都绕开我走,远处好像还有人掉头往反方向走。脱口秀这么不受待见吗?为了躲避脱口秀不惜改变自己的行进方向?有个女孩问:“谁讲啊?”我说:“我。”她说:“那你就在这儿给我讲个段子试试?”我说:“你以为这是沃尔玛试吃吗?”她笑了笑,决定进去看看。陆军和天王吃惊地看到我竟然拉来了一个顾客,也开始跟着吆喝起来。
如果年轻时的我穿越到现在,看到这个发传单的人一定也会很吃惊。脱口秀创作技巧里很重要的一点是反向思维,但在生活里反向思维同样也很重要,也许会给你开辟一个新的路径。如果按照我原来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活得憋屈的话,就干脆做相反的事情,比如平板支撑十分钟很难,但反向平板支撑要多久都可以;比如原来我害羞内向,现在我就外向厚脸皮。
在这个强大信念的支撑下,我们拉了一个观众,正要打电话问王铜是不是要取消演出的时候,王铜带着五十多个观众出现了。原来王铜在三里屯的演出场地要收他30%的票房,王铜一算计,反正热力猫的演出没什么观众,干脆不给三里屯的场地一分钱,把观众都带到热力猫来了。脱口秀的观众是真好啊,他们也没怎么抱怨,直接骑着共享单车或者打车到了方家胡同。
这么一折腾后,演出一开始就很火热,天王的主持效果也很好。我被排在第一个上场。天王说:“今晚上台的第一位演员是一个很新的老演员,或者是很老的新演员。真的,他岁数大,所以他的演出是看一场少一场!大家欢迎刘东!”
我不是很喜欢他的这种介绍,又不是《吐槽大会》,干吗这时候就开怼?但我也无暇计较,毕竟其他俱乐部一看年龄根本就不让我上台。我讲了第一次上台时讲的段子,但观众反应很一般。我意识到第一次讲那些内容效果好的原因,是台下就坐着我在吐槽的同事和领导。今晚大家对我的工作环境不熟悉,就没有那么强的现场感了。但我还是坚持把那个在老婆前男友公司工作的段子讲完,即便现场的安静像一只无形的手掐在我脖子上,让我感觉呼吸困难。
天王已经在一旁晃手机示意我下台,我情急之下开始讲刚写的几个包袱:“我岳父听说我讲脱口秀了,见面了非要我讲一段儿。我说其实我在台下不讲段子,连话都不大会说。他说没事儿,说点儿啥都行!我就硬着头皮说:‘我有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老婆。’我岳父说:‘哈哈哈!这个段子太逗了!’”台下的观众终于笑了起来。我继续说:“结婚压力是很大的。你们知道北京的离婚率是多少吗?大约50%!这个数字可把我吓坏了,天啊,一半的婚姻都得永远持续下去啊!”观众开始大面积地笑和鼓掌之后,我说了句“谢谢大家”就下台了。
王铜在后台很开心,笑眯眯地对我说:“很棒很棒!你可以上商演了!”我说:“谢谢,我需要准备什么?”他说:“没什么,我现在忙,你问陆军就行。”
演出结束后,我和陆军帮忙把椅子折好收起来,然后一起往地铁站走。她告诉我王铜的商演大多是拼盘,四到五个演员每人讲二十分钟左右。我觉得这个机会很好,但陆军警告说:“因为王铜用抄袭演员,现在北京其他俱乐部都在抵制他,如果你在王铜这儿商演,可能会上其他俱乐部的黑名单。”
我说:“我不怕这个,我这个岁数人家都不要。我去过另一家俱乐部,等了一晚上也没能上去讲,都是些年轻的演员对我说‘我得先上’‘我在赶场’。”对新演员来讲,赶场是个很牛的事儿,说明演出机会多、受欢迎。这些演员一直排在前面,直到演出结束我都没能上台去讲。那时我想:脱口秀演员英语是stand-up comedian(站立喜剧演员),我倒更像是stand-by comedian(站在旁边等着的喜剧演员)。陆军听我说stand-by comedian就笑出了声。我们从胡同走到雍和宫大街,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那儿。我说:“王艳?”
王艳晚上和我吵了两句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正好那段时间她爸妈来北京玩儿,她就让她爸妈看着松松,自己来笑坊看演出。如果我知道她要来,我是绝对不敢讲那些关于我和她的婚姻、她前男友还有她爸的段子的。她气得不行,演出结束后又碍于面子不想在俱乐部认我,就站在胡同口等。
我想把她介绍给陆军,但她扭头快步走开了。我赶紧去追王艳。追上后,她说:“你怎么又和她在一起?”我说:“我就是问她一些脱口秀的事儿。”王艳说:“那你怎么不和我说这些事儿,还和她有说有笑的?!现在你什么都别说,回家再说。”我们俩一路沉默,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开完家长会和爸妈一起回家的时候。
回到家后,王艳坐在沙发上说:“我不想再和你吵了。你现在给我说个明白,是选择我,还是选择脱口秀?”这个问题太重了。我坐到她身旁,挤出笑脸开始哄她:“我……你说我就是晚上出去讲讲脱口秀,也没出轨……”
“你想得美,就你那样儿还能出轨!太可笑了!”王艳冷笑了一下。我按照惯例,不吭声,让她的攻击在我体内慢慢消化。她接着数落:“你都快四十了,怎么还和这些底层小演员混在一起,讲那些没品位的笑话?!我怎么想无所谓,其他人会怎么想你知道吗?”我说:“正因为我已经快四十了,我真的没时间在乎别人说什么了。”
她眯起眼睛,又开始讲她为我做出的种种牺牲和她人生的种种痛苦,控诉这些痛苦都是和我结婚后才开始的。“其实你没那么苦。”我是这么想的,这句话一直挂在嘴边,但我也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口,就是游戏结束。
我强装笑脸对她说:“唉,都一起这么多年了,就这么将就着吧。”她突然吼道:“我不想将就了!你现在就给我说明白,你是要我,还是要脱口秀?”
我沉默了好长时间,有些哽咽地说:“我爱你,但我也不想要一个不让我做脱口秀的老婆。”王艳突然大笑起来:“我不让你做脱口秀?你还是个男人吗?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我感到呼吸困难,有个东西要在胸口爆发。
她接着说:“我是不让你浪费时间,不让你丢人!我今晚看了你讲的,你没那个本事!”她这句话像短跑比赛的发令枪声一样,我立刻站了起来,想在客厅里找件东西摔摔。我走了几步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最后还是没忍住,直接举起我的双肩包朝地板砸了下去。
她也站了起来:“那你给我滚出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