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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全能感常规表现的具体分析

卓越强迫症

在第一章第二节,我讲了几种“症”,如卓越强迫症、强大恐惧症、行动困难症、投入困难症。先来仔细地讲一讲卓越强迫症。

在“全能感的常规表现”一节中,我讲过卓越强迫症的概念来自一个条件极好却严重自我否定的女孩。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不第一,不配活”——必须在某些方面达到最好,而且还得是原创的,不是学来的,否则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全能自恋的直接表达,必须全能,否则不如去死。

应试教育系统的竞争压力极大,而且这么多年来,不管如何反思,国家如何调整政策,这种压力好像与日俱增,而从来没有减轻过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解开这个谜。

最初,我找到的答案是,这是权力体系的责任。一位在教育系统工作的朋友说,这种压力直接来自有些教育部门官员升职的动力。官员考核的指标是升学率,可升学率,你这边高了,我那边就低,所以竞争非常激烈。官员的压力给了校长,校长给了老师,老师给了孩子和家长,家长又给孩子制造压力……

我觉得这很有说服力。当时,我还在《广州日报》做国际新闻。2005年主持心理专栏后,开始密集地听到无数中国家庭的故事,逐渐认为家长应该担首责。中国家长对孩子的期待实在是太可怕了。

几年后,我了解到,有一些老师组成的学校系统也是很变态的。他们导致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压力都要胜过上班族,而且还有各种方式控制着家长,让家长监督孩子。例如,每个家长每天至少收到三条短信,告知你的孩子在学校表现如何,特别是成绩如何。

再后来,咨询做久了,我发现大多数来访者的心里都藏着卓越强迫症的逻辑——“不卓越,不配活”。

最终我明白了,应试教育体系的压力,是权力体系、学校、家长乃至学生自己一起形成的。这是我们的集体之心,我们共同制造了这个怪物。

不卓越,不配活。但是,如果只有卓越,那会怎样?

2016年3月,同时发生两个热点事件:

1.自称北京大学毕业的一位母亲,为女儿安排了变态的作息制度:从早上5点起床,到晚上11点睡觉,都安排得满满的,简直要将女儿的所有时间都压榨出来,为了让女儿更优秀。

2.北京大学学生吴谢宇弑母。他在2015年7月在家里将母亲杀死,然后用干燥剂和塑料薄膜将母亲的尸体变成了干尸。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在家里安装了摄像头,可以通过他的手机监控家里。

这两个故事结合在一起,讽刺意味十足。前面的妈妈,如同一个变态控制狂,要把女儿的时间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是一个全能自恋的常见表现:我彻底控制着你的一切,让你完全按照我的想法去活;你必须配合我,那样你就可以如我所愿成为卓越的孩子。

吴谢宇,就是一个完美的孩子。他同学给他起的绰号是“宇神”。他不仅学习好,例如GRE成绩在全世界排名前5%,体育也好,而且永远都乐于助人、谈笑风生、阳光灿烂。

但最终他的可怕罪行显示,他外在看起来有多完美,内心就有多变态。

我们得问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一颗正常、健康的心,这样的优秀有什么意义?

这两则新闻,让我想起多年前发生在广州的一起人伦惨剧:一个董姓男大学生极力追求卓越,因此在和父亲发生争执时,他选择了弑父。

按说,优秀、有才华、卓越……这些不是非常好的词语吗?为什么这些故事中都透露着变态的味道?

我们来讲一个关于婴儿的故事,看一看卓越强迫症可能是怎么形成的。

我的一位女性来访者,她的妹妹和她丈夫的妹妹差不多同时各自生了一个男孩。她观察到,她的妹妹和丈夫的妹妹作为新妈妈,对待自己几个月大的孩子有截然不同的态度。

她的妹妹对孩子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孩子总是哭,但一般的哭声都不能让妈妈关注他,除非是哭得歇斯底里,甚至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妈妈才会过去看看他怎么了。并且,在照料孩子时,她总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这位来访者就此和妹妹谈过多次,并送过妹妹关于育儿的书籍。妹妹说想改,但一直没改。

丈夫的妹妹对孩子的方式完全相反,她对孩子的需求非常敏感,孩子的吃喝拉撒睡玩,都会得到及时的回应与满足。

面对着两个妹妹不同的养育风格,这位来访者出现了奇怪的矛盾态度。她是爱与自由的拥护者,所以理性上会认同丈夫妹妹的养育方式,反对自己妹妹的养育方式,但在感受上,她却常常对丈夫的妹妹充满愤怒。

“为什么会愤怒?你的愤怒想说明什么?”我问她。

她说,一个关键原因是嫉妒。她嫉妒丈夫的妹妹是一位好的母亲,也嫉妒小侄儿可以得到这么好的照料,并且她常常想,这太小题大做了吧?干吗要那么在乎一个小婴儿的事?

她而后又继续反思,以她的了解,两个妹妹都是自动沿袭了她们母亲在她们小时候养育她们的方式。

她的妈妈是隔离的、冷漠的,不太会关注孩子的需求。即便关注到了,也常常像是刻意不满足孩子的需求似的,并且她对小时候有很深刻的记忆。小时候,她对着妈妈歇斯底里地哭闹时,妈妈会非常不耐烦,偶尔会满足她一下,但多数时候是训斥,甚至叫来爸爸揍她一顿。

她的婆婆是热情的、温暖的,对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以及孙子、外孙都非常用心,会把所有人的需求记在心上,并且是自然而然、心甘情愿的。

这两种养育风格会导致什么结果?

婴儿都是全能自恋的,如果得到了好的照料,他的全能自恋在得到满足的同时,也会被人性化,并会从孤独的全能自恋进入真实的关系世界,愿意承认自己的无助,而去依恋妈妈。

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他会享受平凡而真实的生活。既然他的吃喝拉撒睡玩这些普通的需求都能得到妈妈的照料,那意味着他可以在这种时候和妈妈建立起联结。于是,他会觉得他的吃喝拉撒睡玩的需求都是对的,都是可以自如展现在关系中的。

相反,假如孩子的这些正常需求大都没得到满足,那么孩子就会觉得他的这些需求是不应该存在的,就算存在也是一种羞耻,是该被谴责和压抑的。

更重要的是,他建立关系的努力失败了,于是他会退行到孤独的全能自恋中。他会形成一种认识:日常生活是不重要的,全能自恋才是重要的;如果我是全能的,我就可以控制我的生活;如果我是完美的,别人就会喜欢我。

在我看来,卓越强迫症就是这样发展而来的。小婴儿和妈妈建立关系失败了,转而退行到全能自恋中去安慰自己。

例如我的这位来访者,她有严重的全能感。她经营着一家厂子,她发现自己什么事都要控制,而且要做就必须做到完美,否则出现再小的漏洞,她都会忍不住攻击自己。

同时,她不信任别人。她发现根本没必要请会计,因为会计把账目交给她后,她还会自己再算三遍。她也不信任丈夫,丈夫是负责管理员工的,而她总是挑剔丈夫。丈夫虽然脾气好,但也偶尔会忍不住和她大吵。

读书时,她有卓越强迫症。如果考试失败,她就有生不如死的感觉。高考失败后,她整整三年时间处于崩溃中。

我们对卓越、优秀乃至完美的追求,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它是源自全能自恋的一个孤独的游戏。

这个孤独的游戏会导致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哪怕你的成绩达到卓越,你也仍然会觉得自己不好,因为你的确会缺乏原创力、创造力。

因为真正的能力是建立在关系中的。你必须深入关系中,放下你的种种成见和预判,去碰触事物本身的道理,尊重事物本身的存在。这样,你才能和事物建立起关系来,然后捕捉到事物的本质与规律。

并且,你会乐意放下“我”,而去尊重事物的本质与规律,从而才能具备真正的能力与创造力。

所以,对卓越强迫症的治疗方法既不是真的卓越,也不是放下追求卓越的心,而是进入深度关系。

强大恐惧症

强大恐惧症是卓越强迫症的对立面。卓越强迫症是“不卓越,不配活”,而强大恐惧症是“不敢强大”。

说到强大恐惧症,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一位男士。他在一家外企工作,非常勤恳。他先是管着一个五六个人的小团队,这个团队的属下都顺利晋升后,公司也提拔了他。他的职位升了一级,收入明显上升,而管的团队也扩展到了十几个人。可从此后,他得了抑郁症,而且越来越严重,最终没法工作,不得不休假。

他只找我做了几次咨询,在咨询中我了解到,职位的提升和权力的扩大让他感觉自己的位置变高了,而他更习惯在哪儿都比别人低一点的位置。

并且,以前管理小团队时,他其实是无为而治,因为管理意味着使用权力,也意味着要在自恋维度的高位去发号施令,他完全做不了。他其实只是专注做好自己的技术工作,如果属下请教他,他会毫不保留地教他们。当属下把工作做好后,他会向公司夸赞他们。

这种风格做一个基层的小领导是可以的,甚至还是相当不错的,所以他最初的属下都顺利晋升了。但是,要他去管十几个人,一下子就复杂很多,简直是上了一个量级,需要他在领导的高位上,这对他来说挑战太大了。

升职后,他一直想干脆退回原来的位置上,不然就做一个技术员也可以。可是他将这个想法和家里人一沟通,大家都说他怎么这么没有上进心,这是公司和领导器重他啊,他不能放弃自己,要好好表现。

通过咨询,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也征得了家人的同意。然后,他向公司提出了降职甚至成为普通员工的想法。公司领导很惊讶,但这家外企很人性化,也担忧他的抑郁症问题,于是就答应了,让他回到原来的位置。

结果,他如释重负,所谓的抑郁症也基本好了。

我在引言中讲到,人性有两个基本维度:自恋维度和关系维度。太多人没有很好地进入关系维度,心智主要滞留在自恋维度上。自恋维度上就是权力维度、力量维度,它的主要特征是高与低、强与弱。处在高位、感觉强大时,自恋就得到了满足;处在低位、感觉弱小时,自恋就受损,因此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羞耻感。

处在低位是羞耻的、不舒服的、自恋受损的,但是这位男士出于种种原因,从小就处在自恋的低位,并围绕着这个位置形成了我们社会常见的一种风格——与世无争。

当把他放到自恋的高位时,他非常不习惯,因为他的与世无争的自我就瓦解了,失去了自我功能。当重新回到低位时,他的自我重新自动运转起来,于是自我瓦解导致的抑郁症也就治愈了。

通过这个故事,我想大家可以看到:恐惧强大,就是恐惧处在自恋维度的高位上。

严重的强大恐惧症,会表现为遇到任何能让你感觉到强大的东西,你都会本能地排斥和恐惧。

最常见的是金钱恐惧症。金钱是这个俗世上最容易让你强大的因素之一,虽然它有很多问题。恐惧金钱,不敢成为有钱人,一有钱就出事,想尽快把钱花出去甚至浪费掉,这是常见的金钱恐惧症的表现。

又如权力。有强大恐惧症的人难以掌握权力。权力,是和金钱一样可以让人强大的因素,但我们前面讲的这位男士,升职带给他强烈的恐惧。

再如表达。我的一位超自恋的来访者,他特别喜欢演讲。在咨询中,他发现自己潜意识深处藏着一个“演说家”的形象,就是我们常见的领袖雕塑式的形象:昂首挺胸,高举一只手,口若悬河,而其他人在台下乖乖地听着,不能发声,堪称是沉默的大多数,只有喝彩和掌声是被允许的。

他是一位企业家,找我咨询前,他在公司开会时很容易卡壳。在咨询中,我们发现他卡壳,是因为当员工们打哈欠、走神、私语或看手机时,他会立即失去自信,怀疑自己的演讲水平是不是太差了,所以他们才有这种反应。同时,他也会产生全能暴怒,可他知道得控制这份暴怒,因此暴怒立即变成彻底无助,转过来构成压制自己的力量,于是思维被打断了,变成了卡壳。

相反,不能好好表达的人就是不敢强大。比如,我的表达能力还不错,但我写作和讲课时,都会有控制不住的废话。其实这也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更直接、更有力、更简洁的表达,对别人像是一种冒犯。特别是偶尔几次在大佬云集的场合,我竟然会突然讲不清楚话。

并不是所有企业家都善于掌控权力和表达。比如,一位女企业家每到开年会时,员工们都会起哄说:“老板,你说说吧。”她都是害羞地、脸有点红地站起来说:“我们开吃吧。”

再如,身体。身体健壮,也是非常直接地表现出强大,而身体虚弱,的确有时是因为恐惧强大。

在咨询和日常生活中,我经常见到家中权力最小的那个人身体最差。如果这个家庭中的人都非常自恋,充满权力斗争,那么这个人很容易得各种病,非常虚弱。

虚弱虽然是强大恐惧症的结果,但会给这样的人带来一些好处。例如,一位女性来访者的家里重男轻女现象很严重,而她是家里权力最小的那个,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太容易生病,做事太容易效率低下。因此,她的家里人达成了共识,常常对她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别做这件事了。”于是,她就可以免于被权力大的家人指挥和控制了。

自恋是人的根本属性,不能坦然自恋、嘚瑟的朋友,都要警醒一下:你可能有恐惧强大的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人的这个根本属性会被严重压制?

这通常有两个原因:第一,家人,特别是养育者,不允许你在自恋维度上的位置比他们高;第二,整个家庭都在自恋维度的低位上。

当然,很多人会发现,自己家好像同时具备这两者。也就是说,你的家庭在社会上处在低位,你父母乃至你家的大人在外面点头哈腰、态度温顺,可一转身回到家里就是超级自恋的“魔王”。

这两种原因都不难理解。如果父母从不允许孩子在自恋的高位上,总是对孩子进行无情的打压,那在多数情况下,孩子的自恋会被摧毁。但也有可能,孩子最终受不了,转而非常叛逆,最终把父母给制服了,他成了家里的控制者。

为什么有些父母一辈子都不当面夸孩子呢?

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就是觉得孩子不够好。也就是说,如果父母是严重全能自恋者,那么不管孩子多么优秀,都不可能符合父母的全能期待,所以的确不满意。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父母尽管心里对孩子有认可和赞叹,但觉得夸奖孩子就是把孩子置于自恋维度的高位,父母此时就处在了低位,所以他们不能这么做。

很多俗语就是在表达这个意思,例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翅膀硬了啊”。这些话都在表达一个意思:不压制孩子,孩子就会“飞上房,飞上天”,这是对自恋高位的形象描绘。

有些父母就会纳闷:“我对孩子很尊重啊,为什么孩子还是这么弱?”原因就是第二种,整个家庭都是处在自恋维度的低位的,家中没有一个大人敢于在社会中抢占高位,都不敢自恋、嘚瑟。这样一来,孩子不仅没有榜样可以学,也势必会从父母那里接收到一种信息:抢占自恋高位是危险的。

自恋维度上,人与人在竞争。当缺乏关系维度的感知时,自恋维度上的高与低、强与弱的竞争就有了你死我活的意味。处在高位时会感觉良好,可是会遭到别人的嫉恨。同时,处在更高位的人可能会因此感到危险而进行打压。相反,如果一直处在低位,像是彻底把竞争欲望(自恋)给灭了,表现为彻底顺从,那就既没有嫉妒,也没有人会惧怕、提防了。

处在低位、与世无争的人,容易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我是好人。然而,真相可能很残酷——你是弱者。

在自恋维度中,高与低、强与弱的竞争,就是这么残酷、激烈,但当人能真切地感知到关系维度的情感时,就会真的体验到平等。那时,就会自如地在高低、强弱的位置上做选择了,就是可以高也可以低,可以强也可以弱。

辅导作业为什么这么难

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构成了一对矛盾:想卓越的人拒绝弱小,恐惧强大的人则拒绝强大。

两者都有些痛苦,因为人最好的心灵状态是“既可以A,也可以-A”,而这两种问题都是只允许自己处在人性的一侧,即“只可以A,不可以-A”。不过,“只可以A,不可以-A”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心灵状态是“你既不可以A,也不可以-A”。

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传递“你既不可以A,又不可以-A”这样的信息时,就对对方构成了“双重束缚”。这是英国精神病学家贝特森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双重束缚是导致精神病的一个原因。

在中国家庭里,家长辅导孩子做作业容易变成一件超级痛苦的事。这件事这么痛苦就是因为有的家长犯了卓越强迫症,想逼迫孩子拼命追求卓越。而更糟糕的是,有些家长对孩子的做法构成了双重束缚。

我们来解释一下这种现象。

辅导孩子做作业这件事有多难?互联网上有各种段子,而现实中也有各种极端的案例。

例如,有的父母被气出了心脏病,甚至有的妈妈受不了而闹自杀。上海有一位刘女士,就因为辅导儿子做作业和儿子起了冲突,竟然跑去跳河自杀,所幸被救了上来。

“闹自杀”这个词容易让一些人觉得这是在表演,是在闹,可其实有些父母是当真不想活了。

同样极端的是,有些孩子被父母逼得自杀了。更极端的是,杭州的一位父亲陪儿子做作业时,15岁的儿子对父亲拿起了水果刀。厦门有一个中学生砍伤父亲、砍死母亲,据说也是因为父母辅导作业起了冲突。

为什么会可怕到这种份儿上?

因为所有的焦虑背后其实都是死亡焦虑。这是我的一个说法,也是和全能自恋相关的一种解释。

我们已经知道,全能自恋受损时会产生全能暴怒,而极端的全能暴怒就是因为觉得“全能的我”被毁灭了,于是产生了极端的毁灭欲。这种毁灭欲指向别人就会去攻击、伤害别人,指向自己就会攻击、伤害自己。

辅导孩子做作业时,父母必然会产生一些焦虑。英国心理学家比昂说,关系的实质就是去看谁制造了焦虑,谁承受和化解了焦虑。焦虑既然是死亡焦虑(死能量),那么承受和化解焦虑,就是在做把死能量转化成生能量的工作。

按说父母应该是心智成熟的一方,应该是承受并化解焦虑的一方,但可惜的是,很多父母其实是巨婴——生理成年了,心理上还是宝宝。别说化解孩子的焦虑了,连承受自己的焦虑的能力都没有,于是会使劲向孩子传递焦虑。

当父母是制造焦虑的一方,而孩子是承受焦虑的一方时,亲子关系就倒置了:父母变成了心理上的孩子,而孩子变成了心理上的父母。

网上流传的一个视频中,一位父亲在给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辅导作业,他问道:“九可以分成?”

“三和六。”儿子回答说。

“九还可以分成?”父亲继续问。

儿子脑子一下子卡壳了,瞬间想不出来。

父亲补充暗示说:“六和几?”

儿子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而是突然转过来安慰父亲说:“没事,爸爸,给你鼓掌。”小家伙边说边真的给父亲鼓掌,并用讨好的眼神看着父亲。

接着,他们再对话时,儿子说“你别吼我了”。

再接着,父亲用很威严的口气说“写六”,儿子说“宝贝会写”。

后来,这位父亲在接受采访时,说他当时的确被气着了。他说教儿子十以内数字的运算很多次了,儿子都不能很好地记住,所以脾气再好的人也生气了,就会吼儿子。

这就是儿子在承受和化解父亲的焦虑,所以是亲子关系的倒置。

父亲的发怒,就是全能暴怒一定程度的表达。因此可以分析出,他在教儿子时有全能自恋的期待,希望儿子能迅速掌握他教的知识,否则他就会暴怒。

暴怒(死亡焦虑、死能量)一下子占据了儿子的心灵,于是他小小的心灵就没有空间去处理“九可以分成几和几”这个客观问题了。

一个小小的细节很能说明问题,也很致命。父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口吻对儿子说“写六”,他这就是在命令、指挥儿子,想在和儿子的关系中占据自恋维度的高位。这时,儿子被置于自恋维度的低位,他并不舒服,也不愿意被指挥,所以说“宝贝会写”。

在这些细节中,父亲对儿子玩自恋,结果关系中出现了冲突,消耗了儿子的心灵能量,这可能才是儿子记不住父亲教的知识的原因。父亲这么威严——这么自恋不好惹,儿子怕父亲,但儿子并不想随意被父亲指挥,所以也许会用记不住来对抗、报复父亲的自恋。

这是父母辅导孩子做作业时一个常见的问题。父母在辅导孩子做作业时玩起了自恋,甚至还有了浓浓的全能自恋,希望孩子迅速学会,以此证明自己是个多么好的老师。而当孩子学不会时,父母不是去承受并化解孩子的焦虑,而是继续肆意表达愤怒,再次追求自恋。

我们得明白一点,一个人如果太容易愤怒,就意味着他觉得自己在自恋维度的高位,同时也是有力量的位置。这让他感觉很好。

如果父母表达的是暴怒,这就是摧毁性的力量,很容易把孩子的努力摧毁。

我听很多来访者讲过小时候让他们无比痛苦的事情,有一类是父母监督他们做什么事,监督时非常严肃、苛刻,甚至暴力。结果,父母监督什么,什么就被破坏了,他们再也没法喜欢这件事了。最严重的情形是,有些人几乎所有兴趣爱好乃至学习,都被破坏了。

例如,一个女孩小时候对跳舞、跑步和书法等很感兴趣,结果都是在苛刻的母亲一番折腾下,被破坏了。

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练书法时,母亲在旁边像无情的法官一样看着她。如果她写得不合母亲的心意,母亲就会突然间攻击她,要么打掉她的毛笔,要么把纸拿起来撕掉,同时还吼她,有时甚至会打耳光。然后,她在继续练字时,注意力根本就不能放到练字上了,而是永远在战战兢兢之中,担心母亲突然间发起攻击。

如果你是这样的家长,你就需要干一件事——断手断脚,即捆住你教孩子的欲望。这样,孩子的学习或爱好至少不必承受父母扔过来的巨大死能量。并且,家长不用太担心孩子不上进,因为谁都有原始的全能自恋衍生出来的竞争欲,所以孩子本能上会想把各种事情做好。

很有意思的是,在咨询中,遇到过几位这样的父母,尽管这个道理他们明白,但他们说他们做不到不去管孩子。

这时,我会有些无情地对他们说:“因为你在管孩子时,有难得的自恋被满足的时刻。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指挥、控制、攻击孩子,你太强大、太有权力了。而在现实生活中,你没有空间可以得到这种满足。”

这样的父母,多数是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人。他们不能在人际关系中偶尔享受自恋的高位,甚至都不能在做事时享受到掌控一件事情的感觉。可他们在面对孩子,特别是教孩子时,就可以享受这种感觉了:我如果顺利地教会了你,我就觉得,“哇,你看我是多么伟大的父亲(母亲)”。如果你没学会,我就可以暴怒,然后在暴怒时让你知道,“你看你多么糟糕!”。

甚至有部分父母,他们完全不想控制自己对孩子的破坏性攻击。当然,还有部分父母是想控制的,但当他们控制自己时,这份全能暴怒就会指向自己——他们想破坏甚至杀死自己。

当父母这样教孩子时,本质上就给孩子传递了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这样的双重束缚:

我希望你卓越,你必须用卓越来证明我的伟大;

我不希望你强大,在你面前,我才是永远强大的那一个。

这时,孩子就会非常困惑。意识上,他们认为父母在期待自己优秀,可潜意识里,他们收到的信息是父母才不希望他们强大,因为强大必然意味着孩子在和父母的关系中也可以是强大的那一个。

所以,如果父母真希望孩子卓越,就得用真实行动向孩子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孩子,我由衷地欢迎你超越我,你的位置有时可以比我高、比我强大。

同时,继续用行动补充一个更重要的信息:

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权威恐惧症

这一章的前三节一直在谈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好像传递了一种信息:这两者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其实不是,在一种情形下,这两者可以完美结合。

这种情形就是一个人才华卓越、非常能干,但毫无权力意识,因此他在权力维度上是虚弱的。具体表现就是,这个才华卓越的人很顺从,不自恋。

并且,这样的人常常会严重低估自己的才华与贡献。可以说,他们真的像螺丝钉、老黄牛,保护不了自己的利益,别人可以轻松地剥削他们。

这种情况的确存在,也不少见。一种理论认为,人类的动机分为三种:成就动机、权力动机和亲密动机。用这个理论来看,这类人有很好的成就动机,于是发展出卓越的才华,但权力动机很弱,所以没有发展出保护自己和支配他人的能力。

不过在咨询中,我常常看到这两个动机是混在一起的,甚至被来访者感知为是一回事。当他们在权力动机上受损时,追求成就的动机同时也被压制。毕竟追求卓越和追求权力,首先都是自恋维度的表现。

当权力动机严重受损时,一个人就可能会有严重的权威恐惧症。也就是说,在权威面前非常温顺,也不敢去挑战权威,容易对权威表现得过于尊重,这种过于尊重的背后有深深的恐惧。

很多咨询师会发现这样一种情况:一些来访者会认同咨询师,于是生出了想成为心理咨询师的想法。

我的来访者中有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但其中一些人在有这种想法后,产生了深深的羞耻感和担心。因为他们觉得:“武老师的名气这么大,是高高在上的权威人士,自己怎么胆敢生出念头,想成为和武老师一样的人,这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太丢脸了。并且,武老师会很不高兴吧?他应该很不愿意别人挑战他、超越他……”

有些来访者是刚有这种感觉时就和我讨论了,这意味着他们的权威恐惧症不是太重。他们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但还是知道这种想法和感知是可以自由、安全地和自己的咨询师探讨的。

一部分来访者是犹豫很久,等自己学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心理咨询后,才向我袒露这样的想法的。

例如一位女士,当她有了想成为咨询师的想法时,感到无地自容。她几乎认定,如果她把这个愿望告诉我,我一定会非常不高兴。当这样想时,她觉得我的形象无比高大,而且高不可攀,她自己非常无助而弱小。

不仅如此,等她学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心理咨询后,她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平庸,很少展出现她在精神分析上的锋芒,我也真没发现她的这种锋芒。后来,她讲到她和同学们的互动时,我才知道她在同学圈里是有名的才女。于是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展露你的才华?”

她说:“你一定会不高兴的。”然后由这一点开始,我们谈到了她其他一些类似的事情,都与权威有关。

例如,有一次,她在公司里批评了一位领导。领导坦然地接受了,可她心里很不安,然后病了一场。

还有一次,她反思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时,很有感觉,就此写了一些文字,接着又病了一场。

这表明,她觉得哪怕只是轻轻挑战权威,都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并且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她都不能向权威认同,认同和模仿竟然都是一种冒犯。并且,最初这种感知还是在和母亲的关系中形成的。

怎样的母女关系会让人产生这种感知呢?

和她探讨时,我发现,她母亲好像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基本不感兴趣。她母亲只在乎女儿怎样去配合自己的意愿,如果女儿不配合,母亲就生气。

可以说,她和母亲的关系像是一个单向通道,只能是母亲向她传递什么,而她不能向母亲传递信息。例如,母亲让她做一件事,如果她没做,母亲会接连不断地找她,直到她做了才行。哪怕她忙着别的事情,母亲也常常视而不见。在她们谈话时,如果她忽略了母亲的话语,母亲就会很生气。

然而,当她让母亲做什么时,母亲却总是忽略。她基本也失去了和母亲沟通的意愿,因为早就知道母亲不在乎她在说什么。

母亲对她倒没什么明确的暴力,但这个单向通道的感觉很糟糕。这带给她一种感觉,就是她的周围像有一堵高墙,她怎样都无法逾越。

面对我这个权威人士的时候,她一样有这种感觉。这时,这堵高墙就发展成我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威威严地注视着她,也不允许她有爬墙的想法。

她的故事让我意识到,父母等主要养育者只要一遍遍地拒绝孩子,同时又坚定不移地让孩子遵从自己,就可以让孩子产生权威恐惧症。

当缺乏关系维度的情感、平等的感知时,纯自恋维度的关系互动就会有这种基本感觉——“谁发出信息,谁就是在自恋的高位;谁回应信息,谁就是在自恋的低位”。如果父母一直有这种感知,就会只愿意让孩子配合自己,而拒绝配合孩子。

这位来访者的权威恐惧还不算太严重。后来,她遇到一位对她特别好的领导。这位领导非常赏识她,实际上她的能力也的确非常强,而且领导很有人情味儿,还鼓励她挑战他或其他领导,希望她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同时,她也在做咨询。结果,她对权威的恐惧越来越弱。

有一天,她说:“我终于可以嘚瑟了,出了错也不苛责自己了,偶尔还可以挑战权威,结果我多方面的能力都在提升。”

不仅如此,她的职位在上升,收入也在猛增。可以说,她在全方位迈向强大。

她的故事并不特殊,我听到和看到太多这样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父母等养育者真希望孩子卓越而强大,得允许孩子在和自己的关系中伸展原始的自恋,有时也能挑战乃至打败父母。而且,这件事很平常,父母并不会因此而受伤。

至少别去破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情,这位女士的妈妈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她对孩子自身是怎样的不感兴趣,但的确没去有意地破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

在电影《狗十三》中,就可以看到大人对破坏孩子的事有瘾。女孩李玩有一个自己的兴趣爱好,想报兴趣班,结果父亲不和她商量就擅自替女儿改了。为了表示歉意,父亲送了女儿一条狗。李玩和狗有了感情后,爷爷弄丢了狗,然后弄来一条新狗,骗她是以前那只。被她识破后,爷爷又逼迫她必须接受这条新狗。更残酷的是,她和这条新狗有了感情后,爸爸把它卖给了狗肉店,还逼迫李玩吃一口这条狗的肉。李玩伤心了、生气了,爸爸把她狠揍了一顿,逼她道歉。

这种故事可以说是变态级别的,但我还真听了不少这样的故事,已经不仅仅是大人有意去破坏孩子的事了,准确来说,这是在故意虐待孩子。你心爱的东西,你喜欢的事,一个个都给你破坏了,以此证明我对你有绝对的权力,把你的意志、自我毁掉,再逼迫你接受大人的意志。

有时候,这种破坏是无厘头的。例如2019年6月,重庆一位女子喝酒后在江边想自杀。警察问她怎么了,她说女儿很可能会考上北京大学,但女儿平时和她沟通很少,不愿意和她探讨报考的事,所以她一时想不开。

这件事让我觉得啼笑皆非,转到微博上感慨了一下,结果下面很多人讲了自己类似的故事。

例如一个女孩说,高考报志愿时,她家是黄河以北的,她母亲威胁她说“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敢越过黄河,我就去死”。她说报了厦门的学校,母亲生气得眼睛都红了,那架势像要吃了女儿。然后,她母亲去找班主任改志愿,结果被班主任教训了一通后,大彻大悟,不闹了,还很开心。

女孩说,妈妈的人设是“服从权威”。在妈妈那儿,班主任是权威,所以她可以被班主任教训,而且高高兴兴地接受,但到了女儿这儿,她就成了权威,要逼迫女儿服从,不然就要死要活。

父母是孩子最初的权威,也是最重要的权威。如果一直逼迫孩子顺从,甚至有意破坏孩子在做的事情,会很容易得逞,而这会给孩子造成对权威的恐惧和顺从,孩子从而会远离自己。

但是,如果父母愿意尊重孩子自身,并且愿意让孩子挑战自己,那孩子自身的生命力就会得到祝福,而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

投入困难症

专注和投入是很重要的特质,任何一个人在某个领域出类拔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能投入其中。

不仅做事情这样,人际关系也是这样。一个人能充分享受人际互动,也是因为他能投入其中。

投入非常重要,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普通的道理,可无数人就是难以投入,很多人简直是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不能很好地投入。这种现象,一个日益流行的诊断是,这叫“注意力缺陷障碍”,而我更喜欢干脆将其称为“投入困难症”。

有意思的是,有投入困难症的人常有这样的逻辑:如果我能全力投入,一定可以取得非凡的成就。

这个逻辑没毛病,但它也恰恰是很多人不能投入的关键所在。不过,必须引入全能自恋的概念才能理解这一点。

严重滞留在全能自恋中的人,如果一直不投入,就可以一直抱着这样的假设:“我会有非凡成就的,之所以没有,不就是因为我没法投入吗?!”

要维护这样的假设,必须不投入。如果真投入了,这个假设就面临着被戳破的危险。

例如,一位网友给我留言说:“如果真全力投入了,但没有非凡的成就的话就惨了……这种心理落差很恐怖。”

“落差”这个词很有意思,它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自恋维度的高低问题。

当一个人受全能自恋驱使时,就会觉得自己在自恋维度的高位,而且是在至高无上的第一名的位置。但当自恋受损,从高位跌下来时,本来觉得自己的位置有多高,跌下来的位置就有多低。

如果自恋维度的最高分是正100分,最低分是负100分,那这个落差就是200分。如果一个人的自恋程度是正80分,那么掉下来时就会掉到负80分的位置。

这种落差的体验真的像坐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对于全能感高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好受的。原因很简单,是他们认定自己就该在自恋的高位,甚至最高位待着。

人生总是起起伏伏,能接受自己可以待在任何位置的人,可以迅速地做出调整而适应现实,同时也会在这种起伏中追求自己所希望的位置。但如果一个人只想待在高位,就势必总是去追求优越感,而显得偏执而傲慢,同时会失去适应和调节的能力。

有投入困难症的人容易有“我是完美的”这种自恋想象,但现实会一再教育他们,告诉他们“你并不完美”。

旁观者看到的是“你并不完美”,而他们的体验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想象:“我是垃圾,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还会攻击自己:“我过去怎么那么恬不知耻、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妄想自己是完美的。”他们产生了羞耻感,极端时会恨不得杀死自己。

这类故事我听了太多,而当形成这种认识后,我再观察周围,觉得简直是无处不在。我讲一个典型例子吧。

一个女高中生对我说,每次大考试成绩下来后的几天里,她都恨不得去死。

我问她:“每次都这样吗?”

她想了想说:“是的。”

那时,我对全能自恋的理解还不是很深,但也猜到可能是她的成绩不如意而被打击到了。于是,我问她:“哪怕考第一也想死吗?”

她说:“是的。”

“有过一次例外吗?”我再问她。

她先是说没有。但我再次问她:“你想想呢,也许会有哪怕一次例外呢?”

她想了一会儿后说:“还真是有一次例外。”

我很好奇地问:“那一次例外是怎样的?”

她说:“那次,我门门功课都是年级第一名。”

因此,我分析说:“你好像觉得自己是完美的?”

她有些惊讶地反问我:“难道我不是完美的吗?”

她的这个反问,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她在读高中,即将成年,但她好像由衷地觉得自己是完美的。

在现实生活中,她的一些优越条件也助长了她的全能感。她的家境不错,在学校一直是尖子生,并且长得很美。

她本来没有投入困难症的问题,她一直学习很用功,因为好成绩可以帮她维系这种完美幻觉。可是,毕竟门门功课都是年级第一名太难了,她只有一次考试达到了这个水平。那意味着,其他时候哪怕总成绩是年级第一名,但毕竟不是完美的,所以她的完美幻觉被破坏了,那时她就恨不得杀死自己。或者说,她体验到了全能自我被杀死一次的感觉。

当全能自我不断被破坏时,她开始产生投入困难症。例如,不能好好学习了,成绩一落千丈。同时,她在人际关系上也抱有这种幻觉,所以她也没法交朋友了。

她曾经被诊断为患有精神疾病,但是当她和父母越来越理解她这种不切实际的完美幻觉,而且她能适当理性地处理学习和人际关系后,她的学习和生活都得以重新恢复,高考时考上了不错的学校。

多年后,她还带着很不错但不完美的男朋友特意来见了我一次。这时,她虽然还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但毕竟不苛求完美了。

完美是婴儿时的内在想象,不完美才是现实。在看似不完美的外部现实中,去构建自己基本满意的生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吧。

不过,我也认为在最深度的关系里,例如当你能活在当下时,你会体验到每一刻的存在天然就是完美的。不过,这是极高的精神境界,在这儿我提一下就好。

投入困难症背后的完美幻觉,会藏着一个神级的幻想:既然我是完美的,我稍一努力就该立即得到完美的回应。

有这种神级幻想时,一个人就没法接受哪怕很小的挫折了。我也在一些方面存在这个问题,例如我喜欢的电子产品,我真觉得它们是完美的。刚买回来时非常喜爱,可稍有磕碰,我就恨不得弃了再买新的。

要理解投入困难症,就必须得理解对这样的人而言,哪怕看起来很小的挫折,都像是致命的打击,就不会再继续投入了。

这时,该怎么办?的确,你似乎体验到被杀死了一次,这份死亡也传递给了事情。于是,你把事情也杀死了。

不过,毕竟还有时间这个东西是不是?所以这时候,你可以先靠意志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这样一来,这件外部现实中的事就继续活了下去,而这种外在的“活了下去”,也就有可能反过来传递到你内心,恢复你内在的生能量。

“努力总不会错。”高考前,我在班里的动员大会上讲过这样一句励志的话。努力与投入,意味着你不断花时间和事物建立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关系会越来越深厚。所谓的成就,其实就是关系深厚的一种自然的表达而已。

一位朋友说,她小学时发现自己不聪明,同样的作业,她花的时间比学习好的同学花的时间多三倍。这挫伤了她的自恋,让她难过,但她随即想,既然如此,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只要我花三倍的时间就能有同样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我比别人多努力三倍的时间即可。

这可以称为“努力哲学”,是一种很棒的人生哲学。

破除“状态幻觉”

状态幻觉和投入困难症有相近的逻辑,但还是有所不同。

状态幻觉也是我提出的一个简单的概念,意思是一个人不能投入,甚至无法开始做一件事情,其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好。如果自己的状态好了,事情就可以轻松、完美地搞定。

例如,一个男青年最初找我做咨询时,他的问题是睡眠问题。他觉得自己有严重的睡眠障碍,使自己的状态不好,让他第二天无法好好做事情,从而导致一系列恶果,如工作做不好总是被开除或自己辞职,以及没法交朋友,也没法谈恋爱。

他认为,如果解决了睡眠障碍,他第二天就可以有很好的状态。那样的话,做事情也好,人际关系也好,都可以没有问题了。

这就是状态幻觉。实际上,能解决他问题的逻辑和他自以为的逻辑是相反的。他需要努力,尽可能投入工作和关系中,然后才能有比较好的睡眠和状态,而不是他以为的睡好了有了好状态,就能投入工作和关系中了。

最终,事情也是这样解决的。等他逐渐走出孤独的想象,适当地投入工作和关系中后,咨询就可以结束了。不过,他所谓的睡眠障碍并没有得到彻底改善,实际上本来也不严重,但他以前认为是问题,现在不再觉得睡眠有大问题了。

状态好,就能好好投入。这个逻辑很容易迷惑人,因为它看上去真像是那么回事。例如我自己,作为半职业码字的人,我深深地知道文思泉涌的时候写东西多容易,而且写得酣畅淋漓、愉悦之至,这是写作带来的最大享受。

可同时,我知道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做大量努力,不断了解相关资料,与相关主题建立深度关系,灵感才能如泉水一般涌出。

例如,想对一位新闻人物进行分析,我就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尽可能多地搜集关键资料,深刻而全面地“碰触”这个人。这样,我才能积攒足够多的感觉,写作时灵感就可以喷涌而出,偶尔甚至能一气呵成。

根本上,不是因为“我”厉害,而是因为“我”与事物建立了深度关系。

建立深度关系的关键是投入,经过时间与精力的累积,你与这一事物的关系日益深厚,你逐渐掌握了它,与它相遇,而能力是你的存在与它的存在相遇时的副产品。

偶尔我们会有神来之笔,像是一扇门突然打开,你瞬间与一个事物建立了关系,但你不能仰仗神来之笔。我深知,甚至不能追求文字的一气呵成,因为多数时候不会有这么充沛的感觉。

事实上,能力差的人常常是太期待神来之笔了。

读大学本科时,我认识一写剧本的哥们儿。他总说:“要是我状态好了,你看看我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吧!绝对是惊世之作!”

然而,他总是状态不好。原因有很多,如单身难受、有女友但不够满意、身体不舒服、经济拮据等。他偶尔会有神来之笔,突然间,他有了很好的状态,身心感觉都很好。那时,他的确表现得不同,但也称不上太出众。因为即便真有神来之笔,可因为缺乏足够的积累,他的才能还是太“薄”了。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当有充沛的感觉时,他们会绽放出特别的光芒。但因为缺乏积累,那种光芒只能变成小小的一点创造,而不会有厚重的东西。

再讲一个故事吧。

一个20来岁的朋友总是频繁地换工作,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一个工作让他满意。我问他:“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你感到满意?”他说,能让他全情投入的工作。

这种追求听上去很好,但再问下去,问题就出来了。他说,有太多次,他刚做了一天工作,就感觉到自己已经把握了这份工作的本质,然后就觉得这份工作没劲了。

这太自恋了。他确实是聪明的小伙子,但因为频繁换工作,导致他没有和任何一份工作建立起深度关系。结果,他没发展起任何可以称道的能力,虽然他称得上是高智商和高情商。

和他的这次谈话很有成效,他后来找了一份还可以的工作,连续做了好几年。

这样的故事听多了之后,我的总结是,他们有一种婴儿式假定:我与世界是一体的,我像神一般,决定着周围的事物;如果周围的事物不能被我所左右,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完美,例如我的状态不够好。

因这一逻辑,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去调整自己的状态,还会花很多时间去等待自己状态好,而不懂得关键是持续投入,琐细努力即可逐渐累积出成功。

前面我说到,能力是建立深度关系的副产品,而建立关系时,比努力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不是自恋地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这一事物之上,而是臣服于这一事物。不是你个人太厉害了,所以掌握了这一事物,而是因为你臣服,你放下了自恋,放下了你的预期和判断,放空自己,然后你就可以与这一事物相遇了。

所以,出问题的关键是全能自恋,太期待神来之笔了,其实是幻想着事情可以很简单,外部世界是可以立即、完美地回应自己的,只要自己像神一样有很好的状态就可以了。

我们再想象一下婴儿。

婴儿会觉得,“我无所不能,所以我一发意愿,周围世界就会按照我的意愿运转”。当周围世界没按照自己的意愿运转时,婴儿会觉得问题在于自己,自己发意愿时状态不好,例如老打嗝、没吃饱,就发不好意愿。所以,婴儿会在自己身上使劲,通过“整”自己,想把自己变得完美,然后让这个世界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愿运转。

实际上,婴儿发愿能成功,是因为他有一个好的养育者在照料他。这是个残酷的真相。

有全能自恋心理的成年人,像婴儿一样容易陷入等待,而不是持续努力。他们下意识地认为,努力不重要,重要的是状态好,所以烦恼、疾病、睡眠等都可以构成不去行动的理由,也因此导致了拖延乃至懒惰。

能持续努力的人则有了相对成熟的心理:我未必能立即掌握一个事物,但只要我持续努力,并且尊重这一事物自身的规律,就会与这一事物建立起很好的关系。

对于婴儿来讲,他们能获得好的感觉,有好的状态,是因为妈妈在持续地努力,尽可能地投入和婴儿的关系中,因此感知到孩子的需求,从而能做到满足孩子的基本需求。

基本满足,可以说是60分的满足。当一个孩子乃至一个大人获得60分的基本满足后,其实会深深地感知到这已经很好了。非要完美满足的人,要100分的人,是因为没有获得过60分的基本满足,所以停留在全能感中,觉得100分的满足是应该实现的,可以实现的,就像这是真理一般,但其实是幻觉。

并且,妈妈通过持续努力与孩子建立基本满足的关系,会被孩子内化到自己心灵深处,于是孩子也就获得了这份感知。这会是非常好的祝福。

不过,即便在婴幼儿时没获得这样的祝福,你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学习破除状态幻觉,试着努力,持续地投入你想做的事情上。

大孩子的世界乃至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事是简单和容易、总能一气呵成的,都是不断遇到挫败、不断被打断的过程。

一个网友这样描述道:

所以,我不敢去做想做的事情,因为在想象中,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而在现实中,是一台卡机无数次的老电脑。而每一次卡住,对我来说就是要面对一次内心的完美崩溃,就像中了一枪又一枪的感觉。太期待神来之笔,曾经觉得那些成功的人都是能一直拥有神来之笔的幸运儿。

没错,成功者会相对拥有更多的神来之笔,但绝不是“一直拥有”,而且神来之笔之所以会有,是因为他们大量投入,从而与事物建立了联系。

总结一下,要破除状态幻觉,需要懂得这样几点:

1.能力是建立了深度关系的结果;

2.建立深度关系需要持续投入;

3.建立深度关系的关键,不是将你的自恋强加于事物之上,而是放下你的自恋想象,尊重事物本身的真实规律;

4.一个事物能否被我控制,取决于那一刻我的内部状态,这是婴儿式全能自恋心理的残留。

最后补充一句:你是人,不是神。 lyrMpfJBQJ2I+f25HQnHb11cNolJyA0UDjJbWXbsSrI5o+0+U/fxzuRnO8lT562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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