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四章
圣人逻辑

被强加的圣人身份

有一组相似的词语,我会在这本书中讨论——圣人、圣母和圣婴。在本章中,先讨论一下圣人和圣婴,后面会讨论圣母,以及与圣母形成绝配的巨婴。

圣母和巨婴现象比比皆是,至于圣人和圣婴,则是相对极端的现象。

什么是圣人?

在我们的文化中,对圣人的期待是,他们要做出巨大的贡献,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私欲。

我们历史上一个极其经典的例子是王莽。讲到这儿,我要再次推荐张宏杰的《坐天下》一书,其中也讲到了王莽这位奇特的皇帝。他先做道德家,做到圣人的份儿上,然后被民众、官员和知识分子联合推到了皇帝的宝座上,但当他想把一些道德标准往全社会强推时,就导致了灾难性后果。

不过这好像在说,王莽的初心很好,但整个社会其实没做好接受他的道德标准的准备。其实并非如此,当了皇帝后,王莽除了讲道德,其他太多方面简直是昏庸无智。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讲,就好像他屏蔽了智商这个重要的自我功能。

太讲道德,人就容易屏蔽自己的智商。看王莽的故事时,我会有这种感觉。其实反观自己和周围的人也一样,不知你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不过,在追求成圣的道路上也有人全方位开挂,这个人就是明朝的传奇人物王阳明。在思想、军事、政治乃至权力斗争等方面,他都是顶级人物。

王阳明从小的志向就是做圣人。他被贬到贵州龙场时,在龙场一个石棺内闭关时悟道,深刻洞见到宋明理学中一直对立的“天理”和“人欲”其实是一回事,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一切都是人心的演化,他由此提出“心学”。

“存天理,灭人欲。”宋明理学中的这句话,相信你一定听过。这句话给人的直观印象,很容易是得“灭”了你的欲望,遵循高标准的“天理”,就像在反对人的欲望似的。而宋明理学的支持者则说这种理解不对,因为在理学家的诠释中,他们强调的是不要放纵欲望。例如,你得吃饱,这是“天理”,而如果渴望吃得精美、奢侈,这就是“人欲”。如果放纵“人欲”,人就会陷入对欲望无穷无尽的追求中,而如果遵循“天理”,这就是合适的。

用心理学术语讲,吃饱是“需要”,对应的英文是need,而吃得精美,是“欲望”,对应的英文是desire。追求的是欲望时,一个重要的部分是心理赋义,这时很容易脱离现实的需要。例如,“需要”是你要吃一个馒头,而“欲望”就容易变成你想吃“世界上最好的馒头”,这一下就变得不同了。

讲到这儿,我们可以看到,“需要”对应的是现实性,而“欲望”对应的是想象——太容易陷入全能自恋级别的想象。

按说,宋明理学的解释很中庸、有道理,可“灭”这个字的确是一种极端的表达。

并且,在中国人的想象世界中,也会对这些灭掉了欲望的圣人赋予一种无所不能的想象。谁灭掉的欲望最多,谁就最厉害。例如,在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中,武功最厉害的就是少林寺中的扫地僧。小时候,我看武侠电视剧时,觉得常见到“天聋地哑”“枯荣大师”等称呼,这些灭掉了欲望甚至身体机能的人,都厉害得不得了。

但这也许只是想象,而现实中得是王阳明这种将天理和人欲统合到一起的人,才称得上厉害。

这些和我们普通人有什么联系?

你可以问问自己,你压制过自己的欲望吗?当看到社会上一些你崇拜的人时,你会期待他们是没有私欲的吗?

作为有点名气的心理学者,我多次感受到别人对我的这种期待。下面讲一个看似极端但我不觉得奇葩的例子。

2008年汶川地震前后,我接连三次做讲座时都遇到了一个男粉丝。他对我有点狂热,第三次时,他还现场送了花。收到男粉丝的花,我受宠若惊,也有些不自在。那时,我不擅长拒绝人。讲座结束后,我要坐地铁回家,这个年轻男子跟随而来。

在路上聊天时,他说:“武老师,您肯定特别有爱心和奉献精神吧?”这一刻我才知道,他对我有了不切实际的想象,心理学上叫“理想化”。我有意识地想打破他的这种理想化,于是对他说:“怎么会?你看我这几次讲座都是收费的,讲课方不给我钱,我就不会来,钱对我来说很重要。”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年轻男子,现在还记得他对我的失望。

所谓粉丝,所谓偶像,都是幻想而已,这些我一直都不怎么在意,但有一次,我的一位朋友震惊了我。他是我很熟悉的一位朋友,多次请我讲课。按说他对我很了解了,可是一次我和他聊天时,告诉他我的女友如何如何,他竟然问我:“武老师,你也谈恋爱吗?”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后来一聊,发现他是认真的。他真觉得像我这么有境界的人,应该不在乎钱,也不应该谈恋爱。

这真的雷到我了,然后他再请我讲课时,我就把讲课费给提上去了。

关键是,这种事竟然不止一次发生在我身上。多次有熟悉我的朋友问:“武老师,你也谈恋爱呀?”“武老师,你应该不在乎钱吧?”……

我现在才有这么点名气和影响力,那时远不如现在,就有人对我有这种期待。可我每次都想,真做一个他们期待中的圣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啊?不在乎钱、不在乎美色、不追求欲望……好像就是别人觉得我是好人乃至圣人,可我自己没有被滋养啊。

当然,如果我是这种好人乃至圣人,对于别人来讲,好处就不小。例如,这位讲课邀请方就可以给我开低价,而且我是这么好的人,就会很容易合作,很容易靠近。

实际上,我长时间以来也的确是这种人,所以别人也难免对我有进一步的期待——“你就做个无欲无求的大好人吧,然后我就可以对你有欲有求了”。

圣人情结中,有一种表达是唐僧肉。

小时候看《西游记》,我很纳闷的一点是,既然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妖怪们能不能就吃他一点点肉,哪怕吃个肉皮、肉屑什么的,不也可以长生不老吗,干吗非得把他杀了、烹了整个吃了呢?

当越来越懂得精神分析后,有一天我领悟到,白白嫩嫩的唐僧其实是完美乳房的隐喻,而妖怪们想吃唐僧肉,就是小婴儿想“吃到”完美乳房。

具体来说,就是小婴儿活在全能自恋中,因此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他也会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没有,并且依照精神分析的理论,六个月前的小婴儿还感知不到母亲是一个完整的客体,他们只能感知到母亲的部分客体,例如乳房。

吃,对小婴儿来讲是核心需求。他们会觉得,如果没有吃的,自己就会死掉,所以得不断去吞吃。可吞吃的时候,他们又会担心妈妈的乳汁有毒。例如,当妈妈的身体不好或者妈妈有情绪的时候,婴儿吃妈妈的乳汁,也会因为微妙的互动而感知到妈妈的身体和情绪的“毒”。特别是妈妈也会有情绪,有时因为她有受伤感,所以会去攻击和惩罚小婴儿。

所以,最好是有这么一种完美的乳房:乳汁没有一点毒性,吃了它的乳汁,就可以彻底免于死亡焦虑,即长生不老。

唐僧就是这样一个圣人。他没有一点坏心眼,一点也不自私,没有自我,也没有欲望。他是一个彻底纯洁、善良的好人,完全没有了“我”——也就是自恋而产生的各种毒性,因此吃了他的肉就可以长生不老。

我们文化中对圣人的期待,我认为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有这种情结的,就期待那些很好的人能更好一些,最好是好到彻底没自我、没欲望的地步,然后自己就可以去吃他们的“肉”了。

一些自己过得非常节俭的老人,看上去既艰难又贫穷,但他们把自己的养老钱捐了出来。

对他们这种行为的倡导,就是想让这些好人更进一步,成为“唐僧肉”,然后就可以把他们整个给“吃掉”了。

所幸我们的社会在不断成熟,所以才有了对这类故事的集体性反感。

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也是心理发展水准更高、更成熟的表现。

被镇压的圣婴能量

说完圣人,我们再来说说圣婴。圣婴在我们的文化中有很多表现。它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婴儿更有力量。”

例如哪吒,他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三年。我们所熟知的哪吒的形象中,一个经典形象是他永远穿着个肚兜,像个小宝宝一样,然而这个宝宝法力无边,非常不好惹。

更夸张的是老子,民间传说中,老子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九九八十一年,一出生胡子和头发都是白的。这是一出生就是圣人了。

哪吒和老子的传说像是在比赛谁在妈妈的肚子待更久似的。当然,哪吒是神话故事,老子这个自然也是传说。实际上,据历史记载,老子是早产儿。

在《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哪吒是年轻人,而在民间传说中,哪吒则变成了穿着肚兜的宝宝。

类似哪吒的形象,还有红孩儿。他也是婴儿大小,穿着红肚兜。哪吒有波斯文化的原型,红孩儿则可能只出现在《西游记》中,他直接有个外号叫“圣婴大王”。

开悟了的圣人最厉害,而哪吒和红孩儿这样的“圣婴”也是无敌的。如果套用全能自恋的概念的话,他们正好处在两极上。圣婴是全然活在全能自恋中的,而灭掉了欲望乃至自我的圣人,则是彻底灭了全能自恋这种天然活力的。至于普通人,则走在中间过程中。

全能自恋如何能驯服?需要从自恋维度发展到关系维度,即孤独的全能自恋想象需要在关系的现实世界中得到驯服。

但是,我们社会有意无意地设计出的一条路线,是去镇止全能自恋这个可怕的活力源头。(“镇止”是我喜欢用的一个词,意思是镇压和制止。)

哪吒的传说中有一个极为动人的悲剧性情节,即“剔骨还肉”。还肉,是还了母亲的恩情;剔骨,是剔掉父亲的恩情。

我们总是强调感恩教育,主要就是要孩子感恩父母。不仅社会喜欢强调这一点,家庭里也容易使用这一逻辑。很多母亲喜欢对孩子说,“你是我生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对你的恩情你怎么都还不完”。

这其实是父母对孩子玩自恋时使用的逻辑。依照这一逻辑,孩子一旦与父母发生冲突,就只能听话,不然就得把“肉割了还给父母”。

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但在哪吒的神话故事里,他做到了,他通过剔骨还肉,还清了父母的恩情。而后,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用莲花为他再造了身体。从此,哪吒更加无敌。

如果全能自恋就像洪水一样可怕,而找到的办法只有镇止,那最好使的就是用父母来压制,并且要从小婴儿开始就压制。不然,等孩子长大了还活在全能自恋中,就太难对付了。

精神分析中,弗洛伊德创造了一组词——“本我、自我和超我”,这是讲人格结构的。也就是说,本我、自我和超我组成了一个人的人格。

这里的“自我”,英文是ego。而在我们的课程中,“自我”常常对应的是self,学术上该翻译为“自体”,但“自体”这个词我有时不太喜欢使用,还是会用“自我”。

这组词中的“本我”和“超我”,还可以理解为“内在的小孩”和“内在的父母”。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有约束“本我”的意思。这对应到现实中,就是父母要去约束孩子。约束什么?约束活力变成破坏力,约束为所欲为的全能自恋。

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很多人并不赞同,例如温尼科特就认为,“超我”不该是“本我”的敌人。温尼科特有一句名言说,孩子该是这样长大的——“需要一个不会报复的人,以滋养出这种感觉——世界准备好接纳我的本能排山倒海般涌出”。

但在我们的文化中,找到的主要办法就是镇止人的全能自恋,终极目标是成为没有欲望、没有自我的圣人。

父母是管制孩子最重要的人物,而他们的形象内化到孩子的心灵世界,就成了“内在的父母”。哪吒“剔骨还肉”,就意味着他把“内在的禁止性父母”给杀了,从此变得更有力量。

当然,不能说哪吒从此就没有了父母一样的养育性人物,毕竟他还有师父太乙真人,而且传说中他从此以“佛”为父。

在这一点上,比哪吒“剔骨还肉”还要极端的故事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干脆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彻底无父无母,而他的力量则更为强大。这可以理解为,这种原始的、谁都不用考虑的全能自恋,是最为强大的。

不过,越是原始而强大的全能自恋,就越需要强大的力量去压制。

哪吒先是有了悲剧性的“剔骨还肉”,而后为了防止他攻击父亲李靖,更全能的神仙赐予了李靖玲珑宝塔。在《封神演义》中,这个宝塔来自燃灯道人,可以将哪吒困在佛光中。在《西游记》中,这个宝塔来自如来佛。宝塔上有各种佛的雕像,可散发佛光。而哪吒已经认佛为父,所以当李靖把塔拿到手中时,哪吒也就不能攻击李靖了。这个塔就还是一个镇止全能自恋的容器。

齐天大圣遭遇的镇止性力量更为强大——如来佛亲自出手,把这个为所欲为的猴子压在了五指山下,要等唐僧出现才得以出来。

出来后,孙悟空还想不受管教。这时,观世音菩萨送给唐僧一个紧箍,设计让孙悟空戴上。从此以后,孙悟空就彻底被管住了。

五指山可以理解为“父母的手掌”,是父母掌控孩子的直接隐喻。一些父母也喜欢对孩子说,“你再怎么蹦跶,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紧箍很有意思。在咨询中,我多次遇到这样的事:当谈到全能自恋的力量,或有了全能自恋的幻想时,有的来访者就会感到头疼,而且疼痛的位置就是孙悟空戴紧箍的位置。全能自恋的程度越高,这份疼痛就越强烈。

全能自恋是必须要驯服的。一个成年人如果还活在全能自恋中,那么很可能他有活出全能自恋的条件,而那常常意味着他会成为巨大灾难的源头,有几个地方可能会是他的归宿——监狱、医院和坟墓。

监狱就像李靖手中的宝塔,把他困住。医院有两种:一种是普通医院治疗他胡作非为带来的各种伤;另一种是精神病院,因为活在全能自恋中的成年人太容易疯癫。坟墓就不用多解释了。

讲述这些“圣婴”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关系?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社会文化中的很多事情,特别是围绕着孩童而设计的,背后都可能有镇止他们的全能自恋的部分。

其次,当有了这样的视角后,我们就可以理解很多事情,包括神话、小说和影视故事。

例如,片面强调应试教育导致的一个现象是拼命发展知识性教育,而严重忽略了体育、艺术等体验性的课程。

把孩子本来可以无比丰盛的生命压缩到学习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上,也许就是为了困住孩子来自全能自恋的活力吧。不然,孩子会叛逆、会早恋,以及其他释放精力的途径,这容易带给父母失控感。

又如,当形成圣婴逻辑后,就可以看懂《花千骨》和《九州缥缈录》这种故事了。这两部当代电视剧中,前者的主角是女性,后者的主角是男性,都有一个类似的逻辑:主角一出生,就有着特殊的血脉,这是一种诅咒般的力量,并且都导致了生母死亡。他们因此成了不祥的化身,给周围人带来了各种灾难。然后,他们就尽自己所能去控制这股可怕的力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而当使用时,他们就逐渐变得邪恶起来。

这个逻辑在太多的故事中可以见到。这个逻辑还像在说,关键不是耐心地学习和锤炼,而是如何驯服这股天然的诅咒般的力量,并且当他们驯服了这股力量后,就瞬间成圣,臻于无敌了。

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中有这个逻辑,他后来的电影《西游·降魔篇》中,还是有这个逻辑。这两部电影的主人公,都是在心爱的女人去世后,心痛至极,而后放下对俗世的眷恋而瞬间成圣,拥有了神级的力量。

《九州缥缈录》中,女主角羽然从未认真磨炼过自己,后来发现自己有特殊的血脉后,跳了一支舞,就成了无敌的“羽神”。

这种故事乃至这种深层逻辑,是相当害人的。它的意思是,你不必锻炼你的能力,只要保持善良就好,然后等灾难性的时机到来时,你心念一转,就可以成圣。

这是想象世界的逻辑,但现实世界中,能力其实都是在深度关系的投入中,通过累积而获得的。不仅能力,包括幸福感,也是这样获得的。

你可以问问自己,你是否有这种逻辑:最重要的是保持善良,而善良就是无欲无求;也不要给别人造成太大压力,否则你就会愧疚不安,或者恐惧被惩罚;同时觉得平常是福……

当你持有这种逻辑时,很可能也在惧怕自己的全能自恋诅咒般的力量,然后走在从圣婴通往圣人的路上。

女鬼、女妖与无欲男

前面讲圣人、圣婴时,我们可以看到列举的例子多是男性。“圣”这个字太高大上了,容易让人觉得这些现象离我们有点远,但如果把“圣男”理解为“好男人”或者我喜欢的词语“中国式好男人”,就可以看到,圣人逻辑和圣婴逻辑在我们身边可能随处可见。

不过,好男人和中国式好男人,这种表达太不精准了,我们也不容易把握到这些逻辑的内核,但如果换成“无欲男”,这就容易理解了。最初的圣婴还是有欲望的,不过主要的欲望是自恋,是攻击性,而不是物欲和性欲。从圣婴到圣人的发展中则不断在镇止自己的各种欲望,这样就造就了“无欲男”。

从我们的历史和文学作品乃至现实社会中,你会看到,我们的社会中有各种各样穷奢极欲的人,同时也有各种无欲男,甚至以我自己的观察,我觉得后者占了多数。我认为,在中国社会,一个普通而正常的男人就是憨厚、老实、忠诚、可靠的无欲男。

无欲男适合什么样的配偶?我们一般会认为是贤良淑德的好女人。但其实如果一对伴侣都是压制欲望的好人,那他们就很难过日子。不仅难以保护家庭和孩子,还因为两个人都没有活力,而让家庭像坟墓一样。所以,无欲男相对而言更适合的伴侣是“妖女”。

例如,在《聊斋志异》中,多是女鬼与书生的故事。又如,更广为传颂的白蛇与许仙的故事,就是经典的无欲男弱书生与全能女妖。再如,金庸小说中的郭靖与黄蓉、张翠山与殷素素,是经典的好男人与“妖女”组合……

女妖和女鬼还是有差别的,我试着谈谈这种差别。

最初去分辨女妖和女鬼,是源于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画皮》拍成电影,要将鬼改成妖?为什么《聂小倩》拍成《倩女幽魂》,也是要将鬼改成妖?为什么妖可以出现在银幕上,而鬼不可以?”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几年。

我的朋友许玳萌在中央电视台做记者,她提供了正确答案:“确实有规定(影视中)不能出现鬼。官方解释我也知道,是因为很多边远山区文明闭塞的地方,人们看了影视作品会认为真的有鬼存在。”

针对这一话题,一个网友提出一个很可爱的问题:“《聊斋》里有美丽、善良、痴情的各种女鬼,可唯独没有温暖的女鬼,这是为什么呢?”

在很多影视作品中的女妖热辣、娇俏,比影视作品中的“人”更有活力,这又是为什么呢?

女妖为什么更有活力?这个问题就和圣婴为什么更有力量一样,因为他们都没有镇压住自己的全能自恋,而无欲好男人以及好女人,就过分镇压了自己的全能自恋,因此丧失了活力。

同时,女妖也是一种隐喻,指的是全能自恋还没有很好地进化成人性,因此还带着强烈的原始野性。

相信大家读到这里,就能给出以上解释了。而关于这一问题及其延伸,我也研究很久了。在咨询中,在课程中,我搜集了大量关于鬼、妖和魔的意象,也试着对此进行深挖。

鬼、妖和魔都具备人类所不具备的一些能力,例如通灵、神通等,但它们也有微妙的差异。

鬼的核心特质也许应该是怨气,并且受怨气的驱使,鬼(特别是女鬼),容易进行无情的报复。例如,《聊斋志异》中的女鬼,虽然一开始多是美丽、善良且痴情的,可一旦被弱书生辜负,她们多会散发出冲天怨气,然后会做出报复性行为。

我听了太多幽怨的故事,多数是女人的,男人的也有不少。它们一致的逻辑是:我给一个人付出了很多,那个人竟然辜负了我,我怨哪!

从辜负者的角度来看,这可以有很多原因:

1.你付出很多,让辜负者觉得你是可以被轻慢的。换句话说,你付出了很多可能是一种自虐。既然你都可以自虐,那别人也容易觉得继续虐你又如何呢?

2.你付出的时候,付出带来的道德感让你在关系中占据了优势。这会引起对方的不舒服,于是辜负者要通过背叛或其他辜负你的方式击碎你的优越感。

3.付出者常常会制造内疚,而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通常是不接受也难以消化内疚这种感觉的,于是会去破坏这种关系。

从付出者的角度来看,过度付出其实就是一种自虐,是一种自我破坏,或者说是杀死了自己部分的生命力。我们知道,鬼就是被杀掉的冤魂,而以此可以做出推理——当自己的生命力被杀掉一部分时,这部分被杀死的生命力就会像部分的“鬼”一样,并因此有了怨气。

生命力被杀掉得越多,付出者心中的“鬼”就越大,怨气也就越大。累积的怨气需要找出口爆发出来,而被严重辜负就是一个最好的出口,可以让滥好人释放自己的怨气。

我印象极深的一个故事是一位女士找我咨询,她想杀掉自己的男友。因为恋爱多年后,她才发现男友是有家庭的,她觉得被深深地背叛了。可是咨询几次后,我发现她其实早就通过蛛丝马迹推断出男友是有家庭的,而且男友还曾要带她去他家看看,她多次拒绝了。

我们再谈下去就发现,这位女士一生都在做好人。因此可以说,她被杀掉的生命力成为她心灵中的“鬼”,而且这部分越来越重,最终必须找出口释放出来。这时,她才去直面男友有家庭的事实。

怨和恨是鬼的特质,那妖的特质是什么?妖的特质是为所欲为,她们为了爱恨情仇可以不惜一切,捅破天都不怕。例如,《白蛇传》中的白娘子,本来具备传统中国女性的一切优点,法海却说她是妖。法海抓了许仙,爱情被破坏后,白娘子就不惜水漫金山,显示出她的妖性。

玩怨恨的,是女鬼;为了爱情捅破天的,是女妖。如果说这是女性的一种经典形象,那与此对应的男性的经典形象是什么呢?

前面我们说了,是无欲的,憨厚、老实、忠诚、可靠的好男人。好男人是妖女的绝配。虽然很多人讨厌许仙的懦弱,但对于自我没有构建起来的妖女而言,她必须找这样的好男人——他从不与她对抗,从不主动攻击她。这样,妖女才能在这个像唐僧一样无害的男人构建的容器中,修炼成人。也就是说,有了基本的人性和自我。

可是为什么男人不去做鬼、做妖?为什么文学作品中经典的中国男性形象大多是无欲、没什么本领的文弱书生呢?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雄性?

我的理解是,男人构成了中国社会的权力体系,而体系的设计是只允许皇帝或大家长——这样的男人可以实现全能自恋,可以为所欲为地活着,而其他男人最好都变成体系的砖瓦,必须没有自我、没有欲望、面目不清地活着。

过去,中国女人一直被排斥在中国社会权力体系和家族权力体系之外,她们失去了权力体系的保护,但她们也因而有了空间,可以留住生命力。只是这种生命力不够人性化,还是原始的全能自恋,于是可以为妖。而如果被伤害,就有了怨,则变成了鬼。

男人被镇止性的体系压制得不能动弹,于是被动,而女人倒可以主动。

例如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孙少安兄弟的爱情故事都是女人主动而他们被动的。因为作为权力体系的组成部分,他们得考虑各种集体,例如得把家族放到第一位,而不能只考虑个人的欲求。

他们,还有前面提到的张翠山、郭靖与许仙等男人,要做好人乃至圣人,他们追求无欲,而欲求就要通过女人来表达。例如孙少安的欲求,就要通过老婆秀莲说出来,比如分家、得自己多吃点,而不是太照顾奶奶和妹妹。

这样看来,无欲男找女妖有双重好处:一是妖女可以替他们表达欲望;二是谁追求欲望谁就不是好人,所以“坏”是妖女的,而他们是“好”的。

虽然妖女承载了“坏”,损失了道德上的“好”,这是一种损失,但在道德上是全然彻底成功的好人,因为彻底失去了欲望和自我,那才是更深重的悲哀。

这一点,在岳飞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接下来,我专门为岳飞的悲剧人生做一次心理分析。

岳飞的自毁

岳飞的故事深刻地烙在我心中。小时候,家里非常穷,我很爱读书,可家里可读的书很少,仅有的两个大部头的书是《说岳全传》和《悲惨世界》。那是爱读书的哥哥拿卖废品的钱,一狠心买的书。《说岳全传》只有一本,《悲惨世界》应该是一套四本。结果,哥哥被妈妈骂了一顿。当时真是穷惨了。

读《悲惨世界》有一种灰色的感觉。那种感觉我到现在还能感受到,说不出地难受。按说里面的故事是有光辉的,可我完全感受不到,真的就是觉得太灰了。

读《说岳全传》,故事跌宕起伏,没有《悲惨世界》那么灰,可的的确确是太惨了。每次读到岳飞、岳云被处死的情节,心就会痛,而且无比愤懑。觉得实在不能理解,岳飞这么好的人,还是救国家于危难的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说岳全传》我读了不下一百遍,所以岳飞的故事深入我心,也住进了我的潜意识。

2006年,我去上海中德班学精神分析。出发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杀了秦桧的干儿子,而秦桧派出一队兵马来捉拿我。那队兵马整整齐齐,是一个方块阵,而且铠甲鲜明。我不慌不忙,等他们靠近时,我亮出了一个令牌,他们就不能捉拿我了。这个令牌上有几个字——“弗洛伊德的使者”。

到了上海后,我和李孟潮等人一起聊天,向他们分享了这个梦。当时梦中还有两句五言诗,和他们分享时,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可惜现在忘了。李孟潮说,这是我的一个大梦。所谓大梦,就是我自己关键的、深刻的梦,反映着我最重要的情结。

这个梦不难理解。秦桧的干儿子就是“忠孝”,因为他用“不忠”的罪名杀了岳飞。当时,我已经接手《广州日报》的心理专栏一年多。写专栏时,写着写着就发现,我的文章在密集地解构孝顺的荒唐之处,并且我在大学里更喜欢人本主义,但解构孝道时,我使用的主要就是精神分析的视角。

我这样做的成长背景是:我的父母都是大好人,堪称孝子,但竟然被我爷爷奶奶以“不孝”的名义进行过无节制的攻击,而且村里大喇叭还广播过,说我父母是“不肖子孙”。这对我父母来说是灭顶之灾,父亲因此试过卧轨自杀,但最后觉得还有老婆和孩子,不能死,才打消了念头,而我母亲从此得了非常严重的抑郁症。

所以,我把孝道给解构掉,潜意识深处是在为我父母鸣不平。同时,也是在为岳飞鸣不平。

随着对岳飞的了解越来越多,我心中升起了一个愿望,想以小说的形式对岳飞做一次心理分析。可以是穿越小说,例如一位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询师,穿越回宋朝,追随岳飞,不断和岳飞对话,以此对他做一次心理分析。也可以直接以纯小说的形式,让岳飞做男主角,加进一些玄幻因素,自剖心迹,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心理分析。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开始这个工作,但以我不断了解到的信息,还是在增进对岳飞的了解,并因此可以做一点初步的分析。

再说说岳飞的母亲。她姓姚,被称为姚太夫人。她最著名的故事,是给儿子的背上刺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字。不过这是小说里的情节,是民间传说,真实历史中并无记载。

历史记载,岳飞入狱后,谁都不愿意审问他。后来,一个官员不得已做了他的主审官,但看到岳飞背上刺着“精忠报国”四个字后,被深深地触动了,于是推掉了这一职务,惹得宋高宗震怒。岳家军都有这类刺字,所以这很可能是岳飞自己主导的一个行为。

民间传说中把岳母描绘得非常讲大义,但其实她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岳飞处死了舅舅,因为他贪财且贪生怕死,违反了岳家军军规,这让岳母很不高兴。

更让岳母耿耿于怀的是杨再兴在战争中杀死了岳飞的弟弟岳翻,但当杨再兴想投降时,岳飞竟然接纳了他,从此杨再兴成为岳家军的一员虎将。

这两件事史书中都有记载,显示姚太夫人就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因为弟弟和儿子之死而悲伤、愤怒,并未做到传说中的大义凛然。

荣格说,男性重逻辑和秩序,女性重情感和关系。姚太夫人有这种反应,体现的才是真实的人性。

岳飞杀了舅舅,又原谅了杀死自己弟弟的敌将杨再兴,并且当大儿子岳云犯下错误时,他总是重罚,可岳云立下军功时,他又总是隐瞒不报。同时,岳飞没有私欲,极其清廉。

面对这样一个大公无私的大英雄、大圣人,女人会有什么样的感知?

在民间传说中,岳飞与妻子李夫人非常恩爱。可真实历史记载,岳飞和女人的关系却是让岳飞蒙羞的。

岳飞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刘氏,岳飞16岁时娶的。刘氏为他生了岳云和岳雷。

岳飞24岁时,北宋被金国所灭,岳飞上前线杀敌,将母亲和孩子托付给了刘氏。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刘氏后来改嫁了两次。对此,历史没有很清晰的记载,很可能是刘氏主动离开了老人和孩子。对此,岳飞深以为耻。

刘氏第二次改嫁的对象是韩世忠的一名校官,韩世忠问岳飞该怎么办时,岳飞送去了一些钱财,但拒绝将前妻接回来。同一年,岳飞娶了一位渔家女李氏,这位太太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岳飞冤狱被处死后,李氏和几个孩子也被流放了。后来,宋高宗去世,宋孝宗即位后,为岳飞平反,李氏和岳飞的后代才得以受到厚待。

虽然岳飞是大英雄,可是一个女人如果跟着这样一位灭掉了自我和私欲的大英雄会是什么感觉?会幸福吗?会有安全感吗?

当岳飞表现得完全不以家庭为重时,他的妻子只怕很难有安全感。因为丈夫虽然是大英雄,但在保护自己家庭上缺乏智慧,甚至缺乏意识。

不断深入地了解岳飞后,一天晚上,我做了几个梦。醒来后对梦进行分析时,有很多理解。于是,我发了如下两篇微博:

伟大崇高的行为做久了,容易把自己的生活毁掉,也毁掉了“我”。然后,“我”也会反过来想去毁灭他人,并且也是假借伟大崇高的名义。

你破坏了自己,也就没法爱上他人和世界。如果自己真有了伟大崇高感,那要警醒一下:你被他人或自己,放上了祭坛;你虽活着,但已死去,这是对自我的终极破坏。

放到岳飞的身上,这两段话的意思是,岳飞做到“无我”时,他并非开悟的那种“无我”,而是灭掉了“自我”。这是一种终极自虐,连带着他也会让自己身边的人受到虐待。

不仅如此,这种自毁带给了他表面上的崇高感。然后,这种表面上的崇高感内核里的自毁会驱使他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将自己带向毁灭。

具体就是,相当会做人、不居功、不自恋的岳飞,面对皇帝宋高宗时,却表现得没那么有政治手腕。他贸然地建议不能生育的皇帝该怎么立储君,并且总是喊着要“迎回二圣”,同时又有冠以自己姓氏的强大的军队岳家军……

如果真迎回了宋徽宗和宋钦宗,那宋高宗怎么办?并且,岳飞的名望太高,岳家军又如此善战。如果岳飞也学宋太祖赵匡胤,突然“黄袍加身”怎么办?并且,岳飞好像连家人都不在乎,怎么钳制他?

也许岳飞是打心眼儿里认为自己无欲无我,但这些都是犯了宋高宗的大忌的。

一个有自我并将家人安顿好的人,会获得舒适和幸福。他做事时,就会考虑得更周全,也会更有暖意。例如韩世忠,还有同一时期的另一位名将吴阶,就与岳飞很不同。

概括来说就是:当岳飞追求崇高时,就容易自毁;当他推动宋高宗去追求崇高时,就让宋高宗也有了被毁灭的担心,这反过来给岳飞带来了杀身之祸。同样,当岳飞驱使家人去追求崇高时,家人也会体验到毁灭感。

所以,自圣这条路不容易走,得是王阳明的境界“天理即人欲”,这样才可以真正达到“无我”的境地,但如果是通过灭掉欲望、灭掉自我的路径来追求无欲无我,就很容易是可怕的自毁了。 TI15+oGt/+rqdgJaWljwMPjz1AaCT3l8cQ4TmZFo8e6s2aoY1/GWi98Tt+TPgJS5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