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事都有成本,而“意志成本”是全能自恋衍生出的词语。受全能自恋的支配,人会觉得多次发起意志是一件成本极高的事,于是倾向于少发出意志,甚至只发出一次意志就能解决问题。
按说,意志成本是最不值钱的,但全能自恋的程度越重,一个人就越容易在乎意志成本,最终导致意志成本在一个人的想象世界中成了最重要的成本。人对发起意志的次数斤斤计较,整天和这个在现实世界里几乎毫无价值的事情较劲,失去了灵活度和韧劲,也容易陷入偏执。
“发明”出“意志成本”这个词,是在疫情期间做家务时。
原本计划春节回家,在意识到疫情的严重程度后,我取消了回老家的计划,一个人在广州过年。春节过后,考虑到疫情的严重性,迟迟没让家政阿姨回来,于是我不得不做各种家务。
我多年没怎么做过家务了,现在重新做家务,可以处处看到全能自恋对我的影响。以前看不到,是因为我以前对全能自恋的观察远没有现在这么细致。
例如,早上洗水杯,要把散落在家中各处的水杯拿去清洗。我会在书房、卧室乃至卫生间都留下水杯,而且有茶水杯、咖啡杯和盛特殊饮料的杯子,所以收拾时会有多个杯子。
如果不使用工具,从效率来讲,最好是分两次完成,因为两只手就能拿那么几个杯子,但我更愿意一次完成,而且这是我心中绝对第一的选择。分两次完成的话,我得做自我管理,好好思考后才会这么干。
结果,我总是抱着一堆水杯和碟子。我担心它们会掉下来,只好缓慢地、颤颤巍巍地走路。这样效率低也不舒服。
然后,意外多次发生。两次把茶水弄洒到地上,一次摔碎了我一个心爱的、有点贵的咖啡杯。
这些挫败,特别是那个咖啡杯被摔碎,让我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这时,我想到了“意志成本”这个词,觉得它可以对我这种行为给出极好的解释。
如果只考虑到时间、效率和体验等成本,我最好是分两次完成把杯子从房子各处拿到厨房的过程。有朋友说:“武老师,你可以拿一个篮子去装啊。”这听上去很合理,可是这意味着我得先从卧室出发,从厨房拿一个篮子,再把杯子一一收拾好,拿过去,还是相当于分两次完成。
所以,只考虑时间、效率、体验和金钱等成本,我这样做是不合理的,但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在追求好处。我之所以执着地使用低效率的方式,那肯定是因为这种方式有它独特的好处。
这样一思考就能看到,我这样做最清晰可见的好处是:我整个拿杯子的过程只发出了一次意志。
因此可以说,如果意志成本非常重要的话,我这样做就合理了。在我的内在想象世界,时间、效率、体验和金钱这些成本都不如意志成本重要。如果我一次就能完成收拾水杯这件事,就显示了武志红的厉害乃至伟大。如果分两次完成,看起来更合理,但伟大如我,竟然要发出两次意志才能完成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这怎么可以!
“意志成本”这个词,也许你没听过,毕竟它可能是我首创的,但它在我们的生活中随处可见,例如最常见的意志成本可能是“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伟大如我,渺小如你,怎么能让我一句话讲多次呢?两次我都不会讲。
我见过多位超级自恋的人。他们讲出一句话,你没立即回应,有时只是没听到,他们就会勃然大怒,而且对你的解释绝不接受,他们只是要宣泄自己的暴怒。这我们也知道,是全能暴怒。
反过来,你讲话给他们听,讲二三十次他们都记不住、听不到。如果你对此表达不满,他们会说,“哎呀,你继续讲不就可以了”。
这样的人在家庭和社会中太常见了。
这当然不只是普通人才有,实际上最惨烈的与意志成本相关的故事出现在很多大人物身上,例如希特勒、摩诃末。
希特勒在斯大林格勒战役前简直算无遗策,可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他不接受德军已惨败的事实,不断派军队进去,最终让斯大林格勒(今伏尔加格勒)成了德军主力的坟场。不仅如此,从此以后,希特勒变得一蹶不振,以前的智慧都失去了。以至于有人怀疑,希特勒是不是被刺杀了,现在是一个冒牌货。
以我的理解,希特勒是不能接受失败的人,他生命中最大的成本可能就是意志成本。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失败彻底破坏了他的自恋,摧毁了他的意志,于是他丧失了活力与智慧。
摩诃末可能很多人没听说过,但他与一个著名寓言故事有关,那就是“花剌子模国的信使”。
摩诃末是花剌子模国的国王,是真实存在的。他是一代枭雄,为花剌子模国开疆辟土,那时的表现绝对称得上英明神武。
成吉思汗派了一个商队来和花剌子模国做生意,不知怎么得罪了摩诃末。于是,摩诃末将这支规模庞大的蒙古商队给屠杀了,而且之后拒绝交涉,非常傲慢。
成吉思汗被惹怒了,他派出一支数万人的蒙古大军来复仇。摩诃末亲自上阵对抗蒙古大军,而且花剌子模国的军力占优势。那一仗打得非常惨烈,蒙古军队最终获胜。
这场战争失败后,摩诃末竟然从英明神武的帝王一下子变成像患了精神病的疯子。他远远地逃到后方,而且只想听好消息,拒绝坏消息。那些传报了好消息的信使,他给予奖赏;那些传报了坏消息的信使,他就下令丢到笼子里喂老虎。
希特勒与摩诃末这样的枭雄本来一直无往不胜,但经历了一场大败后,竟然就一蹶不振了。
可以看到,对他们来讲,最大的成本就是他们的意志成本。他们在最重大的事情上,竟然只能发出一次意志,而发起这次意志却没能成功是他们不能承受的,所以这个成本可比时间、金钱、体验与效率等成本高多了。
彻底被全能自恋支配的人,以上内容应该帮不上忙,也许头脑能帮助他们明白一点,但也许连他们的头脑都拒绝接受文中的道理。
但如果你的全能自恋的程度没那么重,那么本节的内容也许会帮到你。当你了解意志成本这个概念后,也许会哑然失笑。意志成本,是最没有现实意义的啊。一次不成,我尝试两次;两次不成,我多次发起意志不就得了。
读本科的时候,我去打工,跟着一个老板发小广告。这位老板就是一个做起事来不屈不挠的家伙,意志力超强。他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是为了拿下北京火车站的两个广告位,他找了该火车站站长40多次,最终如愿以偿。
不仅仅这样有重大现实利益的事情需要我们发起多次意志,太多事情都需要这样做。
有位微博的网友“夏语的阳光小屋”就分享了她的一件小事。她跟着视频学做馒头,第一次做得不太好,第二次很成功;学做蛋糕,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
她说,以前太自恋,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因为失败后会有严重的自恋挫伤,然后会猛烈地批评自己。但现在,失败就是失败,她没有了对自己严重的攻击,而是会去安抚自己,并且在客观现实中总结原因,然后再进行尝试,这样就可以了。
或许,我们学习任何一件事都需要这样,特别是一无所有的人,例如很多年轻人。因为当你不在乎意志成本时,就可以不断付出意志成本,它可能是一些人内在想象世界里最在乎的东西,但在外部现实世界毫不重要。当你能这样做时,就可以换取效率、利益等现实世界的好处。
在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情况下,一个人仍可以安心甚至觉得幸福吗?
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常想起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的一句哲言:
“人生如赴宴,举止须从容。”
爱比克泰德原本是古罗马贵族的奴隶,他身体孱弱,一条腿残疾。可能是小儿麻痹症,也可能是曾经被主人虐待所导致的,但他从不怨天尤人。他一生清贫,长期居住在一个小屋里,仅一张床、一张席、一盏灯,房门从不上锁。
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自认为是爱比克泰德的学生。他以老师为榜样,定义了何为“斯多葛主义者”:
他即便患有疾病,身处险境,奄奄一息,流放异地,恶语缠身,却仍然感到幸福。他渴望与神同心,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感到失望,从不会反对神的旨意,从不会感到愤怒和嫉妒。
要想获得幸福与自由,必须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些事情我们自己能控制,另一些则不能。只有正视这个基本原则,并学会区分什么是你能控制的、什么是你不能控制的,才可能拥有内在的幸福与外在的效率。
如果一个人在力所能及、不受阻碍的范围内寻找他的“好”、他的最高利益,他将获得自由、安宁、幸福、平安、高尚与虔诚。他会为万事万物的成就而感恩于神,不会对任何事情吹毛求疵。
任何时候,我们都有选择的空间。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选择你的行为,朝向你认为“好”的方向。哪怕是赴死,也可以选择从容、优雅一些。
我想很多人经历过传销,要么是亲身经历,要么是身边人被卷入。
先讲讲我经历的那些传销故事吧。
第一次,是我读大学本科时。在北京理工大学公交车站等车时,我被一位大叔拉到旁边一栋大楼的大厅,第一次见到传销现场。整个大厅里有几百人,主持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嘶喊、煽动。
一个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的环节是,主持人大喊“××帅哥上场”,然后上去了一个并不帅的家伙。主持人再喊“××美女上场”,又上去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他请大家给予他们两位支持,所有人都在热烈鼓掌。我实在受不了了,哈哈大笑几声,站起来走了。
我很少有畅快大笑的时候,得感谢这种荒诞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的笑声让周围的人感到惊讶,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也许是因为在场的几百人都在朝向一个方向,而我独自一人朝向了另一个方向。
要解释一下,我真不是相貌歧视,如果有也首先是对自己的,毕竟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帅过。
第二次是在广州购书中心。一哥们儿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那时,我还默默无闻,而他知道我是《广州日报》的记者,毕业于北大,所以我对他有了基本信任。他说要拉我去认识几位朋友,其中一位是我北大的师兄,也是老传媒人。我有点好奇,就去了,果真是。
后来连续几周,每周的某个晚上,大家都一起玩卡牌游戏。
到了第五周,玩游戏前,那位老传媒人说,“我先讲点东西吧”。他讲的是传销,我听了几句,站起来就要走,他们拦不住。
后来,他们多次给我打电话,最后一次是师兄和我通话。我问他,我玩游戏挺厉害,是不是?他说是。我再问,我是北大心理学系毕业,也算是展示了我的功力是不是?他说是。然后我说:“你就不担心我把你的传销小组给拆了?”从此,他们再也不找我了。
第三次,是帮一个小姑娘,她的表姐被骗到了传销窝。当时,我请了报社的记者同去,还有报社的采访车,阵势有点大,顺利救出了该表姐,但她一出来就抱怨我们破坏了她的发财梦。
第四次,是村里的一个小伙子,非常精明强悍,却被骗去做传销。他的父母找我取经,我给了他们一些建议。后来,小伙子被救出来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也总是责怪家人,他坚信传销能让他发财。
第五次对我的冲击很大,是一位我尊敬的好友被拉入海南传销大营。那里有几万人,他被尊为国师一般。他完全是自由的,而且他拉了自己不少亲朋好友进去,大家对他很信任。
我们和他辩论,所有逻辑漏洞都被我们驳倒。当最后被驳倒的那一刹那,他眼里突然冒出奇特的光芒,说他相信这件事是值得的,因为(传销)体系满足了他的所有需求。
他眼里的那道光芒非常特别,我难以忘记。他本来挺招我家宠物喜欢的,但当时猫猫鸟鸟都远离了他。
几年后,这位朋友离开了传销团伙,头发白了许多,原本他是一头黑发。
以上是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几个传销实例,咨询中遇到和听到的就更多了。一个经典的故事是,一个小伙子对我说:“武老师,你的咨询效果太差了,主要是太慢了。我刚刚参加了一个为期三天的课程,受益很大,我觉得自己被治愈了。”
我请他详细讲讲,然后发现这三天是感恩教育,就是感恩父母,并深深地表达自己对父母的愧疚。讲这部分的时候,他痛哭流涕,充满情感。坦率地说,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感情如此真挚、强烈,我真的开始想,这个感恩教育挺棒的。
但是,等汹涌澎湃的情感释放结束,他再讲述接下来的事实时,我发现了大问题——他被课程运营方拉去做传销了。
传销的故事见多了,可以总结出一些传销中常见的心理逻辑:虚构完美、道德陷阱和神逻辑。下面,我一一来讲讲。
虚构完美是我给你勾画一个完美蓝图,让你相信这可以实现,并且可以很快实现。
我尊敬的那位朋友做的是金融传销,大概的逻辑是:你先投入多少额度的钱加入,然后去拉至少三四位下线,这些人再为你不断拉下线。等你的下线发展到几层以后,你就可以挣很多钱。总之,就是你投入的钱不多,但你挣的钱对普通人来说极其可观,至少是上千万元。
拉下线是传销的基本套路,但最关键的一点是说服你加入,也就是你先成为某某人的下线,所以你以为你将学到的是挣钱的套路,其实你先是别人挣钱的套路。
为了先诱惑你加入,骗子会用尽各种办法。常见的如名人、官员背书,又如打造看似完美的成功案例,等等。就像我的这位朋友,他给我们看的一个资料,上面说是某副国家级领导人也支持这件事。我们立即用百度搜索,却没有找到相关资料,所以这个资料可能是搞传销的编的。
在引言中,我讲到第二部分的内容是“从自恋维度到关系维度”,虚构完美就是自恋维度的做法。自恋维度追求的是权力、力量或成功之类的东西,而虚构完美是告诉你有一套可以抵达成功顶峰的方法。这套方法清晰可见,有套路可循,关键是还快。
成功是无数人所渴望的,然而真的会有清晰可见的套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人人都可以成功了。
并且,即便成功真的有迹可循,甚至有套路可走,那这条路也急不得。“虚构完美”这个词,我本来想使用“急于求成”,但觉得表达不充分、不到位,所以没有使用。但虚构完美有急于求成的意思,如果告诉你10年后才成功,估计无数人就不愿等了。受全能自恋的驱使,人们期待立即就能得到积极的回应,所以骗子会满足这个自恋想象的需求,告诉你成功有捷径。
再说说道德陷阱。
传销的基本套路非常简单,就是发展下线。可是,但凡有理智和道德心的人可能都会想:我赚的是下线的钱,那么底下的一层或两层下线,他们赚谁的钱呢?
道德,是关系维度中的。如果你有道德心,一开始就推理到底下的一两层下线可能会是被剥削者时,这件事你也就做不了了。
搞传销的人会扭曲一个概念。他们拼命宣传,说“你们去拉你们的亲友做下线,不是害他们,不是剥削他们,是帮他们,是对他们的爱”。
出于对亲友的情感和信任,当我们骗亲友入局传销,让他们做自己的下线时,这是不难实现的,但我们有良心啊,这件事做不来。
所以,传销的关键就是把剥削说成爱,把欺骗说成帮助。
用自恋维度和关系维度来分析就好理解了。赚钱是自恋维度的,道德和情感是关系维度的。发展亲友做自己的下线,就是假借关系维度上道德和情感的名义来干自恋维度的事。把自恋维度的事扭曲成关系维度的东西,这种道德陷阱极其常见,这也是传销盛行的重要原因。以后我也会继续分析这个逻辑。
这也是因为沉湎于全能自恋中的人,他们的主要感知就是自恋维度上的力量、权力与高低,而关系维度上的情感,他们主要是靠想象,而不能深刻地感知到、体验到。因此,由情感才能催生的真正良心就发展不好,也就约束不了他们欺骗亲友的行为。
最后说说神逻辑。
太多事情人是做不到的,但当你觉得自己是神时,就觉得可以做到了。这时,你持有的逻辑就是神逻辑。
我有多次和传销者辩论的经历。我觉得自己有不错的逻辑能力,同时也因为传销逻辑的确是错的,所以辩论时,我总是赢。这时候,陷入传销中的人就会使用神逻辑来反驳我。
例如,那个我尊敬的朋友,当被我驳倒时,他眼睛里突然冒出奇异的光芒,说出了肺腑之言——“体系能满足我的所有需求”。如果我们只说赚钱的话,这是一条清晰可见的逻辑链,是可以用数学和逻辑讲清楚的。我们本来谈的是所有进入传销的人都能赚钱这个逻辑是否成立,但他被驳倒后,最后说“体系能满足我的所有需求”,这就没法辩论了。
后来我理解了,他所说的一个重要需求,是他成为这个有几万人体系的“国师”,大家对他尊重备至。他平时无比谦逊,但骨子里有高度的全能感,希望能在学问和修行上得到举世公认。社会满足不了他这个需求,但这个体系可以。
还有几次,我和陷入传销的人辩论时,他们说“我和他们不同,我认为我能成功”。这种坚信自己绝对能成功的想法,也是全能自恋的神逻辑。当一个人坚信这一点时,的确就没法辩论了。
如果你有亲友陷入传销组织,你就会感受到这种神逻辑。你告诉他们,很多人陷入传销后的悲剧,他们多数会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也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们说不出来,但他们认为就是不一样。
骗子固然可恨,可是和被拉入传销组织的人对话多了后,我想,传销之所以在社会上盛行,不仅是骗子可怕,也因为被欺骗的人的内心深处是相信传销的这些逻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