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释一个概念——“退行”。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意思是当一个人在高等级挑战中遭遇难以忍受的挫败时,就可能会出现倒退。也就是说,心灵状态退到更原始的阶段,用更原始阶段时曾经获得的满足方式来满足和安抚自己。
弗洛伊德一个广为人知的理论是人格发展阶段论,他认为一个人的心理发展分为五个阶段:口欲期、肛欲期、俄狄浦斯期、潜伏期和生殖期。分别对应的年龄阶段是1岁前、1—3岁、3—4岁、6—12岁、12—18岁。
心理学是不容易量化的学科,但凡涉及这种发展阶段论,你都可以这样去理解:这是大概的描述,并不是非常精确的表达。
既然人格发展是分阶段的,那所谓退行就是本来心灵发展到了高阶段,却突然退行到了早期的阶段。
最常出现的退行,是退行到口欲中。例如,我刚刚在写作时,突然感到有点烦躁,转身去冰箱里拿了点水果吃。这就是我在写作时受阻,于是去寻求口欲的满足。
“退行”这个概念可以继续延伸,例如一个女孩接连遭遇各种挫败后,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长时间躺在床上,并且希望妈妈陪在身边,同时要求房间保持黑暗。可以说,她这是退行到了子宫里,寻求在妈妈肚子里那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发愁的状态。
向全能感退行,就是一个人遭遇挫败后,突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像有了神、佛、魔般的恐怖力量。
例如,一个男孩失恋后痛苦至极,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了超能力,真觉得好像自己一发怒,眼前的一条街都可以被他的怒气摧毁。等这段痛苦过去后,他就没有了这种感觉。我在微博上探讨全能退行时,他才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明白自己那时是失恋太痛苦,便退行到最原始的全能自恋中去寻求安慰。
全能自恋是非常不同的东西,它和口欲退行不同。一个人能退行到口欲期,那意味着他在婴幼儿时或在现实生活中得到过口欲的满足。至于全能自恋,可以是全想象性的——有人遇到挫败时想寻求安慰,可任何发展阶段,他曾获得的满足都安抚不了,因为它们太匮乏了。这时,他可以退行到纯想象性的全能感中。
向全能感退行,很容易出问题,同时充满了玄幻而魔性的力量。
我讲一个惨案吧,这个惨案的制造者竟然是我老家一个县的。
这一惨案发生在2014年5月28日,事发地是山东招远市一家麦当劳。当时,六个凶手围攻一个年轻女子,将她活活打死。
这起惨案一时震惊全国,六个凶手中一个是金矿矿主,于是传言说这是富人为所欲为,想搭讪年轻美女被拒,恼羞成怒行凶。
我的一个观点是,要特别警惕最容易找到的主流答案。例如惨案一起,就是强者在迫害弱势群体,或者说都是钱惹的祸、穷是万恶之源,等等。
在这件事中,六个人一起行凶,而且有男有女,没有人劝阻,这些信息都显得很不正常。最不正常的是这六个人中的一个壮男,他在攻击女孩时,不断发出古怪而可怕的咆哮声。因为这些细节,我第一时间判断,这件事很特别,有可能是邪教。
果然,后来传出这六个人都是邪教——“全能神教”的教徒,主凶——那个精壮男子叫张立冬,是我老家河北无极县城关镇人。他们当天已经准备好,要找周围的人要电话号码并传教。谁拒绝他们,他们就动手。
“全能神教”教徒导致的可怕惨案已有多起,2019年发生的一起“五人出游,三人尸体被藏冰柜案”,案中人也多是“全能神教”教徒。
关注这件事时,最吸引我的是“全能神教”的“女基督”杨向彬的故事。
杨向彬是山西大同人,1990年高考落榜,受到刺激而患上精神分裂症。1993年,她却成为“全能神教”的“女基督”。
我搜索了很多资料,说“全能神教”的掌控者叫赵维山。他发现杨向彬有利用价值,就将其发展为“女基督”。那么,杨向彬的价值是什么?
她的价值很特别:1991年后,她开始写名为《神话》的书。书中创造了一个成体系、有一定思想的神话世界,这个神话世界相当有感召力。赵维山借杨向彬的异想世界,为自己带来了众多信众。
杨向彬的故事并不罕见,类似的故事中,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清朝道光年间,广东花县(也就是现在的广州花都区)的一名童生,三次考秀才失败,之后发了一场高烧,据说烧到40℃,持续了40多天。烧退后,他就宣称自己是上帝次子,耶稣的亲弟弟……
这名三次落榜的童生,就是洪秀全。
由此可见,杨向彬和洪秀全的故事太像了,都是重大考试落败后,从人变成了“神”。
当然,这是幻觉,是经典的向全能感退行。
一个人失败后,如何去处理失败,这会显现出不同的心智水平。
可以想象一下,你在爬一个一米高的墙,但失败了,掉了下来。这时,你会怎么做呢?
一种选择是,通过这次失败,你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努力提高自己的爬墙能力,等能力提高后继续去爬这堵墙。
这样做,意味着你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
你也可能会这样想:“哼!你这墙也太矮了,我才瞧不起呢!我去爬那堵一丈高的墙,让你看看我多厉害!”但什么时候去爬那堵一丈高的墙,你不断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拖延,例如要选黄道吉日,其实是你潜意识里知道,这堵墙是你爬不上去的,但你不承认这一点。
这样做意味着,你经常使用自欺欺人的逻辑来处理自己的挫败感。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逻辑:爬墙失败这件事根本没打击到我,因为我发现我是全知全能的神。
这样做就意味着,你是一个精神病人,或者说你突然间退行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
这种全能感是婴儿早期最重要的心理。
我们要警惕这一点,如果你身边有成年人陷入这种全能感,那么他更需要的是接受精神科的治疗。这种时候,心理咨询已经无能为力了。
也有一些人,当全能感突然爆发时,他们没有被这份感觉淹没。或者说,他们没有认同这种全能感,没有觉得“这种全能感是我的,我厉害了”,那么就意味着,他们是有一定的现实感的。在这种情形下,接受精神科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双重帮助,他们是有可能得到治疗的。
很多人会遇到一些高人。那么怎么能分辨他们是高人,还是被全能感控制的精神病人呢?
前文说到过,全能感有四种变化:全能自恋、全能暴怒、彻底无助和被害妄想。我们可以使用这一点来分辨:如果这个高人明显有后面三种变化,你就可以判断出他是被全能感裹胁的人。
在导言中,我简单地谈了科胡特关于心理健康的标准,现在完整地介绍一下。科胡特认为,你如何看待自体和客体,这构成了四个层级。
最好的层级是自信和热情。自信,即活力能滋养自体;热情,即活力能滋养客体。自体可以理解为自己,客体可以理解为他人乃至其他事物。自信和热情不是你头脑上的东西,而是真实存在的,有生命活力在其中流动。
其次是自大和对客体的理想化。自大,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缺乏事实的支持,不过还是有一些支持的。理想化,是很容易把自己崇拜的人理想化,觉得他们了不起,但不会觉得他们是神。
较差的层级是疑病和宗教性的恐惧。疑病,即你觉得自己生病了,去医院检查却查不出来有什么问题。这是因为你是“自体”(心理自我)病了,可你还没有发展出真正的“心理自我”,于是你觉得是你的“身体自我”病了。
宗教性恐惧是,你觉得有神一般强大的力量在支配世界和你,但它严厉而苛刻,你必须倾其所有才能获得它的认可。不过,还是有可能被认可的。
最糟糕的等级,是自恋妄想和被迫害妄想。自恋妄想,即觉得自己是神,自己无所不能,可完全缺乏现实基础,现实往往是自己彻底无助。被迫害妄想,我们在前面说过,就是觉得外部世界有一个无所不能的、超厉害的人或机构,构建了一个体系,系统性地迫害自己,但这没有现实基础。
成为自信、热情的人很不易,而以为自己是神,可能是最容易但也是最危险的事情。
在咨询和日常生活中,我帮到过少数退行到全能感中的人。要澄清的是,我只帮到了少数几个,所以不能说我对这样的人是有治疗能力的。对他们,通常合理的做法是药物治疗为主,心理咨询为辅。
这几个人的情况得到改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在亲人的帮助下恢复了对生活的基本掌控。当他们发现作为人的世俗生活重新回归秩序,重新回到正常轨道后,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对全能感的依赖。
所以,我们得明白,做人不易,生活不易,而全能感会让一切显得太简单,这不真实。
在上一节中,我们看到有人遭遇挫败后会直接退行到最原始的全能自恋中。那么,有没有人是没怎么遭遇挫败,而是太顺利了,或者说被过度满足了,而陷入全能自恋中呢?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心理不再发展,而是停留在某个阶段,这叫“固着”。固着的产生有两个原因:一是严重匮乏;二是过度满足。前面我们谈了严重匮乏的例子,现在我谈一个过度满足的例子。
这个例子的主人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隋炀帝杨广。
讲到这儿,得推荐一本书——历史学家张宏杰的《坐天下》。这本书里讲了九个中国帝王的故事,都是关于全能自恋的好素材,其中一个就是杨广。本节里使用的素材,都来自张宏杰的这本书。
不知道你对杨广的直观了解是什么。张宏杰说:“杨广是古往今来被历史学家侮辱和损害的人中最严重的一个。”在一些历史学家眼里,他简直可以列为“古今恶人榜第一名”,身上集中了人类所能有的全部邪恶品质,也犯下了人类能犯下的所有罪行,没什么优点。
在民间传说中,杨广的形象更糟糕。他昏庸无道,当了皇帝后就一直在深宫里沉溺于女色。最令人不齿的是他在父亲隋文帝病危时奸淫父亲的宠妃,后又杀死父亲。
然而,杨广实际上是一位极有追求的帝王。他的梦想是“千古一帝”,就是想做皇帝中的第一名。隋朝崇拜秦始皇、汉武帝和光武帝,而他不仅想超越他们,还希望他一个人的光彩要盖过他们三个人的总和。
这只是一个自大狂的幻梦吗?并不是,或者说,不全是。如果杨广在他即位后第五年去世的话,他这个梦想基本上算是实现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来看看杨广的一生吧。
杨广是隋朝开国皇帝隋文帝杨坚的第二个儿子,天资聪颖,才华绝伦,容貌极佳,有心机,有耐心。在他的谋划下,他取代了哥哥杨勇的太子位。后在36岁时,隋文帝去世,他顺利即位。
即位前,他就已经展现出了超凡的统治力。他率50万大军灭了陈国,正式结束了南北朝长期割据状态。此后,他做了10年的江南总管,把江南治理得极好,赢得天下人的普遍赞誉。
即位前,杨广就如何管理国家进行了无数推演。即位后,他立即启动了他一个个宏伟的计划。
1.刚即位三个月,宣布要营建东都洛阳,并召集数十万名民工,先围着洛阳修建了一条总长上千里的护城河。
2.他的年号“大业”,大业第二年,征召数百万名民工到洛阳工地。
3.洛阳工地开工后没几天,他宣布开凿大运河,为此又征召上百万名民工。
4.不久,他宣布造万艘巨船,为他的南巡做准备。
这些工程,每一项都震古烁今,可杨广两年内就都推出了。这有明显的躁狂症状,好在隋文帝留下的家底殷实,大隋朝能支撑这些庞大的计划。
除了这些工程,杨广的躁狂还表现在,他像是热爱上了演讲,常常召集大臣们开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政治构想。
以上这些事情,杨广在宫殿里就可以完成,可他并不甘于待在深宫,他非常热爱外出。同时,他绝对是一位工作狂。张宏杰认为,他可以列入“中国皇帝勤政排行榜”的榜单,甚至是第一名。
例如南巡后,他又率50万大军出塞,向北方游牧民族炫耀武力。他热爱旅游,喜欢去帝国边陲,曾率十几万大军穿越海拔四千米的祁连山的山谷。
杨广的这些做法和中国传统文化背道而驰。儒家认为,皇帝应该“寡欲少动”,可杨广欲望满满,想法极多,动静不断。儒家文化是相对内向、封闭的,可杨广热情、开放。儒学家们因此担心,皇帝的欲望是危险的火种,可能会烧毁王朝的前途。
他的欲望也的确变得越来越无边无际,他对极致与完美的追求,延伸到了各种细节中。没有几十道山珍海味,就不叫吃饭;没有遮蔽天日的宫殿,他就没法玩;没有几十万的军队跟从,就不叫出巡……
他越是能实现全能自恋得以满足的感觉,帝国的百姓就越不堪重负。他的这些伟大梦想,都有赖于一层层官员们对民众日益加码的剥削和奴役,每一个伟大的工程中都有一批批民工死亡。
但帝国的底子真厚实,杨广的运气也真好。连续几年,农业大丰收,工程也进展神速。大业五年,是正好40岁的杨广的收获之年。
辉煌灿烂的洛阳城建成了,他命名为东京。
国家图书馆藏书达37万卷,是历代之最。
科举制正式确立。
军事上,北方强敌吐谷浑被灭。
经济上,杨广多次减免税负,可财富仍滚滚而来,人口也高速增长,各方面指标远超后世唐太宗的贞观之治。
如果就此罢手,不敢说是“千古一帝”,但他至少可以比肩那少数几个伟大的帝王了。
可是,就在这一年,他宣布要征伐高句丽。
大业八年,准备得无比充分的大隋军出发了,还是皇帝亲征。军队人数达113万,绵延达1040里,到处是色彩鲜艳的旗帜和军乐队,而且每一军都设了受降官……
杨广做了最充足的准备,在他的想象中,小小的高句丽会不战而降,事情就像他当年以碾压之势灭掉陈国一样简单。他为胜利做了充足的准备,可他完全没想过如果失败了呢?
他不想这件事也有道理,从未失手的隋大帝已晋级为神,神怎么会失败呢?
可大隋军就是败了。
这一下打蒙了杨广,但半个月后,他重新振作起来,宣布明年他要二次征伐高句丽。要做的准备,比这次更充分。
大隋朝的劲儿,就这样被用光了。先是不堪重负的农民纷纷起义,等他第二次征伐高句丽即将成功时,贵族也开始造反。他不得已在最后一刻撤军。
但紧接着,他又发动了三征高句丽……
我们来思考一个问题:按说,杨广也算是英明睿智,那他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能用现实的态度面对第一次征伐高句丽失败的事,及时做调整呢?
张宏杰给出了很有说服力的解释。他说,杨广的目标是成为千古一帝,征伐高句丽的失败直接灭了这个梦想。如果杨广及时调整,那么即便第三次征伐失败,他仍然有很大的可能性保住江山,但这不是他的目标啊。
我可以给出心理学层面的解释。
依杨广的表现,至少可以诊断他为躁狂抑郁症。一征高句丽前,他应该是标准的躁狂症患者,精力无穷,不知疲惫。本来看不出抑郁的部分,但一征高句丽失败后,他显露了抑郁的部分。三征失败后,他彻底进入抑郁状态,没办法维持基本的自我功能了。
以上是从精神病学角度的解释,而我们还可以使用本书中的理论给出更细致的解释。
杨广本来就有超级自恋,他做太子前就喜欢揽镜自照——拿一面名贵的铜镜欣赏自己,觉得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实在太帅、太完美了。
当皇帝前,还有父亲隋文帝权力比他大,这让他还能自我克制,表现得像正常人。但当皇帝后,他极致的才华加上好运气,还有他父亲给他打下的家底,让他得到了全能自恋般满足。于是,他逐渐有了全能神的幻觉。
当然,一开始就有“千古一帝”的梦想,那意味着他想做中国历史长河中的第一人,这本来也是顶级的全能幻梦。
问题随之而来,神自然是不能失手的,所以他没法接受征伐高句丽失败的事实。如果接受了,就意味着他得承认一个事实:他不是神,只是个人。
所以,他连续三次,像赌徒一样不断征伐高句丽,甚至不惜把整个王朝和个人的命运葬送了,这是在拼命维护他全能神的幻梦。
不过,杨广的故事也说明全能感真是有核弹级别的能量。在它的驱使下,可以创造丰功伟绩,甚至创造奇迹乃至神迹。
问题是,当这种全能感遭到打击时,如何能不陷入全能暴怒、彻底无助和被害妄想中,而是能及时调整目标,继续让这股生命力不沉沦变成死能量,这也是本书试图回答的问题。
你也可以想想这个问题,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答案。
我先透露一种解答方式。这是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方式。奥勒留是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有一本著名的作品《沉思录》,因此被誉为“哲学皇帝”。这位皇帝特地雇了一个人,让这个人跟随在自己身边,不断对自己说:
“你只是一个人。”